天狼传 第一章 星野(七)

 

人生本就是一段很长的故事,你或许能找到一个开头,但是一旦开始就没有结束,这个故事无关生死,只关乎信仰。...



苍白的天穹之下,还有多少人在牢笼里活着,而可怜还不自知,庸庸活着,终此一生。

北原上水草丰茂的地方到处都搭建着这里特有的帐房,北原的人们都是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面。它们用整根的木头作为支架搭出帐子的骨架,上面用硬的粗棉布盖着,外面再裹一层防水的毛皮,挡风又遮雨,到了冬天,人们在帐子里面加贴一层毛毡,再生起一个火炉子,刺骨的寒气就被隔在了帐子外面,任它风多大雪多厚,帐子里始终是温暖如春。在北原中南方的贝罗河畔,北原的王在这里搭建起一座巨大的帐房,帐房外面的毛皮上贴了金片,阳光下金光闪闪,隔着好远就能看到。历代北原的王只有坐在这里的金座上才被诸部所认可,而现在这座帐子里

大帐中间的黄金的座椅上,北原最尊贵的大君主斜倚着,腰间的牛角弯匕柄上镶着深邃的蓝色宝石,帐篷里铜灯的火光也被湮没在那幽深的蓝色里面,大君主平时温和地眯着眼睛,从那道缝隙里露出一丝漆黑的颜色,那是北原人也不曾有的极黑极深的眼瞳,有人说那双眼睛睁开时,里面射出的目光和宝石一样深邃,无论谁的灵魂都要在那片漆黑里沉沦。

“明古依,我们的骑兵们训练的怎么样了?我还要靠他们踏上南方的土地呢,我已经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了。”大君主手里拿着银制的酒杯,慢慢饮啜着北原醇香的烈酒珍珠翠,那酒是用北原最北边一种出产极少的珍珠米酿成,珍珠米的绿色染进酒液里,酒就变成剔透的淡青色。那是北原最好的酒,是北原男儿们最喜欢的烈酒。

“大君主,过了蒙山,我们就没有补给和援兵,我们只能快速地攻城掠地一直打到月南城下,让南方的皇帝奉出他的王冠,把我们青色的大旗插在城头上,这样的战争就算是草原上最伟大的罕答王也没能打赢,我们的骑兵们还不能经受得住这样的长途跋涉。依我看,眼下出兵还不是时候。”

“我勇敢的武士,要对你的大君主和我们的勇士们充满信心,我也是姓雷翰的,我的血和你心里伟大的罕答王一样尊贵,他做不成的事,我们这些子孙后辈们就应该尽力去完成。明古依,我们都没打过仗,所以你怕什么呢,就算失败了,所有的罪责还是由我来担着的啊,忽儿罕答和我的那些先辈英雄们只会比我们更期待这场战争,我是他们的子孙,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意志。”大君主举着手里的酒杯,就像在神坛上举着他那柄黄金的权杖。

“大君主,我是和你一起长大的,老首领死的那天晚上你亲手带兵制服了你的哥哥们夺下了这个黄金的宝座,甚至都没有把我从梦里惊醒,您的果断和决心我比不上,但那些骑兵是我训练的,我了解他们就像我了解我手里的战刀,我知道我的刀哪里最锋利,哪里有缺口,能砍断多么粗的木桩,我不舍得我的刀在和敌人拼杀的时候断掉,因为再没有哪把刀能让我带在身边二十年,我像朋友一样和它说话,细心地磨亮它的锋刃,等待着战争也期待着荣耀,有了它我才是这金帐里的武士,而有了那些勇士们,我才是这北原上豹子的爪牙啊。”座下武士的右手扶上了腰间的刀柄,眼睛也从大君主那里收回到自己的刀上,就像看着自己的兄弟。

“是的,咱们一起长大,我还记得咱们一起喝酒打猎的日子,你总是害怕深入草原碰上狼群,可是我们是武士,总会上战场的不是吗,害怕是没用的,我把你看作兄弟,比我的亲哥哥还亲,除了你也许这世界上没有别人能让我放心的了,所以我把我们的骑兵勇士们交给你,我做了大君主,你也会有荣耀。来,喝酒,出征的时间我早就决定了,别担心,你会赢的,我等着你胜利归来。”大君主站起来走到武士面前,递给他另一个同样精致的杯子。

明古依接过杯子,轻轻啜了一口细细品着,烈酒在嘴里快速变成汽冲上头顶,喉咙里像有火烧起来,辛辣和醇香留在了舌尖上。“是新酒吧,香气很醉人呢。”说着一仰头,把剩下的酒全倒进了嘴里,略显苍白的脸上微微泛了红晕。“阿图索,我越来越看不清你了,从你当上大君主那天起,我的主子就变成了一个暴君了吧,在这个金帐里你还相信谁,那些部主还是武士们?总有一天你要把我也杀了吧。”

大君主阿图索笑了:“还是那么孩子气,今天晚上我是叫你过来喝酒的,喝的尽兴就好,想那么多干什么,咱们好久没有一起喝酒了,真怀念小时候一起跑到外面偷着喝醉的时候呢,那会儿你还因为这个受了父亲的罚。来吧,今天晚上再来醉一次,算我赔你的。”

明古依不说话了,端起斟满美酒的杯子一饮而尽。金顶帐子里的灯火一直亮到月至中天,武士昏昏沉沉地从帐子里出来,旁边两个侍女费力地扶着,明古依八尺的身躯满是横肉,踉踉跄跄地走着,一甩胳膊就把两个侍女甩倒在地上,帐前的侍卫牵了马来,艰难地帮着他爬上马背,马儿打个响鼻甩甩尾巴,悠悠地走进了夜色里。

酒劲上来了,明古依浑身燥热,解开了绑在身上的牛皮筒子甲,拉开半边衣襟,露出筋肉虬结的右臂和结实的胸膛,夜里的风清凉清凉的,就像泡在水塘里一样舒服。混沌的脑子终于清醒了些,明古依的帐子离金帐不远,刚走一会儿就看见了,但他心里烦乱得很,于是一拉缰绳,马头就被掉转到另一个方向。秋天的夜空里星星稀稀拉拉的挂着,月亮如玉一样白,清辉洒下来,照得草原上像下了一层霜,秋虫唧唧叫着远方近处连成一片,四周安安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马儿还是踏着悠闲的步子,颠着马背上的武士一耸一耸的,明古依放了缰绳,把随身的刀也挂在马背上,手里只拿了一只装满酒的小皮囊,不时灌一口,用袖口擦擦嘴边的酒渍。

前面有一个还亮着灯火的灰色的帐篷,那灰色是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后沾染灰尘而不去清洗导致的,帐子矮小破败孤零零的就像一个南人生满杂草的坟墓。明古依才想起这是那个老头的帐子,二十多年前那人来北原的时候还是一副标准的南人模样,束发峨冠,长袍佩剑,二十年间北原刀子一样整天不停的风和毒辣的太阳把那张还算光洁的脸变得沟壑纵横,他的身体似乎也被风干后皱缩下去,穿上北原的束袖短装看起来就像一个草原上干瘪的牧民老头。二十年啊!明古依想着,豹子被困在笼子里二十年,要是还不肯磨去锐气,恐怕早就疯掉了吧。

武士跳下马背,掀开了帐子厚厚的帘子,昏黄的灯火照不亮整座毡房,模糊的身影在昏暗里翻动着帐子里满地杂乱无章的书简和羊皮卷,听到响声老人身子也不转就喊道:“这里还有很多事要做,不是来帮忙的就赶快滚开,别来打搅我这个快要死了的老头子,快滚快滚。”

老头子脾气越来越坏了,明古依有五年没踏进过这座毡房了,五年,也够一头小豹子长成一头骇人的猛兽了,上一任大君主就说过,有了尖牙和利爪的猛兽是要吃肉的啊,谁会甘心一直被人养在笼子里,吃别人投来的食物呢?他十年前就能轻易地挥舞老人送给他的沉重的战刀了,到现在他的骑兵也能冲开南人的军阵了吧,就要上战场了,荣耀在等着他们呢,但是这战争的荣耀却怎么也不能令他高兴起来。是因为这个老人吗?明古依想着,要是换做二十年前的自己,恐怕早就提着刀冲到南国的土地上了吧,那时候什么也不用他想,只要听大君主的命令就行了,然后就是享受大君主的赏赐和部族人的欢呼。可是年轻的时代过去了,那样的逍遥被许多事情缠绕着沉寂下去直到消亡。

“我要出征了。”

“你来干什么!走开,我的帐子里不欢迎任何人!”老人转了转头,又背了过去。“你去干嘛是你的事,和我没关系!”

“您还是不愿意看到这场战争的吧。”

老人的背影慢慢直了起来,冷冷地哼一声:“我不同意有什么用!你还是他的狗,你会不听他的?!”

“我从这个帐子里出来已经有五年了,当初您把我赶出来也就是因为这个吧,但是神能猜透人的心吗?我猜不透大君主,而我,也不是当年的我了,我也有妻子和孩子了,我也长大了。”明古依平静地站在门口,不怒也不恼。

“还是个孩子而已!”老人转过身来,昏黄的灯火映在那张浅褐色的脸上,皱纹的沟壑就显得更深了,那张皱巴巴的脸看起来也就更显得老态。

“神把他的力量赐给你们了对吗?但你为什么不使用它呢?难道它比你的自由和生命还重要吗?”

“神的恩赐?一个笑话罢了!谁会蠢到相信一个不存在的东西,而且把自己的生命都寄托上去……”老人的语气低落下来,言语间带着些愤恨和哀伤。随即他抬起头,直视着这个魁梧汉子满是横肉的脸,“这人世就是神的游戏而已,神要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这战争不是人能阻止的,因为那也是神的旨意啊!”

“您也背离神了吗?我记得您曾经有着几乎不可动摇不容质疑的信仰,您说那是您的灵魂,可现在您却把它丢了。”

“不!不不!没有什么信仰是坚定不移的。”老人双手揪着自己稀稀疏疏的几根白头发拼命地摇着头,“在岁月面前不过都是灰尘!能随着岁月流逝还不改变的也就只有岁月本身而已,我只是个普通人,现在我只想着能安安静静地死去没人打搅我的安息就行,别的什么就让它们自己顺其自然吧,我管不着也懒得管,谁死谁活关我屁事!”老头子脖子一缩,又回去昏暗里随意地躺在一条毡子上睡觉去了。

“老师……”

“滚,别打扰我老头子睡觉,快滚吧!难道还要我起来踹你两脚吗?”老人抓了条毯子蒙住头,大声嚷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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