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三想他老子啊

 

尹庄镇上的人要是说,我上街去啦,意思就是去五一路。五一路是条大马路,仿佛是小镇的主心骨,又像是一条硕大的拉链,把东西两片连合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镇子了。供销社、邮政局、粮管所、乡政府沿街而立,东一间西一爿,错落有致。...



第44期

讲故事/七月

编    辑/王如玉

千叶树/点蓝字请关注

01
尹庄镇上的人要是说,我上街去啦,意思就是去五一路。五一路是条大马路,仿佛是小镇的主心骨,又像是一条硕大的拉链,把东西两片连合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镇子了。供销社、邮政局、粮管所、乡政府沿街而立,东一间西一爿,错落有致。

红旗旅社在路北头,隔了几棵树就是大众浴室,芦三家就在浴室后头的巷子里。
02


从我记事起,芦三就一直叫芦三。大名叫什么?许多人都说不上来。

芦三身材魁梧,肤色白净,嗓门洪亮;可是一开口,你就会吃惊了:芦三是个傻子。多好的一个小子,这也是街上人感到可惜的。

芦三的傻,据说是胎里带的,他妈妈生他时难产死了。芦三上面两个姐姐,要模样有模样,要水平有水平,怎么到老三就出岔子了?

芦三一天学也没上过,从小就跟在芦聋子的屁股后头。芦聋子就是他老子,在浴室门口摆了个卤菜摊子,生意好时,芦聋子就抓一把花生米给他,芦三就自个在边上玩,1,2,3,数到6就卡住了,一赌气全部塞到嘴里,一边嚼一边呜呜地哼着,冲着芦聋子笑。

芦三会说的话不多,但嘴勤肯喊人,一条街从南到北,他碰到谁马上就会喊一声。男女他能分得开来,但是张姨和李姐或者顾奶奶就弄不清了,被喊错的人也从来不恼,因为芦三笑得那么开心。老是有人逗芦三玩,乘机占点便宜,教他喊“姐夫”。“姐夫——”,芦三就脆生生的叫了,还四处找他姐姐。只有一招不灵,不管是哪个,哄他喊爸爸他从来不肯喊,笑笑地不开口。大家就说芦三不傻呢,他晓得只认一个老子。

03
天一擦黑,芦三就拱到浴室里泡着,高兴了就跑进跑出的替个手帮个忙,送送热毛巾,抱谁家的小孩到门口,交到大人手里,神情紧张,小心轻放。有时还帮泡澡的溜去门口买包瓜子葵花,切几个青的紫的萝卜,人家要分给他一点,他呵呵地摆手,高低不收。

澡客打趣他这么辛苦,怕的是要苦工资带婆娘啊,他听不懂,照样嘿嘿的满脸笑,忙得比跑堂的勤快。

芦三忙累了就找个空座位,倒下来抱头就呼。有人跟他闹,弄一支飞马烟杵他的鼻眼;醒了,他就哭,乌拉乌拉的。

芦聋子8点来钟收了摊,也进来泡一把,完了爷儿俩一前一后回家去。

有时候芦聋子精神好,就给芦三搓个背,芦三坐得直挺挺的,眼神跟着芦聋子一双手走,望着身上由白变红,很开心,还拿热毛巾给芦聋子擦汗。

就有人故意问:“三子,干什么呢?”

“搓背哩。”“

“哪个服侍你的?”

“我老子!”

芦三答得字正腔圆,中气十足。这时候池子里的人明显少了,芦三这几声在池面上撞回头,散开了,嗡嗡地。
04


有好几年,芦家父子早早晚晚在五一路上走过来走过去,芦聋子抄着手,悠而荡之;芦三呢?挑着卤菜担子,头昂得高高的,神气得很,还不住地冲人呵呵地笑,派头十足的样子,像极了政府里开会坐在台上的乡干部。

有的人家子弟忤逆,老的气得要吐血,拍着屁股骂:“杀千刀的,连芦三都不如!”

芦三的两个姐姐先后出嫁了,生小孩,芦三看上去也忙起来了。有时候送些熟菜过去,有时候陪他的两个外甥女玩。

芦聋子有一天回家,一眼看见芦三站在廊沿上,满头大汗也不擦,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套着的旧的白汗衫上,一条一条暗灰的水杠子,直直地从心口挂下来。芦三手里的蒲扇一刻不停地摇着,呼哧呼哧地,蒲扇在响,芦三在喘。他在给两个睡着了的外甥女,扇风撵蚊子苍蝇呢。

芦聋子鼻子一酸,站在门口,进也不好,退也不是,大声粗气地喊了一声:三子!歇一刻撒!

芦三应声抬头望见是他老子,马上挤出一脸委屈的苦相,带了哭腔嘟噜:老子,疼呢。说着随手把蒲扇扔给他老子,自己仿佛得理了似的,屁股一撅,跨进堂屋去了。
05


这一天收摊迟了些,芦聋子进了澡堂下了池子,一眼看见芦三在头池里给人搓背,啃哧啃哧的。

芦聋子三步两脚冲过去,一把将他拽到边上,又一把揪住躺着的开小百货的苗大头,一顿撕打。

芦三在边上嘿嘿地笑了,说打,打。

苗大头气恼不过,说我把钱还不拉倒吗。

芦聋子骂他,有钱你牛×啊,欺负傻子,你算什么东西。

晚上父子回到家里,芦聋子跟芦三比划以后谁都不给搓,记住啊?芦三似懂非懂地捣蒜般地点头,说搓就是老子。

芦聋子叹口气,自言自语了说,老子长这么大还没跟人红过脸呐。
06
隔年冬天,芦聋子坐在摊子前瞌睡,忽然就过去了。脑溢血。

丧事照例忙了三天,芦三不晓得哭,见这么多人走来跑去的,哀乐队吹呵唱的日夜不停,就有点烦躁,有点害怕。

他不晓得芦聋子为什么睡在堂屋里了,也不肯跟他讲话了。

腊月二十八晚上,大众浴室里人多得不得了。

芦三找了个小板凳,坐在从前放卤菜摊子的空地上玩,两个姐夫连哄带拖,好不容易把他弄进澡堂里下了池子。

大姐夫要给他搓背,他死活不肯,左躲右闪了;两个姐夫也急了,吼了他两声。

芦三忽然放声大哭,吓得一池子人凑过来望,以为他烫着哪里了。

“我要老子擦,我要老子擦!”

芦三没有被烫着,他只是撕心裂肺地喊,胖胖的两只手,狠命地拍打池口,也不晓得疼。

满池子的人,不晓得拿他怎么办是好。

芦三想他老子啊。

2016年4月10

我们都是芦三

我们都只有一个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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