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科长》

 





 这些年社会上流行的新名词总是层出不穷,变化多端,当然多半是应运而生的。比如先有了下岗的说法,后来下岗的数字越来越大,就多了一个待岗,将下岗的一部分叫做待岗,感觉就好些了。待岗和下岗,虽只一字之差,意义却大不一样,一个待字,就给了人无限的希望。就像从前的待业青年,叫着叫着,就不待业了,总会有人替他们找到工作,安排去处,哪怕是居委会这样的无权无势的小单位,也是一心一意帮助待业青年就业的。

又比如在干部中间,从前只是说离休退休,一个人,不管你在岗位上干了多少年,也不管你是干得好还是干得一般,到了年龄,都得走人。开始的时候,许多人也可能不习惯,心态调整不过来,闹过一阵子情绪,甚至还闹过一些风波,但后来渐渐地接受了现实,因为人人都这样,眼看着今天张三下来了,明天李四下来了,他们可都是曾经显赫一时的大人物,他们都下来,我们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后来在干部的离休退休之外,又出现了一个新名词,叫离岗。离退休了,意味着再也不用上班了,除了每个月领工资可以到单位去一趟,如果工资已经划到卡上,根本这一趟也用不着跑了,效益好的单位吃年夜饭的时候可能也会带上他们吃一吃,其他时间,他们就从单位里消失了。离岗的干部不一样,他们虽然“离”了,却没离得干净彻底,班还是要上的,但最重要的东西却没有了,所以这班又上得叫人心里不好受。对于单位的那些事,从前是你说了算的,现在你说了不算,也轮不到你说话了,这种令人尴尬的处境,本来眼不见为净也就罢了,偏偏又要让你天天眼见着,天天经历着,这不是难为人嘛。但是政策摆在那里,难为不难为,你离岗了,说话不算数了,没人听你的了,但你还得来上班,这就是现实。

离岗的原因,跟离退休一样,不是犯错误,不是身体不好,不是表现,也不是能力,不是其他任何可以努力、可以改变的问题,而是年龄,这是不可动摇的。也有人将自己的年龄改了,但是即便改了,也总有到年龄的那一天。有一个单位的领导让人事干部替他改过三次年龄,后来怕人事干部说出去,就把他调走了,结果人事干部就说出来了。这个领导的做法愚蠢不愚蠢我们不去管他,就算他改了三次都成功了,让他的工作延长了三年或者更多几年,就算他在这本来应该下来的时候反而又升上去了,但他到最后也还得下来呀,他不能再改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吧,就算他还能改,他能一直改到八十岁不退休吗,他就是这期间做了国家领导人最后也一样退下去了。

有人说,在如今这个公平的社会里,也就剩下最后的两道公平线了,一道就是干部年龄的一刀切,还有一道是考大学的高压线。虽然这两道线也不是铁板一块,但毕竟在老百姓心目中,觉得它们还相对是可靠的。毕竟改年龄的人,是少数的,做这样的事情也是心虚的,不像有些人干了坏事还理直气壮,还往自己脸上贴金呢。

有一个机关的科长叫贵和生,快到年龄了,但身体很好,他不想离岗,就在单位里放风,说,其实,我的年龄,是弄错了的。副科长老阎正等着坐他的位子呢,老阎的年纪也不小了,在副科长的位子上也熬了有些年头,一直是赔着小心伺候贵和生的,也就是希望贵和生下的时候,能够推荐他,哪知现在贵和生不想下,老阎怎么不急,他虽然比贵和生小一点,但也小不了多少,如果贵和生不离岗,他就上不了岗,如果这个机会不抓住,他也就失去最后一次机会了。老阎一急,也顾不上态度了,忘记了自己这么多年是怎么在贵和生面前赔小心的。怎么可能错呢,老阎说,怎么可能错呢,这么多年你都是这个年龄,怎么到了这时候,你就年龄错了,这算什么?再说了,你的身份证、户口簿我都看过的。贵和生说,我的身份证和户口簿都是错的,是我结婚的时候改的,我老婆比我大两岁,她怕难为情,不想让别人知道,就叫我改成跟她一样大,我就改了,现在我要去改回来了。老阎涨红了脸说,哪有这种事,哪有这种事,哪能说改就改,你要几岁就几岁啊。贵和生说,不是我要几岁就几岁,是我应该几岁就几岁。老阎说,那也不是你想应该就能应该的,要有证明的。贵和生说,我会弄到证明的。

贵和生就去跑证明了,但这也不太容易,结婚二十几年了,婚前的户口簿以及能够证明贵和生真实年龄的有关材料,早已经丢失了,现存的所有档案资料,都证明贵和生是现在的年龄。贵和生惟一的办法,就是回到老家,去自己出生的那所医院寻找出生证明。

贵和生的老家在乡下,他出生的时候,乡卫生院还没有专门的妇产科,但是大家还是到医院去生孩子,贵和生也是生在那里的。现在那个医院已经转制了,是私人的医院,院长从前也是这个医院的医生,他亲自到档案室帮助贵和生寻找出生证,结果找出来的是一个叫贵何森的人,贵和生说,那就是我,那就是我,我爹把我的名字报给护士的时候,护士就这么写了。院长说,那你爹怎么没有纠正护士呢,贵和生说,我爹不认得字。院长把贵何森的出生证复印了一份交给贵和生,贵和生想了想,也觉得这样不太牢靠,他想请院长再重新写一张证明,院长说,那我也只能写上那个贵何森,而不是你这个贵和生。贵和生磨了院长半天,最后院长写道:贵和生同志坚持说,出生证上的贵何森就是贵和生。特此证明。

贵和生回老家的这两天,老阎坐立不安,有点生死在此一举的凛冽感。等到贵和生拿着出生证来了,在老阎面前扬了扬,老阎几乎觉得是世界末日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贵和生把那张纸放到抽屉里,说,明天就交到人事处去。老阎想说什么,但嗓子眼硬是堵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贵和生放好了出生证,就跑到隔壁的办公室去张扬了,老阎听到他在说,嘿,我的出生证明搞到了。此时的老阎,只觉灵魂出窍,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不知多少时候,老阎鬼使神差地爬起来,去打开了贵和生的抽屉,去看那张出生证。一看之下,“嗖”地一下,出窍的灵魂又回来了,老阎不由“啊哈”了一声,正巧贵和生回来了,听到他啊哈,贵和生问,老阎你啊哈什么?老阎扬着那出生证说,贵何森,这不是你哎。贵和生一把把出生证抢夺过去,怎么不是我,贵何森,贵和生,一样的,就是我。老阎说,贵何森和贵和生怎么是一样的呢,就像我,是老阎吧,你要是看到哪里写着老严,或者老颜,或者老言,你会想到就是我吗?贵和生说,那我不管,反正这个贵何森就是我,就是贵和生。

贵和生这件事情分明做得不大好,甚至还起了一点反作用,人事处的干部说,贵科长你开什么玩笑。虽然人事处并没有向上报告,但后来还是传到局长那里去了,局长看到贵和生,说,都是老同志了,都是有觉悟的,有些事情,你们都知道怎样正确对待嘛。

贵和生受到了批评,却没有接受批评,他又跑了一趟乡下,不过没有再到乡医院去,而是回到村里,给村长塞了烟,村长就给他写了一个证明,证明贵和生和村里的谁谁谁、谁谁谁都是同年生的,都是属什么的。贵和生拿证明回来时,在老婆那里就没有通过,老婆说,医院的证明都没有用,村里的证明有屁用。贵和生说,怎么没用,这还有村委会的公章。老婆说,村委会有什么用,村党支部也没有用,有个村党支部书记,连党员都不是。你叫人家相信谁?

贵和生泄了气,他不再跑了,只是在办公室里唉声叹气,说,现在的社会,无理可说,现在的社会,无理可说。贵和生的牢骚,和他这一次证明自己比自己小两岁的行为,给单位上上下下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背后都议论他,结果他不仅没有留得住自己,反而加快了办理离岗手续的速度。

贵和生很后悔去证明什么,羊肉没吃到,反倒惹了一身羊骚气,早知道,跑也不用跑,冤枉钱也不用花,还能留个好名声。老婆说,后悔就别后悔了,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早晚是一刀,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贵和生听了老婆的劝,心情好多了,他想,也罢,离岗就离岗吧,好歹比离退休的强一点,至少还能每天来上班,多少还能做点事情。

贵和生却不知道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他离岗以后,老阎顺理成章地当了正科长,另两位副科长不动,名次往前排,另外再提一名科员当第三副科长,仍然符合一正三副的要求。这样,科里头一件事情,就是贵和生搬办公室。其实办公室都是两人一间,单位条件不错,没有那种好些人混杂在一起的大办公室,无论科长还是科员,甚至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甚至司机班的司机,也都是两人一间办公室,而且办公室也是一样大小一样规格,并不存在科长的办公室比科员的大一点,或者豪华一点的问题,里边的办公用具也是统一办理,一模一样的,不像那些公司,老板用的老板桌,大得能撑下半边屋子。尽管如此,贵和生也还是要搬办公室的,因为他原先的这间办公室的门外,有一块科长室的牌子,现在他不做科长了,就不能再坐在这里边,而那个提了副科长的人,就应该进来。再说了,科长和副科长,都带一个长字,他们是一个级别的,就应该坐在一个办公室里办公,这也是没有什么道理但却是约定俗成的,就像到外面开会,分配房间,一样都是两人一间,都是每人一张床,床的大小也一样,但安排的时候,就得让两个级别差不多或者身份差不多的人住同一间,不能相差太大,相差大了,大家就会觉得怪怪的,不舒服。

贵和生搬办公室那天,脸一直挂着,单位里能躲的人都躲着不出来,好心出来帮他搬的两个人,倒受了他的一番指责,贵和生指桑骂槐地说人走茶凉,又说什么势利眼等等。倒是老阎态度特别好,虽然贵和生离岗、他上了贵和生的岗当科长,这是贵和生的年龄造成的,也是组织上的决定,不能算是他挤走了贵和生,但事实上,毕竟是他坐了贵和生的位子,又要叫贵和生挪办公室,老阎心里觉得有点对不住贵和生,所以这一天他的脾气特别好,无论贵和生说话怎么不好听,他都赔着笑脸。但这一种赔笑脸,却和从前的赔笑脸是不一样的意思了。

贵和生搬办公室时的激动心情,后来逐渐地平和下去了,他整理了文件,清理了一些事情,就等着老阎分配工作给他,但老阎总是很忙,都腾不出工夫来替贵和生安排工作。贵和生原来的工作,老阎已经接上手了,其他的工作,单位里的人也都是一个萝卜顶一个坑,安排得井井有条,如果贵和生要插一杠子帮哪个做点事,就变成两个萝卜挤一个坑,反而乱了秩序。

贵和生等着等着,又发牢骚了,他在单位里到处放风说,搞清楚了,我又不是退休,我只是离岗,离岗不离班,不让我做事情,这不符合党的政策。这话传到老阎耳朵里,老阎就在背后说,其实别的部门离岗的人,都不干事情了,就我们贵科长认真。老阎说的也是实在话,离岗的人又不止贵和生一个,机关里还特意开了离岗干部活动室,添置了运动健身器械、乒乓球桌、阅览室、棋牌室等等,他们等于提前在单位里就安度晚年了,上午喝茶看报,中午公款吃饭,下午扑克麻将,晚上回家抱孙子,就这样,工资奖金也一分不少,福利待遇也照发不误。有个三十几岁的麻将迷对贵和生说,贵科长,我真羡慕煞你。但贵和生却不高兴,贵和生说,我最讨厌打牌打麻将,胸无大志。机关也有多事的人,喜欢写信的人,觉得上班时间玩扑克玩麻将这实在太过分了,写了一封揭发信寄给上级领导,说机关里的风气怎么怎么差,不仅上班搞娱乐活动,还有赌博行为,上级领导批示说,希望你们认真调查一下,要杜绝一切以赢利为目的的赌博行为。下面经过认真的调查,汇报说,机关里的娱乐活动,都是以娱乐为目的的。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写信的人后来也明白了,领导要的是安定团结,从此以后,他也不再写信,就安安心心地做自己的工作了。

关于老阎说贵和生太认真的话,后来又传到贵和生的耳朵里,贵和生就跑到老阎的办公室去了,那一天正好老阎在接待客人,这两个客人贵和生也认得,是他们的老关系户,从前来的时候,都是贵和生接待的,所以看到贵和生,也很高兴,拉着手,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老阎见贵和生不走,就客气了一句说,贵科长,要不,你就一起陪陪吧。贵和生说,好呀。

到了预先定好的饭店,进了包厢,贵和生就说,老阎啊,位子怎么坐,你安排一下。老阎说,贵科长你是老领导,你别客气。贵和生笑着点头,就很自然地坐到了主位上,然后热情地拉着两位客人,让他们一左一右坐在他旁边。老阎一时有点犯闷,僵了一会,脸上虽然不太自在,但还是坐到了贵和生对面的买单的位子上去了,坐下去的时候,老阎说,今天贵科长请客我买单。贵和生呵呵地笑着,和客人聊个没完,客人呢,也是贵科长贵科长地喊个不停,酒也喝了许多,都有了七八分的醉意,皆大欢喜地散了席。

从这一次以后,贵和生的情绪好多了,他见人就说自己的酒量又长了,那天他怎么把那个李一瓶和王一缸搞倒了等等。以后,贵和生上了班,就把办公室的门打开着,听到老阎接待客人的声音过来了,贵和生就迎出来,打上招呼,和客人拉着手,就跟着到老阎的办公室了,老阎跟客人谈工作,他也发表自己的意见,弄得很多客人都搞不清这个单位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谁当家。老阎不好弄了,就在单位里立法,说大家上班时,最好不要把办公室的门都开得直通通的,影响工作。以后,办公室的门就都关上了,贵和生也不能不遵守纪律,但在快到中午的时候,他把门打开一条缝儿,早早地就站在那里,守候着,基本上是一守一个准。无论是熟悉或不熟悉的客人,他都上前握手寒暄,一直跟着走到楼梯口,老阎面子上下不来,只好又带上他。但是一带上贵和生,这一顿饭,就没了老阎的世面,搞得老阎很没面子不说,以后再谈事情,人家就不太拿他当回事,好像他做不了主似的。老阎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情,自己的面子事小,影响单位的工作就不好了。以后老阎再有客人来,就尽量不带到办公室,不经过贵和生那里,但也有的客人,还非得上你单位看看,这样老阎就得偷偷摸摸,蹑手蹑脚,溜过贵和生的办公室。开始也有一两次给他溜成了,但是一两次以后,贵和生就掌握了他的特点,他到底还是溜不出贵和生的守候。贵和生到后来,甚至有了一种特殊的敏感,他的门虽然关着,外面也没有动静,他虽然看不见也听不见老阎和他的客人,但他能感觉到老阎什么时候会带着客人经过,这种感觉,到最后越练越准确,几乎是百发百中了。

老阎又出招了,这回他想出了调换办公室的主意。机关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官越做得大,办公室就越是在走廊最深处,在老阎的科里,老阎最大,他的办公室就是最顶头的一间。现在老阎提出来,他在走廊顶头办公,给大家造成麻烦,每天大家要穿过长长的走廊到他办公室来汇报工作,来来往往要多走很多路,不如他换出来一点,也好减少大家的负担。老阎的话虽然没有道理,但他是科长,他说了算,就搬办公室了,把两个普通的科员换到了最里边,老阎的办公室换到外面,就不要经过贵和生那里了。但是老阎这样的做法,别人都觉得不可理解,有一回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连问了老阎两遍,这是你的办公室?这是你的办公室?虽然别的没说什么,但眼睛里分明有了疑问,弄得老阎好几天心里都不踏实。

老阎的办公室调出来之后,果然逃过了几次,但是很快贵和生又有了对策,他到吃饭前,就跑到走廊最外边的值班室去看报纸,这是老阎不得不经过的地方,老阎的办公室再搬,也不能搬到值班室来,更不能搬到值班室前头,因为值班室的前头,就是楼梯了。老阎一气之下,跟值班室说,贵科长要看报纸,你们不能给他送过去么。值班室给贵和生送报纸去,贵和生生气地说,这怎么行,报纸是给大家看的,怎么能光送到我这里来,我都离了岗了,你们就别让我再担个官僚主义自私自利的名声了。

总之老阎是拿贵和生没有办法,单位里有人也看不过去,觉得老阎太软弱,背后甚至也有议论,以为老阎有什么把柄抓在贵和生手里呢。这种风言风语被老阎听到了,老阎批评那个乱说话的人,老阎说,你不了解情况不要乱说话。那个人说,不是我说的。老阎说,那就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虽然老阎还能注意自己的态度,但他心里的气却是越憋越多了,有一次在酒桌上贵和生又是那样喧宾夺主,根本不把老阎放在眼里,老阎就气鼓鼓地先离了席,最后贵和生酒足饭饱时,饭店把账单拿过来了,贵和生挥笔就签了自己的名,饭店却不认账,说他签的单不算。贵和生和人家吵起来,最后闹得自己下不来台,几个客人也面面相觑,说,贵科长,对不起,我们以为你还是科长呢。那天饭店居然把贵和生押在那里不让走,最后叫了老阎来签过字,才把贵和生放走。老阎去的时候,贵和生在那里很失态地说,你们这是绑架人质,你们这是绑架人质,把110都惊动来了,连客人都跟着他丢脸。

这件事情倒是给了老阎一个启发,让老阎想通了一个道理,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和贵和生争一时的长短,你要坐主位你去坐好了,你要在客人面前摆老资格你去摆好了,你要发表意见你去发表好了,反正科长是我不是你,反正大权在我手里,最后的字是要我签的,签的也是我老阎的名字,而不是你贵和生的名字。与其这样整天耗在和贵和生作无谓的斗争上,还不如腾出精力,好好地干出一点成绩来,让大家看看,毕竟老阎的水平,是在贵和生之上的。

老阎的这个科,是局里最大的一个部门,管着全局几百口人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本来局里另外还有个基建科,机构精简的时候,也合并到老阎这里来了。贵和生当科长的时候,科里就想办一件事情,想谋一块地皮,重建行政大楼,然后把现在的办公楼拆了建商品房,再以优惠的价格卖给局里的职工干部。这是一件大事情,于上于下,都是欢欣鼓舞的,但是做起来非常难,先前科里也商量过几次,都有畏难情绪,就作罢了,现在老阎重新拾起来,他要将贵和生没有办成的事办成。

拿到批文的那一天,老阎在路上碰到了贵和生,老阎一下子就停下来了,但贵和生急冲冲的,好像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老阎从对面经过,也没有看到老阎停下来要跟他说话,差不多已经交叉而过了,老阎赶紧叫住了贵和生,他说,贵科长哎。贵和生这才看到了老阎,说,喔哟,是老阎。老阎说,贵科长,告诉你个好消息,地皮跑下来了。他从皮包里把批文拿出来,递给贵和生看,但是贵和生并没有接过去,他的手向前扬了扬,好像要告诉老阎他是急着要到哪里去,但是因为太急,他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走过去了,留下老阎在他背后,手里还扬着那张批文呢。

拿到批文,还只是万里长征走出了第一步,下面的事情还多着呢,老阎因为忙,压力大,脾气也变坏了,他本来是个笑弥陀,现在变得凶神恶煞,说话没个好声气,一开出口来,不是批评就是教训,一点面子也不给,科里的同志,都躲着他,有时候看他忙得手脚并用,他们也就这么忍心地看着,也不愿意伸出一只手帮一帮他,老阎没办法的时候,就大声喊冯大军。因为只有冯大军,是老阎一喊就到的。到后来,走廊里整天就荡着“冯大军冯大军”的回音。

冯大军是部队转业过来的,他老婆是本地人,当年因为爱情,就随了军,后来爱情过去了,老婆嫌部队驻地太艰苦,闹着要回来,冯大军就跟着回来了。那时候冯大军已是一名副团级干部,安置的时候,至少得安排个科长,但是没有现成的空位子。冯大军本来是不愿意的,但老婆不依他,老婆说,宁愿做平头百姓,也不要再在那穷山沟里呆下去了。冯大军就做了一个普通的科员,其实领导上也是考虑这个问题的,跟冯大军谈话时,对他说,大军同志,你的位子,我们是放在心上的,迟早要考虑的,只是现在没有空位子,只等这位子一空出来,就是你的。

但是冯大军左等右等也没有等到这个位子空着的时候,因为不等前一任科长调任或者退休,后面的继任早已经把工作做到家了,差不多人家的屁股还没有抬起来呢,他的屁股就挤上去坐着了,哪里轮得到冯大军这样的外来户。冯大军就这样等了一年又一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位子换了一人又一人,就是没有他的份。后来时间长了,冯大军也认了这个命,随遇而安心平气和了。刚进单位的时候,冯大军也是不适应的,这个看不惯,那个也看不惯,要发发牢骚,甚至还要骂骂人,但后来他的脾气却越来越好了。他本来是分管组织人事的科员,后来差不多成了一个办事员、勤杂工,单位里有什么难办的事,或者一些很小很琐碎的事,别人不肯办的,都叫他,冯大军不推辞,叫他办,他就去办,办好了,也不张扬,如果办得不太理想,别人还要怪他,他也不分辩,他就这样在单位里被大家差来差去,甚至连司机也可吩咐他做什么做什么,他正好和老阎走了个反道,本来火爆脾气的他,变成了一个笑弥陀,一点火气也没有了。有一次有人提起冯大军的往事,说他是老虎团的副团长,在部队的时候,咳嗽一声,团里的战士听到了,都会自动立正。那天大家像在说一个遥远的笑话,好像那个威风凛凛的团长,根本就不是眼前的这个冯大军。冯大军也跟着大家一起说笑,也好像根本不是说的他。

老阎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喊冯大军,有时候冯大军正在接电话或者忙别的事情,没有听见,其他人就会替老阎补喊冯大军,冯大军听到了,就赶紧跑到老阎办公室,他至今还保持着部队的习惯,进去以后,会不由自主地双脚一并,立正一点,开始老阎觉得这样不好,有几次说了他,叫他不要这样,他也答应了,但下次进来,又来了,老阎也懒得再说他了。冯大军进来得迟一点,老阎如果情绪不好,会怪他几句,冯大军不吭声,老阎说了几句,也就不再说了,便布置他去做什么做什么,打印一个文件,或者通知一个会议,冯大军应声而去,就把事情做了。还有一次老阎办公室的饮用水没有了,也大喊冯大军,冯大军冯大军,马上给我搬桶水来。尽管单位里其他人觉得老阎有点过分了,但他们都没有吭声,冯大军自己都不说话,他们多什么嘴呢,再说了,这一阵老阎脾气这么丑,像个更年期的妇女,他们躲都躲不及,还管别人什么闲事呢。

等到老阎把筹建行政大楼的事情都忙得差不多了,一称体重,整整掉了五公斤肉,单位里一个女同志说,这倒是减肥的好办法哎。另一个有糖尿病的同志说,老阎你小心啊,突然消瘦,是糖尿病的典型症状。老阎说,我才不是糖尿病,我是忙瘦了的。

新行政大楼打桩了,机关里都谈论老阎的功劳,嘴快的人,看到老阎,都已经说,老阎啊,快提了啊。老阎虽然板着脸叫他不要乱说,但喜滋滋的心情还是爬了出来。过了几天,局长办公室果然打电话来了,马局长要找老阎谈话了。谈话的头一天晚上,老阎一夜都没有好好睡,考虑着见了局长该怎么说话,不要表现得急吼吼的,那样会给领导留下不好的印象,但又得让领导知道自己的心思,是想干的,也是能干的,太谦虚太清高了,会让领导误会,以为你不想干呢,老阎前思后想,最后还决定要穿西装,打领带,以示重视。结果,临去之前,老阎还被科里几个女同志拦住,硬是被敲竹杠,买了巧克力请她们吃。

马局长自己是不抽烟的,他也不允许别人在他的办公室里抽烟,但那天老阎来了后,马局长却拿出早就备着的烟来敬老阎,老阎起先还不好意思抽,马局长一定让他点上,看老阎点上了烟,抽上了,马局长才说,老阎啊,这件事情呢,文件也是刚刚下来,还没有传达到群众,所以,本来还可以再迟几天告诉你,但我想,还是早一点让你知道,也好让你有个心理准备。老阎说,局长,我有心理准备。马局长奇怪地看看老阎,说,怎么,老阎,你已经知道了?老阎被马局长一问,立刻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了,赶紧想解释,却解释不清,结果结结巴巴地道,不是的,局长,不是的,我是说,我不知道。马局长点了点头,他的眼睛里,已经控制不住地流露出对老阎的深深的同情,好像有事想说又无法开口的样子,完全不是局长平时雷厉风行的作风了,最后马局长还是没有直接说出来,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老阎面前,说,老阎啊,我也不知怎么跟你说,这文件是昨天刚刚到的,你先看一看文件再说吧。老阎拿起来想看一看,但眼前模模糊糊一团,才发现忘记带老花镜了。

马局长叹息了一声,唉,时间过得真快,老阎也要戴老花镜了。他又把文件拿了回去,指着那上面的一条款说,老阎啊,全拨款事业单位的事业编制人员,这一次,全退。

老阎心里“格登”了一下,紧接着就扑通扑通乱跳起来,他在自己的心跳声中,只听得马局长用责怪的口气说,老阎,不是我说你,你怎么糊里糊涂,进机关这么多年了,连个公务员都不想着早点去转一转?你就看不上个公务员?老阎说,马局长,情况不是这样的,当初我进机关的时候,是可以转成公务员的,但是蒋局长说,你急什么,转不转都一样当干部,早转晚转都一样,我就没有抓紧转,想等空闲一点再去办手续,哪知道一进来就忙到现在,都没有空下来的时候。马局长说,那就是老蒋耽误你了。马局长又说,唉,也怪我,消息不灵通,要是灵通一点,早一点得到内部消息,去年就帮你转了公务员,就没这事了。老阎说,那,那就一刀切了?马局长说,我是跟上面据理力争的,我说别人我不管,该怎么改革就怎么改革,但是老阎你们不能改掉他,老阎是个人才,再说了,他手里抓着个大项目,他走了谁抓得了啊?但是他们说,老马你这就不对了,你这是本位主义思想,体制改革是党和国家的大事,你的项目是你们一个单位的小事,你怎么能抓小丢大呢,再说了,党的政策就是铁板一块,你的单位要留老阎,他的单位要留老王,这么留下去,还改什么革?老阎,你听这话,你不能说他说得不对啊。

老阎差一点闭过气去,眼前也是一片模糊,只看见马局长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地说话,他说,不过老阎,我已替你查过档案了,你年龄虽然没到杠子,但你工龄长,刚好够上了工龄的杠子,这样你就可以办退休了,工资一分不少你的,你运气还算是不错,那些没到年龄又没满工龄的人,就要买断了,跟下岗工人一样待遇。马局长的声音,在老阎耳边响着,但老阎听不真切,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嗡嗡嗡的,好像耳朵里飞进了一只蜜蜂。

老阎办了退休,回家就生病了,到医院一查,果然得了糖尿病,医生说,你的病已经很严重了,你看看,消瘦、贪吃、口渴,都是糖尿病的典型症状,你都这么长时间了,怎么拖到今天才来检查?危险不危险?老阎说,单位里忙,实在抽不出空。医生说,那你今天不忙了?老阎说,我退休了。医生说,那你的意思,你要是不退休,今天还不来查啊?老阎嘿嘿地笑,医生说,亏你还笑得出来。

单位里那位患糖尿病的同志听说老阎真查出有糖尿病,他就在单位里说,我说的吧,我说的吧,老阎还不相信呢。那天单位里大家议论起糖尿病,有人说糖尿病是吃出来的,也有人说是累出来的,还有人说是气出来的,大家想,这三条,老阎倒是都沾得上边。

老阎住院期间,贵和生来看望他,老阎说,贵科长,这段时间也不见你人影子,你到哪里去了。贵和生说,老阎你官僚主义了吧。老阎的老婆说,贵科长现在是我们业主委员会的主任,天天忙着给小区的住户维护利益呢。老阎说,难怪好长时间没见你了。贵和生说,我们还缺一个副主任,等你病好了,选你怎么样?老阎说,那我还是做你的副手。贵和生说,等我退,你就拨正。说着说着,他们都笑起来了。

老阎退了以后,单位里原先几个可能顶上来的副科长都没有顶上来,一个调到外单位去了,一个和老阎一样是事业编制,退了,还有一个最惨,早不犯错误晚不犯错误,这时候犯了点错误,虽然不大,但提拔是不可能的了,结果老阎的位子倒真是空了下来,正有一个合适的人选等着呢,这人就是冯大军。

冯大军提起来了,刚开始他还不习惯,下级进来报告事情,他会一下子站起来,双脚一并立正,但是很快也就适应了,以后有人进来,甭说屁股了,连眼皮都不抬一抬。他原本是个工作认真负责的人,因为单位里扯皮的事情麻烦的事情多,下面七翘八裂的人也多,渐渐地就把他早已经改掉了的火爆脾气又惹回来了,下面的事情办得不好,他一拍桌子就骂人。平时冯大军是努力学着说本地话的,学了几年也没有学像,他老婆骂他笨,说他是江北驴子学马叫。但冯大军在单位里骂人的时候,骂的却是家乡口音。下面的人说,到底是老虎团的团长,工作有魄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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