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  水路越梅关(3)

 

作者张承志却为我们展现了一条文学性和地理性相结合的古道,带给我们一场丰盛而美妙的学术与艺术享受。...



主播:旧雨
后期:淡颜
作者:张承志

作者介绍

张承志,作家,学者。

1948年秋生于北京。1968年起在内蒙古乌珠穆沁草原插队放牧四年。197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曾就职于中国历史博物馆、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日本爱知大学法学部

1995年获首届爱文文学奖。迄今出版著作(单行本)八十余部。

本文选自《常识的求知》张承志学术散文集。



      令我称奇不已的不仅于此。文天祥的一卷断肠诗,居然还勾勒了一条十三世纪的古道路!南海的战俘被押北上,他借诗排遣心事。没料到,他是在细致记载着一份南北交通的资料。

惟恐有人劫夺,越过梅岭以后,押解官决定以囚船为樊笼,于是文天祥走下了大庾的南浦码头。这一座津渡,至今仍然是黑石青苔,好像唐宋之交的砌筑古式(江南的唐宋考古类型,我并不熟悉。但是若比较赣州宋代风格的城墙,南浦渡确有些相似)。——码头下面,就是赣江的支流章江,它满盈涨饱,缓缓北流而去。

文天祥从南安上船,就开始了绝食,“闭篷绝粒始南州”。

先是赣江水路,经黄金市、赣州、泰和,诗作都以地名为题。他在囚船里再过惶恐滩时,面对着自己的如有神助的作品,面对着这作品孕育的风景,他即便感慨万千,也无法留下文字。

因船过家乡吉州时,已经篷船绝食八天的他,身体一定很弱。但是更大的悲哀是,他已经觉悟到,自己求死不成。原来文天祥的计划是,南安绝食,死在家乡,正好埋骨桑梓,把此一生终结。诗中有一丝遗憾,致意只能从简了。“惟有乡人知我瘦,下帷绝粒坐篷窗”,“故园水月应无恙,江上新松几许长”。

赣江无情地北流不止,家乡抛在身后。隆兴府(南昌)过后,赣江流人鄱阳湖。文天祥一同人湖涉江,沿长江顺水而东,”泊船休上岸,不忍见遗民”。

在长江河道上,一路抒情自励,过了安庆府、池州,走完了自南粤开始的半数行程。直至抵达金陵,诗篇著录地点,留下了一幅逼真的路线图。

水路连续不断,离大江人运河,蜿蜒一线向着北方。真州、邵伯、高邮,终于到了山东。徐州、鱼台、东平,也许文天祥在江北乘船少于乘马:“野阔人声小,日斜驹影长”;但他的路线,一直沿着运河的堤岸。即使骑马,也能望见身旁的河道。“贪程贫问堠,快马缓加鞭。多少飞樯过,噫吁是北船”。

这是运河沿途的真实图画。若贪图车马速度,不必担心货物沉重,人可以不用运河的水道。但是,人还是不能离了运河的路线。

最后的一段路,到了河北的大平原上。

在刚刚矗立起来的“大汗之城(Han Balik)”的南郊,一行人偏离了运河。军人和诗人渡过滹沱河,在清苑徐水一带小住。文天祥眺望着太行山,心情平静,等待着进入元大都的日子。1279(至元十六)年十月初一,文天祥乘马走过琉璃桥,被押解进都。

——本来是浏览文天祥的史事诗篇,我却走火人魔,读出了一个地理的道理:古代的交通,本质上要依仗水路。

陆路甚至渴水以成绝域的丝绸之路,虽然有,但却是不得已而行之。古代的一切运送乘载、长旅近游,都不仅尽量靠近和沿着河床蜿蜒道路,而且尽量地直接利用最天然的路——河流。

一说到交通,人们总把车和路挂在嘴上。但人们常常忘了:河是最好的路,船是最大的车。人们又常说“九牛二虎之力”,但九条牛两个虎能驮载多少?比不上一条船。

人们还常常忽略了河流的力。一条通畅的河道能运输多少?能养活一个王朝,能供给一场战争。

读着文天祥,我恍然大悟——

直至近代随着蒸汽火车与载卡车来临之前,水道是最原始最基本的路,交通几乎就是河流的基本现象,衍续了多少朝代时间。铁道和高速公路是古典道路的破坏者;它们一出现,就背离了河道,与河流分道扬镳,最终它们消灭了古道路。

人总在无休止地修路。为了什么?为了路好。但是在赣江的码头上,我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什么路也好不过水路。

只有水路光滑无坎坷,只有水路可得风推水浮之助力。哪怕上水逆流人拉纤拽,只有水路才能负重运载。一条顺流而下的驳船,胜过一长队千辛万苦的骆驼。只有漕运,只有航行,才是古代运输与交通的根本。不消说,它更满载过不尽旅人的人生。

文天祥的诗稿里,似乎藏着一篇水路解。

读着这样的文天祥,我的感触难以形容。虽然他被锁在篷窗里,正在赴死途中。虽然他半途车马,并非全数乘船。

但是他的诗提示我,梅关道,是一条贯通南北的大水路。

如此一条通道,其实只有梅岭才算是隔断了南北。梅岭上下有八十里,哪怕是运载着龙泉的瓷器、大食的明珠,越这道岭只能牛车驮拽。走在路上又不禁赞叹古人聪明:卵石垫硬路面,条石固牢卵石。一截一段,不窄不阔,盘旋山腰上,显着一股古风。

其次,理解这条路的关键,也全在梅岭。这条山岭耸立成边界,分开了珠江和赣江的两条水系。山岭两麓分别有一个水码头,可以猜想,古代的这两个码头上,都堆满了等待过岭的货物。它们看是翻山,其实瞄准山后的河道,目标一直远在北京南海。

南有南雄;从那里登船顺水,南下不远就是珠江,再出江,一直可以远行南洋大海。北有大庾;从南浦码头或东江码头上船,只见水面宽阔,笔直对着赣江。从此一线水路,先人鄱阳湖再下长江,再从扬州大运河乘上内河乌篷船,然后就能纵贯中国,指向燕京了。

文天祥的逆旅提示了我们,梅关道,不仅只在粤赣之间。它是一条最古老也最便利的、贯通中国的南北水路。虽是水路,但也不拘一格。若没有货物,日期紧迫,那么舟行就不如马步了。

——写到末尾,还有什么好说呢?

我只是想,这样丰富的地理,不是任谁的诗作里都有的。

孩童的天真疑问,也是永远存在的:究竟谁是真正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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