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岛春秋(二) 文/孔鲤

 

太冲死过两回,第一回在二十岁,第二回在二十三岁。...



第一回梦岛春秋(一) 文/孔鲤见前文。



太冲死过两回,第一回在二十岁,第二回在二十三岁。

那是他刚到梦岛的时候,本来已经要被人杀死了,没有人救得了他,生死由命,然后就死了一回。

很多年后他的好友卫垣跟他说:「你躺在台上放声狂笑等死的时候真是俊极了!我至今都忘不掉那一幕。」他听了之后没有回答,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纵声大笑过。

不过太冲第一回死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呢?

那天太冲对季陵说,自己要做天下第一,季陵闻言没有笑,只是淡淡地说:「要做天下第一很难的,做到天下第一很苦的,你还要做吗?」

太冲没有犹豫:「要。」

季陵摇头,沉声道:「现在不要回答我,你现在的回答是没有意义的。」

「为什么?」太冲眉眼一挑。

「因为你小子啊,」季陵咧嘴笑道,「现在的武功就是个屁,剑术不精,内力全无,别说天下第一了,梦岛上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打败你。」

太冲一时语塞,瞪大眼睛道:「你是说那个卖鱼的吗?」季陵眨了眨眼睛没有答他,继续说道:「梦岛上人太多了,私斗不便管理,所以要比武,得去西海岸,东海岸这边是民居区不得私斗。」

顿了顿,又说:「往往来梦岛的,不是江湖经验丰富的侠客,就是跟着师长来的才俊,像你小子独来独往跑来的还真不多见。」

仿佛听出这话中的一些意思,太冲疑惑道:「不多见是有多不多见?」

「不多见到……这几年包括你就三个人是这样来的,」季陵盯着太冲笑道,「不过他俩温文尔雅彬彬有礼,随便问个人就知道要去西海岸了,你小子上来不由分说就出言不逊,当然没好果子吃了。」

「哼。」太冲那时以为梦岛已经变了样,心急如焚对卖鱼的无礼,此时已知理亏,却不愿承认,只得「哼」了一声。季陵见状,又笑道:「臭小子,你悟性是不低的,可是没有师父教你,不然你拜我为师,我传你武功罢。」季陵是一代宗师,这辈子都没肯收过徒弟,此时想要收太冲为徒,确实是爱惜太冲之材了。

谁料太冲提起剑出门就走:「臭大叔,我可是三年内要打败你的人,怎么能做你的徒弟呢?」

季陵听罢一愣,还没想到要说什么,太冲就往西边跑去了,他紧盯着太冲身影,忽然提起手中的剑叫道:「臭小子,你要是三年内能打败我,我把这贴身宝剑送给你!」

「一言为定!」老远处传来少年的声音。

「刷!刷刷!刷刷刷!」

两把剑飞速交错着,发出尖锐的声响,肉眼看去却只见一连串的剑影,你来我往,煞是好看。

一把剑凌空飞出,插在地上;台上人影分散,独渐出两人。

手上持剑的少年将剑倒悬,握拳对另一人道:「承让!」

说罢那少年跃下比武台,小跑到被他击落的剑旁,用自己的剑挑起那把剑,然后往台上一送:「这剑还你!」然后笑嘻嘻抄起一旁剑鞘,套上自己的剑,扛在肩上离开。

这少年正是太冲。自打他去了西海岸比剑,起先屡战屡败,回来后季陵总是笑嘻嘻地看着他,他气不过又不肯跟季陵讨教,便自己不断琢磨,几个月下来居然从屡败屡战到偶有胜绩,现如今更是连胜数日了。

这日刚刚比完意欲回去,却被一伙人拦住,为首的男子道:「你小子叫太冲是吧?」

「正是小爷我。」太冲头一昂,满不在乎地答道。

「是你就好,」那男子冷笑,「听说你挺有能耐,连胜一个月,大出风头啊,有种就别走,咱今晚来一场生死局如何?」

太冲闻言,心中一动,季陵那日跟他说,西海岸白日是比武场,点到为止,夜间是生死局,生死由命,千叮咛万嘱咐说他现在武功不高不要去生死局。太冲心知季陵是替他好,口中说着「再看再看」,却打定主意要保住小命,可是他有个致命弱点,受不得激,此刻来人既然这般问了,太冲自然把季陵的叮嘱抛到爪哇国了,一口应承下来:

「好。」

到得晚间,太冲扛着剑跃上台子,笑嘻嘻地看着那群人。白天为首男子对身旁的汉子道:「你去。」汉子「喏」了一声,走上台来,姓名也没有通报,举剑就刺。

太冲不知生死局的规矩,为了避免报仇,名讳是可以不说的,周遭也只有零星火把,人都看不真切。因而耳边听到剑晃动的声音,他连忙拔剑格开,勉勉强强把第一招挡了过去。那汉子一招未成,第二招又起,行云流水一般毫不滞涩,直直杀向太冲。太冲眼见来势颇猛,使出一个守势剑花,抵挡一阵,暗度他法。

谁料那汉子一招接着一招,愈攻愈猛,太冲被逼得就要退到了台边,就要跌落下去。生死局或者死,或者被对方打落剑,或者认输,但若是剑被打落则必须在生死局里连赢十夜,至于认输,那是连白日的比武场以后都参加不了的。

太冲无奈,被对方步步紧逼。这时对方将剑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又直击太冲,他突然明白对方的剑招一气呵成,头一招的断处就是下一招的起处,这种虽然剑法凌厉,但也有个极大弊端,那即是对手能预测自己下一招是怎么出的。

当下太冲赶忙回想之前见到这一招时的下一招是怎么出的,一时间分了神,手忙脚乱,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时就眼巴巴看着自己一步步后退,看着对方一招招进攻,忽然想到对方剑招如此连贯,压根就没有一招一招,每一处方向的下一势都可预测,于是定下心来举剑相迎,对方没有意料到太冲居然挡开了这招,一时愣住后继续使出,可是太冲既已知晓对方法门,自然招招制敌,「刷刷刷」将来人的剑击落在地。

太冲嘻嘻一笑:「我不杀你,你走罢!」那汉子悻悻走下台,为首男子瞪了太冲一眼,又叫了一人出来。

来人是个精瘦男子,个子不高,慢悠悠走上台,对太冲鞠了一躬,道:「这就开打吧。」说罢往太冲奔去,太冲心中暗骂这群人都不留时间休息的,遂见招拆招,这人剑法绵延,剑花极多,偏偏寻不到破绽,一个不留神来人剑花一挑,将太冲的剑挑到空中,重重砸在地上。

太冲输了。

台上太冲一脸败相,那精瘦汉子一脸凝重,台下为首男子喊道:「还不杀了这小子?」精瘦汉子却不动手,扭头朝为首男子使了眼色,为首男子顺着目光望去,正有一人站在台子旁边,冷冷地看着众人。

那人对着精瘦汉子冷声道:「梦岛生死局,生死由命。他被杀我不迁怒旁人,但你既是赢家,我便可来挑战你,若你不怕死,便动手去杀。」

精瘦汉子闻言,全身一震,作了一揖后立刻下台:「金吾大人,非是小子无礼,这太冲技不如人,今日我放他一条生路是了!」说罢眉头紧锁走到为首男子跟前,为首男子也知道来者是谁了,心知今夜必杀不了这太冲,遂领着众人离开。

季陵摇了摇头,抬手一挥,那剑从地上被托到了台上,他对着太冲道:「臭小子,不过是输了一场罢了,有甚可难受的!男子汉大丈夫咱继续战!」太冲紧盯着脚下的剑,一咬牙举了起来,朝着季陵鞠了一躬,跟他回去,一路上没有开口。

到得第二日,太冲早早起身后没有去比武场,他深知必连赢十夜生死局方能一雪前耻,但又不愿要季陵教他武功,只得自己在一旁慢慢琢磨。

季陵巡视归来,眼见太冲独自练剑,忍不住笑道:「都说了多少遍了,你小子剑术不精,内力全无,比不过人家的。」太冲不答,依旧自行使着。季陵也不以为意,自寻一石头坐下,问道:

「你可知为何他们要和你生死局?」

太冲表面上沉心剑术,实则心中方寸大乱,季陵突然问了这个问题,他确实不曾想过,扭头奇道:「对啊,为什么?」

「你是独身一人不要紧,可人家是一个门派,」季陵伸手指着他,「你想想,你要是把人家门派的青年都打败了,以后人家还收得了弟子吗?」

「太狂。」季陵摇头道。

原来是这个原因,自己出了风头,却阻住了别人的路,太冲心下了然,只听季陵继续说:「枪打出头鸟啊,这点道理都不懂,又没有狂的资本,要不是我你昨晚早就死了。」

「不对,」太冲听了这话,突然说道,「他们输给我,是他们技不如人,我打败他们本就没错。」

季陵见太冲执拗劲又犯了,凛然道:「你把他们的新收弟子打败了,他们用生死局来杀你,本来就都没有错,岛规并没有违背。」

「又是这破岛规。」太冲心中不服,却又不知如何应答,只得默然。

季陵见他服了软,当下笑骂:「你继续练剑吧,我也要练剑去了。」说罢折下一根树枝凌空舞了一次,他知太冲不肯拜自己为师,又想点拨一般,索性以「自己练剑」为由,在太冲面前舞了一遭。

只见季陵使剑,厚重渊博有之,博大坦荡有之,哀而不伤有之,忧国忧民有之,一个时辰下来,吼了一声:「观止矣!」扔下树枝离开。太冲在一旁看得呆了,若有所悟,仿佛进入新天地。季陵的这套剑法叫做「观乐」,一直想找到传人。

此后数日,太冲都静下心来在琢磨这套剑法,偶有所得便精进许多,不由大喜过望,季陵暗中窥探也不免惊讶太冲进步如此神速。

终于有一天,太冲将这套剑法能够像模像样地使出来了,这日下午他对季陵道:「我今晚去生死局了。」季陵正在读书,闻言抬头,凝视了太冲一会,然后点了点头。

于是太冲连续赢了九日生死局,声名显赫更过那时连赢一月比武场。最后一晚,季陵也到了现场看他,果不其然太冲已胜了三个对手,料想无人再战,自己算是赢回来了,这时有一人跳上台来,正色道:「我与你战。」

季陵本已欲离开,听了声音却心中一动:「居然是这小子,有意思了。」

太冲如今沉稳了不少,他对来人道:「请。」遂摆开阵势,准备迎战。来人不动声色,忽而迅猛来攻,忽而岿然龟行,太冲虽进步极大却也毫无招架之力。

季陵内力极深,黑暗中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见来人将自己的观乐剑压得死死的,也不免暗叹:「好小子,居然得到了而耕剑法的真传!」

那人的「而耕剑」自有一股质朴劲力,质朴外又不免华美,太冲饶是学了与而耕剑不相上下的观乐剑,但研习时日太短,根本不是对手,刷刷刷眼见就要被打落,好在太冲为人极傲,手紧紧抓着剑不松开。那人一时心急,暗用内力,太冲吃痛,一个没注意向后倒下,手中剑依旧没有放开。那人想用剑去挑,却一时手滑剑落了下来。

直刺太冲咽喉!

此时此刻太冲闪避已来不及,旁人亦救他不来。那人直直惊呼,季陵也忽然生出极大悲怆,悲从中来引吭高歌。

太冲眼见那剑就要刺向自己,心中一阵茫然,这时忽然听到季陵高歌: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

随便吧,死就死吧,太冲听着季陵的歌,望着上方的满天繁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这些星星在天上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都没有动过一次,人却不足百年之寿,相比于它们的亘古不变,死就死吧。

太冲忽然想起孤竹伯,想起自己的祖辈,想起在这个世界上待过的很古老很古老的那些大人物,也许自己这辈子都做不了天下第一了,可是自己今夜看过的这幅星空图,和几千年前的人们看到的的一样的吧。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太冲看着对地上生灵不闻不问的繁星,心里一点都不乱,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然后纵声大笑:

「我不死也!我不死也!」

太冲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身上有个地方炸裂开了,忽然全身就充满了力量,周遭激荡着一股气,那剑就要碰到他喉咙了,却被那股气震荡开去,远远落下。

在这凝视星空的夜晚,太冲忘记了一切。

季陵看着台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他有史以来为数不多心神不定的时刻,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没能开得出口。他身后传来声音:

「恭喜你季陵,你收了一个绝世好徒弟。他居然练就了『步天歌』。」

终于季陵平静下来了,叹了口气,微笑道:

「你错了,延札,他不是我的徒弟。不过他手里的剑还牢牢抓着,你徒弟卫垣的剑却被他震飞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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