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何必为一原子而忧虑

 

那个精灵说得对,我是虚无的。...



上学时,常琢磨要整理一个人物系列,你知,就是那些如不可企及的星星般照耀过我黯淡生命的人物。只因才华有限,又有着朝三暮四的恶习,很快就半途而废。当然,现在的我也没有重拾这件事的想法,原因同上。只是在这个断断续续的伦敦似的雨天里,又忽然产生了再仰望一次那颗星星的念头。

于是我要提到那个不朽的名字了:拜伦。标准的天才,堂吉诃德式的梦想家,西西弗式的英雄。他可以同时是一个贵族和一个流亡者,一个诗人和一个战士。他狂放不羁、至情至性,在写下那么多的抒情诗和像《唐璜》这样的恢宏诗篇的同时,还去参加意大利和希腊的民族解放运动,以致最终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论原因,我想是因为:拜伦是一个活在十九世纪早期的存在主义者。所以尽管他有出身、有学识、有阅历,但始终脚不着地,给自己制造了层出不穷的矛盾。他对人生作出的形而上的思考在很多作品中都有体现,其中的集大成者,我会说是诗剧《该隐》。《该隐》,是拜伦全部信仰和怀疑的自白,也是我见过以文字书写人类存在之悲的极致。或许唯一可与它比肩的只有加缪的《卡里古拉》。这之前,人追求真理追求价值,追求现世生活的意义。这之后,人太清醒了,忘记了怎么呐喊。

故事也简单。该隐在精灵卢西弗——拜伦笔下的撒旦的引导下,遨游宇宙深渊,窥探到了过去、未来、造物的幻象与死亡的玄秘。回到地球的他,便成了第一个将死亡带到人间的人类。他既已认识到人的本质是虚无,这大地上便再没有一样知识、一种方式能满足他万千涌涨的思想,平复他对死亡和生命的万千恐惧了。

诗剧《该隐》中的三段对白
作者|拜伦   译者|曹元勇


该隐

我为什么存在?你为什么不幸?
万物为什么都是这样?即便是

他,那创造我们的,也一定如此,

因为他是一切不幸者的创造者!
制造毁灭一定不会是什么快乐的工作,
而我的父亲还口口声声称呼他是全能的上主,
那么他为什么行恶——既然他是善?
我问过我的父亲,他却告诉我,

因为唯独恶才是通向善的正途。
令人费解的善,竟然必须从致命的对立面

产生出来。不久以前,我看到了一只

被蛇咬伤的羔羊。可怜的小生命,

躺在地上,口吐白沫,

它的焦急的母亲俯身瞧着他,徒然的哀鸣,
我父亲采了一些草药,敷在那伤口处,
慢慢地这无助的可怜虫恢复了它轻忽的生命,
又重新站立起来吮吸母亲的乳汁,
母亲颤抖地瞧着它,站立着,
欢喜不已地舔着它复活的四肢。
瞧瞧,我的孩子!亚当说,瞧瞧

善是怎样从恶中产生出来的吧!卢西弗

你说了什么?

该隐

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他是我的父亲。
可是我想,对于这个动物,最好的命运

应当是从来没有受到伤害,

而不是用难以言传的痛楚去赎救它的

复活过来的小生命,尽管解药可以祛除疼痛。


该隐

这颗心有着时间的容量,

它用自己看到的东西,欢悦或痛苦的,

渺小或伟大的来计测试间。

我看了太古时代无数生命的杰作,
也看了很多匆匆熄灭的大小世界。
当我凝视着永恒,我还以为,
瞬息之间,从它的广袤我看到了,

更多的东西。但此刻,我又感到自己的

渺小了。那个精灵说的对,我是虚无的。

阿达

他为什么这样说?

耶和华可不说这种话。该隐

不,耶和华满足于使我们变成

虚无,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他在通过使泥尘看到伊甸园和永恒,

而让他们获得满足之后,就又

使他们归于泥尘——这是为什么?阿达

你知道——正是因为我们双亲的罪过。

……

但愿我能为他们而死,以使他们永生!该隐

是啊!所以我说——假如有一个人

牺牲了就可以满足生命的无限贪婪,
假如那边我们幼小、娇嫩的睡眠者
可以永远不尝那死的滋味,人的悲哀,

也不把它交给那些从他出生的后代。阿达

我们怎么知道有朝一日

这种赎罪拯救不了我们人类呢?该隐

为犯罪者而牺牲无辜者?

这算是什么赎罪呢?是的,

我们是清白无辜的。我们做了什么,

竟使我们必须为一件发生在

我们出生之前的事情作出牺牲,

或必须用牺牲去赎这神秘的无名之罪
——如果这所谓的罪就是追求知识?


该隐

遵照天罚,我劳苦、耕种,

在太阳下面流汗,还要我怎么样?
我为什么应该恭顺?难道是因为我必须

栉风沐雨,不辞辛苦才能吃到面包的缘故?

我为什么必须感恩?难道是因为伟大身躯

是泥尘,在泥土里爬滚,直到归于泥尘吗?

如果我是虚无,我就得因为虚无而充当

伪君子,在痛苦的时候故作欢颜吗?

我为什么应当忏悔?是因为我父亲的罪过?
我们不是已经用所遭受的进行赎救了吗?
难道在未来的岁月里,还要让我们的后代

遭受更多的苦难才能得到拯救吗?

我们幼小的孩子正在那边甜美地酣睡,
他还想不到,在他身上正蕴藏着

让无数子孙后代永远受难的种子啊!
与其让他活下去,还不如趁着他熟睡,
让我抓起他,轧死在这块岩石上呢——
……
但是,既然这些话惹怒了你,
那就让我们只说:他最好是从未出生吧。



正如勃兰兌斯评价:在被宗教正统思想窒息得失去生机的1822年的欧洲文学中,《该隐》的问世是一场真正的革命。该隐身上的烙印是人类的烙印——受苦受难和永生不灭的标记。它对一切悲剧:人的降生、受难、犯罪以及死亡的本源进行了追问。但英国贵族社会和教会则为之哗然,群起攻击,诬蔑拜伦是恶魔。

我则从恶魔身上窥探到了文学真正的强大和可爱。

最后,本文标题来自拜伦信笺:

Why I came here, I know not;

where I shall go it is useless to inquire.

In the midst of myriads of the living and

the dead worlds - stars, systems, infinity,

why should I be anxious about an atom?

March 3, 1814, to Annabella Milbanke.

in Lord Byron: Selected Letters and Journals, 1982.

啊,今天写了好多字,好累。
像一只干渴的野鹿
站在已经冻结的涧水边,等待冰泉的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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