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诚相见

年岁渐长，拼尽气力所得的各种媒介，却最终未必能取悦我们的生命。越来越迷恋脚踏实地的原始生活方式，“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



赤诚相见

孟丽

走在路边，常常会俯身捡起一片落叶，凑近鼻息，细细嗅闻那一片生命上散发的味道。草木的清甜，仿佛远远牵着的一根细线，将整个心神拽回幼时光景。

春季来临，寒气蜕尽。漫山遍野青草吐翠，去田里劳作或者挎起篮子采摘野菜，或者将牛儿撒在山坡上。于是躺下来，把身子搁在土地上，枕着双臂，微风拂过鼻翼，天空高远，虫鸣或者其他声音时远时近、若有若无。思绪和浮云漂来漂去，青草和泥土的味道随着鼻息进入身体。那时日子物质困乏，却总能看见朝阳把光线一缕缕投进清晨的屋子，一寸寸走进暗处，一点点逼退寒冷。



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想起有朋友劝诫我的话，不要让文字太具你个人生活的痕迹。也许我又要让他失望，一张嘴又是过往时光。对于目前的我来说，无能为力，强大的底色无力涂改，所有衍生，无法掩盖过去。仿佛总是怀旧，也总是在美化过去。并非如此。过往里苦涩和艰难太多，可是在那滩涂一样的生活里，我们健康自然地长大了。供养精神成长的养分，才是真正难以忘怀的元素。越是艰难，越觉得它的强有力，它的朴素、纯粹和坚韧。

彼时光阴里，行走坐卧，与土地或者泥土发生直接关联。觉得人与土地的关系那样亲密且坚不可摧，几乎所有的行进都依靠腿足完成。有时想，人类历史是依靠人的双足一步步走出来的。从四肢伏地到直立行走，从黄河流域到长江中下游，从农耕文明到现代科技。扎扎实实一步步走过来，不容半点投机与虚妄。

人与土地，除了耕作，生活的许多方面都与土地不离不弃，比如谷米稻粱，比如远行和爱情，比如空间和思维。固执地认为，依靠腿足行走，是人类对大自然和自身生命的一种诚意，是真正意义上的赤诚相见。

记得幼时没有发达的交通工具，那时候去往哪里，只要不是很远，总是依靠双足。亲戚们一年或者好几年见一面，春节期间，背着礼品，远途跋涉。春河初动，薄冰一块一块融化了，融化了的地方河水清澈安静，淙淙流淌如同乐声，带来心底喜悦，觉得春光降临了，春天带来暖和希望。跟着父亲走在黄土路上，两边的田里麦苗浓绿，燕雀不时在身边降落，兴奋地叽啾着，呼朋引伴。一道道山梁蜿蜒不绝，却也时时新鲜。山重水复，峰回路转。亲戚家在二十多里地的村庄，一路上勤快行走，异于日常所见的目之所及让人忘了辛劳和疲惫。亲戚们会因为远道而来的相聚格外亲热和激动，一大家子人，或者整个门族，赶过来，围着炉火聊到半夜。腿足远行的不易，让感情的浓度具有了不容忽视的分量。不过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便见到了一个丰博的世界，这世界充满了浓厚的趣味和情意。

上学期间，学校附近是一片果园。果园与果园之间，有一条相对宽阔而安静的路径。只要课余，便会去那里。要么带本书，来来回回边走边读，要么双手插在衣兜里走来走去。爱与恨，未来与现在，艺术和金钱，自己和社会，诸等许多奇奇怪怪的问题，在安静中如同流水，在耳畔源源不断。安静行走让一个人的思想找到了生发蓬勃的空间。失恋的时候也会去那里疗伤，不断行走中慢慢平复。行走如同一个载体，它让一个单薄的生命在安静中获得了纬度。

西藏留在脑海中的印象，不是瓦蓝的天空和高大的布达拉宫，而是转山的行者。跪伏下去，足，双腿，胸怀，额头，五体投地，全部贴在地面上，然后作揖、起身，三叩九拜，不急不恼，有人远道而来，几个月甚至一年，完成一次转山或者朝拜。那种虔诚，恐怕世界上并不显而易见。每每看到，心里会涌起一阵阵浪波，想去加入他们的队伍，以手为足，一点一点丈量完长长的旅程，不用思考，不用计较，不用患得患失，不用刻意于任何人事，身体和心灵被阳光腾空，被清水洗净，如同赤子投入母怀，和土地完完全全赤身相拥。把身心贴在土地上，嗅闻大地的味道，倾听大地的声音，感知大地的温度，如此诚意付出，是生命的一次救赎和重生。

寄居在城市里，道路车水马龙，耳边永远没有静寂的时候。一出门便要将身体搁置在车上，嘈杂中从这里搬到哪里。因此，只要有机会就想脚踏实地慢慢行走。当双足落在地面上的时候，尤其在远离车辆和水泥的地方，一种喜悦和亲切自脚底油然而生。仿佛见到故旧，或者某种心爱失而复得。难得有时候会觅得一处草木安闲的地方，恰好又距家不远，就会在茶余饭后慢慢行走，走几个小时也不觉得辛苦。现实生活中，各种欲望、外在的压力如同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愈是挣扎愈是被勒得喘不过气来，水泥森林就是如来神掌，不知要去往哪里才能逃离内心的焦虑。独行散步的时候，身心松弛下来，内心变得柔软，一些被有意无意抛弃的东西慢慢回归，生命的活力在体内汩汩涌动。

像快递一样，被飞机、各种车船，从这里扔到哪里，旅行变得快捷而空虚。城市一座座失去个性，彼与此似曾相识。风景在哪里呢？要去走，用腿足。大桥，山岗，山花与各种碧树，还有飞鸟游鱼，如果没有赤诚相见，它们在旅途中是没有意义的。看到朋友远足，走进枯槁的丛林，或者冰雪覆盖的原野，或者农舍田园，风尘仆仆，欣羡之情满满溢出。风景不一定在地图上那些名声远播的旅游景点，如果用双足一步步去走，会发现，胜地就在身边幽僻处。

年岁渐长，拼尽气力所得的各种媒介，却最终未必能取悦我们的生命。越来越迷恋脚踏实地的原始生活方式，“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如果能一步步走遍想去的地方，找寻那里埋藏着的土地的历史密码，触摸花瓣，呼吸风，双足亲吻土地，手上留下土地的颗粒，像孩子一样在土地上奔跑翻滚，应该是幸福的。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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