侏儒把我收进篓中 不流

 

我以为他会谈论雾,而我自己不打算开始。...



鱼之夜
从昨夜开始,我已在做一个梦,它萌发于凌晨四点的桌子,胳膊在光洁的面上滑行,我乘着它越走越远,而我们栖息的河水静静流动,闪烁扁平的光,让我在昏睡中仍觉喜悦。偶尔游走的鱼群是单数的自我复调,形式奇妙,只在梦中合情合理,恰好在黎明灯光涣散的时刻,我醒来看见窗外,厚厚的雾霾蹭着玻璃,一副想要涌进屋子的模样,我惦记着梦境未结,转过头去继续睡着了。

白天,大雾隐藏着。

晚上七八点,我们已经知道,雾在集结,速度与浓度让我们想起电影中的残酷小镇,我们谈论了一下怪物与故事结局,一丝悲剧的意味闪烁着喜剧的光辉,灯光交错的精致空间里,过多的细节和反季的温度如海绵吸走笑声和语言,那正是共犯耳鸣的好时刻,我感觉到了,空气在咝咝颤动,像在噩梦中粗糙的手抚摸干燥头发,星火四溅,哑巴姑娘呼喊不出,只做出嚎叫的抽象面孔,色彩随形状扭曲,哦,我得停止这样描述,时间到了,我决定回家,趁着大雾赶快出门,我决定回家,便走下楼梯,毫不停顿,我没有忘记带走诗集,洛尔卡与洛尔迦,我夹在胳膊下,九点钟,走出口袋,站在门口看着灯光点燃的雾,气势汹涌地翻滚不休,但是毫不出声,屋子里的人们还在声响中发出声响,在我身后,墙壁能保护的世界小得可怜。

大雾正在吞噬夜晚,路灯一盏盏熄灭于混沌之中。仿佛大海的意象淹没城市了,而美丽的鱼擦身而过,在笼罩的气氛中,声音传播的距离变短,一丝细碎的焦味从雾分子的深处绵绵释放,这奇迹般的景象有象无景,我循着鱼游的轨迹走到曾经的马路边上,我回头看口袋固执而明亮的灯光模糊,有人走出来,掉进雾里,发出短暂的惊呼便看不见了。我回过头等待出租车,模糊的白色、模糊的蓝色、模糊的黑色、模糊的银色、模模糊糊地犹豫着从面前游过,连橡胶摩擦地面的声音也发出涟漪般的回声,我的围巾被声波卷起,拍打外衣,我特别喜欢这雾霾的夜晚,情不自禁地迈步走起来,至于是否要走完二十多公里的路程回家,暂时也没有结论。

我走着,雾像是有形的风,吹着衣服和书页。咦,手机响了,我接起电话,而R小姐的车也恰好来到,我随呼唤坐进去,我们缓慢的前进仿佛在外星球探路,路灯我们只能看见最近的两盏有一点光芒,而红绿灯已经消失殆尽。我看这奇异的星球早先一定是海水覆盖,今晚的雾必定是海浪古旧的灵魂重现,因为鱼的影子时不时地在这里闪现,迷幻至极,我简直要兴奋地呼叫起来。

谢谢R小姐和她的车,我离家的距离已减少一半,无论以何种方式,回到家里的希望大大增加。所以我并不着急。我穿过十字路口,决定去一家面包店买一点吃的,顺便换得几个硬币,然后乘公交车进行下一段旅程。但是在我认为正确的方向和位置,站牌上并没有标示我要乘坐的公交车,我想,也许在下一个站牌会有,便继续往前走。雾不疾不徐地轻盈地翻拱着夜晚真正的空气,地面上越来越厚,都是浓稠的雾浪,我想我的帽子一定已经变白了,还有我的眉毛和围巾,但是灯光太暗了,我也看不清。终于走到下一个站牌,但是仍然没有我要乘的公交车,四周上下蓬松一团,我像掉在一个棉花湖的中央底部,低头看见绿化带上的植物悉悉簌簌躁动,那是雾在往叶隙挤入。

来了一辆罕见的出租车,我拦下来坐进去,我说了目的地,司机不说话,压下空车牌,我们冲了进去。

我以为他会谈论雾,而我自己不打算开始。我们便相互沉默等待,车在陌生时空飞奔,速度超出想象,竟然也能安全避让猛然出现的其它车辆。日常的情况,路两边应该是灯火明亮的建筑,但此时只能勉强看见路边护栏的轮廓,我们仿佛驰行荒漠的夜晚,在洲际公路上打发单调的时间。然而氛围又迥然不同,我想到的是意大利深处的小镇里米尼,荒废的土耳其富商旧宅锁闭的大门前,少年们沉浸在浓雾与幻想中,闭着眼睛舞蹈。我于是更不能开口说话,沉默的司机又在想什么呢?

车行到一段看似空旷的路面,进入一个拥堵车队的尾部,穿着奇怪制服的人匆匆穿行在车群之间,比划着停顿、停下、别动的手势,不久,我们便处于想得出来的一大片停滞车队的内部。车内广播反复播放着绵长的高速公路封闭路段的路名和代号,我捕捉着地名缩写与公路代码混合的奇怪名词,尝试从记忆地图中找到大致路段及其地理位置,但是熄灭的汽车遍布前后左右,我不愿意再容忍这种压抑的安静和车内过足的暖气,我打破沉默,付了车费,开门走出来。

穿制服的人们从车队的间隙里纷纷转头看着我,我压紧围巾和帽子,提着面包穿过曲折空隙到达人行道,然后往前走。前方的雾明显浓重,看上去像是一道灰白的围墙,车队并没有想象那么长,不消一刻我便走进雾墙之中,身后的噪音忽然消失,极静的氛围让我定住脚步,听得出来,我呼吸的声音在此处已是洪亮过度,我赶紧张开嘴,辅助呼吸,但是眼看着雾气钻入口中,不免有些心虚,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了。

往前走,脚下的路已经看不清,脚步声小于呼吸声。比对记忆,此时离家应该已经不是太远,走路约莫着半个小时即可。想不出来均匀的光发自哪里,最可能应该是路灯,但是抬头只能看见混沌的雾气,奇怪的是,一路走着,本应碰到路灯杆,实际上却一个也没有遇到,路面平坦,我不知道所走的到底是马路中央还是人边道,倒更像是一个广场,仿佛往哪个方向走都是空旷安全的,我没有指南针,只能凭想象和估计来定方向,希望没有走错。

大约走了十分钟,我的脚步一点不停,已经出汗了,我把围巾取下来,果然已经蒙上厚厚的白雾,用手抚摸下去,像是湿漉漉的雨季之霉,又软又凉。正当我想象雨季不绝的腐烂气候,我撞上了一堵墙吗?并不疼,但仍然眼冒金星,凑近看,不是墙,很像巨大陆生动物粗糙的表皮,我摸着它移动一圈,原来是大象的腿。不知道大象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我能想到的可能是类似于季风携带海鱼降落在内陆那样的,但是大雾虽然来历不明,总不可能从热带裹挟大象来到这里吧?的确是大象,四条腿和垂下的尾巴与鼻子我都一一找齐,我穿过它的腹下继续往前走,奇怪的夜晚加重了回家的愿望。

下一个出现的是火堆,噼啪燃烧独自在路中央,我绕着火堆走一圈,看见一圈摆置整齐的小树墩,像一个个座位等着客人入座般,而就在我刚刚打算离开继续回家的时候,那些女孩陆续从雾中走来,嘻嘻笑着一一坐在木墩上,她们说的话我一点儿也听不懂,但是语气都很欢快,我藏在其中一个女孩的身后,越过她的肩膀依次看着她们,但是她们的面庞我一个也看不清,连左边最近的女孩,深色头发轮廓下面,也只是一团混沌般的面孔,这时我面前的女孩也许感觉到我在这里,便回过头来,我惊讶地看清了,她的面孔的确只是一团灰白色,没有五官。我急忙退进雾里,女孩们的声音停顿了几秒便又恢复,但愿我没有打扰她们的聚会。

虽然我完全认不出来脚下只有一两个平方的可见区域,但是感觉已经快到家了。我坐下来,因为正好这里有把空置的公园木椅,椅子还算干燥,摸上去也用不着擦拭,我把面包放在身边,围巾搭在椅背上。我擦了我认为脸上有的雾粒,打算休息一下之后,一口气走回家。这时,一个身影从雾中出现,很快来到面前。一个侏儒,他用手杖指了指我的面包,我拿起来为他空出座位。他解下背篓放在椅边,将斗篷脱下盖在背篓上,坐在我的身边。他的眉毛和胡子又白又长,他取出烟斗衔在嘴里,用火柴点燃,吧嗒吧嗒地抽起来。背篓在脚边,散发着海鱼的气味。他喷出的烟与周围的雾混成一片,让我产生这整个大雾都出于他口中的想象,然而真正让我担心的并非雾的来历,而是鱼的安危。我想向这渔夫打听关于这个城市四处都是海洋生物化石的原因,但不知道如何开始话题。我吸入了太多的夜雾,嗓子已经麻木,我默默尝试了一下,好像已哼不出声音来。然而这都不能让我害怕。相比于孤独而言,恐惧的力量弱小得多。我挪了挪位置,离渔夫远了几寸,我把围巾绕着脑袋包裹起来,我不能再向他透露我的气味了,只要烟斗抽完,他就要捉我入篓。

侏儒终于抽完了烟斗,转头看着我。我藏在围巾中,噏动着腮,倒没有回避他冷酷的眼神。与我想象的完全一样,海洋是这世界最古老的法则,即便早已干涸百万年,只要海浪古旧的灵魂重新来临,就算没有水,雾也足够收回我们的四肢,而鳍与腮我们一直留存至今。

“你从不吃鱼,”侏儒说,“因为你的归宿是鱼。”

我从他的指缝中看着雾,终于凝结到足够的浓度,轰然倾泻下来,海水猛烈的气味让我头晕目眩、兴奋不已,我闭上眼睛,坠入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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