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的哭声|Q

 

我猜测他认错人了,或者随便找了一个号码,完全随机地拨到了我。...

夜里我接到一个电话,那边骂我不是东西是猪狗不如的畜生。大致如此。

当时我没法对这些话立即反应,来不及反应他在说什么。人从睡梦里突然醒了,总有很多错觉。他的语气不恶毒,也不尖锐,是软的,是远的,就像猫在早晨醒了的第一声喵,试探性的,虚无飘渺的,柔软的让你忘了它的爪子。我意识到他在骂我应该是好久以后,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竟然坐起来,甚至打开了灯。我支支吾吾,也许回应你是谁你在说什么或者你是否打错了之类的。

屏幕上是一个陌生号码。他的骂和我的回应像是串线的通话。我正想把手机丢到一旁,里面哭起来,是的,他哭了。他起先哭得克制,间歇地像是咳嗽,但比咳嗽沉缓,接着加速,干净利落地发出哭声。

墙上的挂钟停了,窗外漆黑。我清醒了一层,猜想他的身份。想从手机上看时间,又不想错过什么,似乎那边随时都会停住,然后重新开始他的责骂,或是吐露他的故事。然而他只是哭,甚至机械。我坐累了,躺下去,关了灯,侧了身子,把手机放在耳朵上,闭上眼睛。在夜里我很耐心。他终于停顿,变成抽噎,我嗯一声我的存在。我以为他要结束,却只是新一轮的开始,他继续机械地哭。后来,我连嗯都懒得嗯,几乎是睡着的。再后来,我意识到我说了一句话,但我不确定是真的说出来,或者是因为我想说而只是梦到的我说:别哭了。我重新清醒了一层,回想刚刚是不是真的说了话。我好像对很多人说过:别哭了。我对这三个字强烈的熟悉感,证明世界上有太多伤心人,也正是因为这种感觉的强烈,并不能证明我当时就说了。我弄不清楚哭的意义。笑,很好理解。但人为什么会哭?目的性的哭,比如小孩子摔倒了,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哭是容易理解的,小孩的哭几乎是欢快的,从而容易理解。但是,当一只猫爬上一个人膝盖时他的哭,人在雨里的仰天的哭,或者读完一本小说坐在长椅上低垂的哭,都是难以理解的。人在某个年纪或者某个事件后,可以从冷漠麻木变得多愁善感,会在登上山顶后哭,在黑暗的电影院里哭,这种变化是神秘的。哭的意义难以理解在于其意义过于丰满,我想。此时,耳边这个人的哭,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也许只是一分钟,或一个小时),我弄不清楚它的意义。我猜测他认错人了,或者随便找了一个号码,完全随机地拨到了我。我回忆刚才他骂我的话,回忆他的口音,印象溜走的很快。我辨别哭音,奇怪的是,哭是没有口音的。哭可以区分出不同质地不同色彩,他的哭是波斯毛毯和棕黄色,调制出异域的波谷和波峰,甚至我听到了骆驼和猎鹰,以及沙子的呼啸。我猜测哭的缘由,当然,得相信第一感觉,因为情感,只有情感。失去,背叛,误会,过错...然而,具体因为什么,那比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还要漫长,这让我气馁从而没有继续猜测下去。夜晚是慢速的,我想不出来。或许当时我想,那么多的可能,何必在乎我猜测的那一个。我心安理得地放松了,手机保持在耳朵上,哭声钻进我的睡眠,渗透进我的眼睛。哭对眼睛有润滑作用,眼泪里有某种物质,我的眼睛干涩了很久,早晨起床睁开眼的痛苦。我闭着眼睛回忆,回忆,想回忆最近的一次哭,也许是这次,也许是那次。接着一切被否认,我理性地察觉到眼睛的湿润,以及左眼睑的跳动。我对电话里的人产生了情感,一种兄弟般、情人般的亲密。他坐在我的床尾,抓紧我的脚踝,把他全身的悲伤传导给我。于是我的眼泪从眼眶溢出,经过鼻梁和另一只眼睛,经过干燥的孤独沙漠,经过漆黑的丛林,经过灵和肉的国界,经过这个晚上和即将到来的早晨,一齐落在枕头上。这样的夜晚可以接受。

Q 写作

心悦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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