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

 

过年的时候爸爸来上海,带了一个巨大的冰盒,里面都是食材,三文鱼,酥蛹,各种肉和我妈之前在小花园自己种的菜蔬...



过年的时候爸爸来上海,带了一个巨大的冰盒,里面都是食材,三文鱼,酥蛹,各种肉和我妈之前在小花园自己种的菜蔬。从小到大我的爱好是买书,我爸写得一笔好字,却对书轻蔑不顾。“吃到肚子里的才是你的。”他总是这样唠唠叨叨地说。

我们家是爸爸掌勺,逢年过节大家族聚会的时候,也是我爸和我小姑姑做菜,其他人最多打下手。因为拿奶奶和姥姥的话讲,“他们做东西不好吃。”我姥姥烧菜非常考究,肉片的薄厚和放盐的时机,火候的调整和这一年腌菜的酸度……到了一百岁,终于不下厨房,由我爸接过重任,但总是嫌他肉块切太大,火候急躁,红烧虽然做的好,清汤总是略显粗糙,不够细腻入味。

小姑姑继承我奶奶的手艺,无论做什么,擅用八角。然而又比我奶奶细致,青出于蓝,即便是素菜如冬瓜这样清淡无味,难以驾驭的菜类,也可以轻易地做出馅料、花炒、白汤……等多种菜色来,而且和我略微豪迈的老爸不同,小姑姑虽然烧菜同样迅速,却精妙入味,从未失手。过年家族大聚,老的小的都要照顾到,北方人讲意头讲排场,乡下的亲戚每年都会送一只整猪过来,猪头卤味,猪蹄去毛蒸熟,多余脂肪耗油,筋头巴脑做成皮冻,加上送来的散养的鸡鸭和鲜蛋,正月里即便大雪冻得人不愿意出门,冰箱里的食物总是满的,一家一家串门聚会喝酒聊天玩牌打游戏看电影……总会吃完的。小辈们爱吃排骨,爱吃锅包肉,爱吃酸甜口的各种汤点、小丸子、红薯、玉米……掌勺的总会照顾到的。老人牙口不好,血压血糖血脂都微妙,肉于是烧烂,虾剥好去皮,汤清淡提鲜,自家阁楼院子里种的菜蔬拿出来洗干净配自己炒的鸡蛋酱,好吃又健康。每年过年按理说,都是要回家的,只是姑父太爱酒,我爸前年做了肝脏手术后,我就让他戒酒,姑父却总有种奇怪的沉迷,过年聚会推杯换盏,总会喝倒几人。于是到了去年我便让我老爸来上海过年,来之前和他说了什么都不要准备,家里条件艰苦,开不了伙,静安区的老房子,木质结构,通风极差,搬来之前看过公共厨房的狼狈模样,便求房东帮我把炉灶都封了,这样对邻居来说也少了很多麻烦。来上海四五年,在家吃的次数屈指可数,我勉强继承了我爸和小姑姑做饭的才能,红烧、清炖、蒸煮还算可以,炒菜和刀工则烂得一塌糊涂。我妈年轻时候还算半个美食达人,到了现在则对食物没有太多苛求,我煮得再糟糕她也会开开心心地吃掉。等到我爸来了,她就立刻抛下我,扑向我爸的怀抱,吐槽我做东西有多么不走心。我爸一面看着我一面笑而不语,我被这对天蝎双鱼夫妇三十年如一日的秀恩爱模式已经免疫,但仍不由得撇撇嘴:厨房的事,终归是熟练工种,怪不得我。

早年初中时候,爸爸工作太忙,顾不上我。煮汤煮饭都煮一大锅,上顿吃完下顿吃,中午他和我妈都不回家,我便自己把锅里的饭泡在汤里热热,囫囵吞吃掉。学校离家里也远,骑车来回四十分钟左右,我们班主任极其严厉,所以我从来不敢在家睡午觉,吃过饭,看十分钟电视新闻,抓起钥匙就走。有一次爸爸轮休在家,好不容易帮我烧饭,吃了糖醋排骨和蒸饭,大概太幸福安心了,两个人都打了个盹,再睁开眼已经一点零五。那是我第一次迟到,奔跑在学校里的时候还担心被值周生抓到,给班级扣分,结果上课铃嗡嗡响起,院子里楼梯里连个人影子都没有。表哥和我在一个学校,却一直在姥姥家吃饭,我妈中午也在姥姥家吃饭,只有我一个人执拗地要回家吃自己的饭,看自己的电视。大概小时候总是有些害怕姥爷的,做了一辈子医生的他总有种不怒自威的严厉,家里也莫名其妙多了许多规矩,吃饭时候只能夹面前的菜,不能biaji嘴,筷子不能碰碗发出声音……虽然现在想来都是好规矩,小时候却觉得欢声笑语看电视的爷爷家更舒服一些,没人管我的话,在家里可以一面看电视一面吃荷包蛋、豆角炖排骨和馒头,嘻嘻笑也不会有人揍我。只是人年纪小的时候总不觉得寂寞,等到成年才觉得那时候的偏执与无情来。我姥爷其实在小孩子里面最喜欢的是我,他从来不曾打骂过我,看我的目光也不同于看哥哥们那样苛求。每次去他们家吃饭,总是一味地把肉夹给我,即便到了他身体最不好的那几年,因为心脏不好嘴唇紫绀,眼睛也浑浊,看电视都抱怨不停,只要看见我,都会很开心地说一声:“君君来了呀?”

上了高中,爸爸习惯带着我去爷爷家吃午饭。奶奶擅长烧菜,为了爷爷总是把肉烧得细碎酥烂,每次放很多八角。到了高三的时候,奶奶的白内障变得很严重,人也消瘦颓靡,我总能在饭里吃到没有筛干净的小石块甚至米虫来。然而不希望奶奶伤心,就默默的把它们挑出来丢掉。后来坎坎坷坷住了几次院,又做了白内障手术,奶奶渐渐康复丰腴起来,却不再下厨。有时候去她新家看她,她还是戴着那顶小帽子在花园里和其他老奶奶说话,看见我来了,立刻走过来,以为我要在他们家过夜,其实我只是去取个东西而已。我说:“奶奶你继续聊天吧。”她摆摆手:“我都八十多了,她才六十,我们之间有代沟。”然后很认真地问我:“油茶你拿了没有?”

爷爷还在的时候,我总是闹着要喝油茶。吃饭前喝一点点,吃过木耳鸡蛋肉丝蒜薹,再喝一点点。我不喜欢里面加了太多青丝玫瑰和花生的油茶,爷爷就给我买他知道的那家最好的油茶,干干净净,只有油面和芝麻,冲沸水,冲得稠一点,就很像巧克力色的芝麻糊,勺子可以在里面立起来。爷爷因为意外去世之后,我渐渐戒掉了那时候喜欢吃的大部分零食。其实他们家给我准备的零食并不算是好吃,槽子糕小饼干老式的月饼果干橘子糖大白兔……他们不怎么出门,逛商场还是去家里那家百货,从八零年代开始到了零零年,新开的家乐福乐购大卖场,离他们家其实不远,只是人来人往又要上滚梯,没人招呼全靠自取,而眼神不好耳朵不灵,做了一辈子工程师的爷爷到了这样的地方总会有点茫然。他阿尔森海默症到了后期的时候,总是把零钱用不同的口香糖罐子装起来。一元钱的一罐,五毛钱的一罐,这样付钱的时候才不会出错,让后面排队的人觉得烦。做工程师做到七十岁,画图开始出错的时候,爷爷害怕起来,辞掉了工作。“不能出错啊。”很少和奶奶争吵的他,很懊恼地捶着桌子和她说。

我在新疆的时候总是吃同一家的抓饭和烤包子。在北方的时候总是吃同一家的馄饨。我小时候被大人描述成极其挑食的小孩,爸爸总要耍各种戏法威胁我吃饭,看着我咽下,确保我不吐出来。极端的情况下,还为我养了猫,在门框上订了麻绳做了秋千,可见我那时候多傲娇难搞。到了大一些,对食物越发没有追求,零食什么的从来不吃,和爱美食的朋友下馆子,对方拿出再好吃的招牌菜,我也只是云淡风轻地“哦”一声。让人觉得这个人是不是没有味觉?等到薇薇拿了自己炒的油茶来,分给我吃。我泡了开水,还没有拿勺子舀就开始啪啪地掉眼泪。我其实不是不知好歹,只是有些味道,我记得太深,反而很想忘掉。

暑假的时候妈妈照例过来看我。她总是很容易高兴,买到了槐花蜂蜜,就和我说:“这是我小时候蜂蜜的味道。”接着给我讲她二十几岁时候住在我姥爷家,和我姥爷斗智斗勇的事。我躺在床上听着,依稀能想起那蓝白格子地板,哥哥在航模比赛拿了奖,奖品是圣斗士星矢的拼图板,我们看着老式的三洋电视,里面放着《新白娘子传奇》,我姥姥在厨房炒豆子,做小稀豆腐汤,做好了就先拿小碗偷偷端给我们吃。姥爷坐在他喜欢的沙发上摇着仿乾隆风骨的黑色纸扇子。纱窗外车水马龙,镜子里可以看见姥姥忙碌的小小身影。食物的暖气在阳光里氤氲成雾,温煦饱足让人安然,像是魔法笼罩在我们身上,永远不会消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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