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兽说》

 

书大概是“朋友”这样的东西。书店就是“肚子里有我很多朋友”这样的怪兽。最早的怪兽大多已经死了。过年回家的...



书大概是“朋友”这样的东西。

书店就是“肚子里有我很多朋友”这样的怪兽。

最早的怪兽大多已经死了。过年回家的时候,门前的图书馆也拆了。就连祖宗一族的怪兽也被杀掉了——这样的感觉。当然还会有新的书店出现,但就像拆掉的校舍、搬迁又重新修建的体育馆、改了装潢的文具店……虽然挂着同样的铭牌,却再也不是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老家最早的怪兽是黑色的。冰冷的钢铁建筑,北方图书城的分店,我在那里第一次读到《美少女战士》和《哆啦A梦》。第二只怪兽是绿色的,修在图书馆外面,开了会员卡,里面存上几百块钱就可以免费借阅新书,退卡的时候所有的钱都会还给你。“哈利·波特”系列、《六月》杂志、《最有意义的生活》、《我的妈妈是精灵》、《我嫁给了一个死人》……是绿怪兽肚子里的朋友们。它家的店员总是狡黠,它家盖印章的爷爷总是叼着没点燃的烟。免费借书的人多了,新书周转自然变慢,买书的人终究没有借书的人多,虽然我很有骨气地嚷着“喜欢的书一定要买下来”,但小学生口袋里能有几个钱,当真买的只有几本而已。有些冷门而又乖戾的书后来再也没有找到,比如《命运交叉的十字城堡》和《洛丽塔》,直到上了大学才看见新的版本。

绿怪兽让我认识了很多很了不起的人。虽然很多时候它都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到后来更是老板带着小姨子卷钱跑了。但它的确是我跟着混得最久的一家书店了。和他家同期的装潢走高端路线的是一只红怪兽,最早的“布老虎”丛书和《幻城》都是在这里买的,还有很多侦探小说,冷门小说家的冷门画集。因为喜欢《苏菲的时间》而购入的另一本哲学书(后来证明是跟风出版的,不好看),也是在这家结账时,从柜台上临时起意买的。红怪兽是个安静温和的倒霉孩子,老家的那家店开了一年就垮了。上了大学,找到了红怪兽的总店,买了《逻辑的引擎》还有一堆书,很高兴会员卡可以继续用下去,结果半年后总部也离奇地消失了。

老家的绿怪兽和红怪兽的倒下,主要因为另一家斑点怪兽的崛起。说实话我到现在也想不通为什么一家书店会活下来,一家会死去。大家卖的书都差不多,不同的不过是摆放的位置、有没有落地窗、有没有坐下的地方、有没有人和善地帮你找书,又或者在书店里能不能遇到你喜欢的人。高三毕业的假期,在斑点兽的肚子里看见喜欢的人借给我的书。我一面摸着那本书的封面一面想,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他也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喜欢他,我们永远没有机会一起在这里看同一本书,然后就很没骨气的哭了。后来两个人当真在一起,在书店里看同一本书,而后又好笑地分手了。大四的时候回到斑点兽的肚子里,方寸之地,阳光从背后照在光亮的地面上,怪兽肚子里人来人往,始终是喧嚣而温暖的,破碎的什么一点点地被修复妥当,却再也不想回去了。

大学去得最多的是卖专业书的国营书店。店员都是不爱理人的大妈,买书的手续更繁杂、拖拉。和隔壁卖盗版书的活泼开朗的大爷形成鲜明对比。学校楼下也有卖冷门杂志的店,“交换日记”系列、《最终幻想》的周边、“新知客”系列,都是在她家买的。店主是个温柔胆怯的姑娘,店很小,却让人安心,只是半年后也关门大吉,变成做头发打耳洞的店。我有时候怀疑我身上是不是带着某种杀怪兽和小怪兽的致命病毒。

大学快毕业那年在太原街北方图书城下边和小F一起温习内外妇儿的题库,碰见了两个贼。滑头的那个想偷我的包,被我瞪了一眼后,假装系鞋带的样子,把小F的书包拿走了。我生气地跑过去抢了回来,怕他们同伙在楼下蹲点报复,于是拉着小F到楼上看书。《怪谈》和《美剧编剧指南》是那个时候买的,胆战心惊,带着点小激动。一直很喜欢的《食梦者的玻璃书》,一开始是穷没钱买,后来却在它家的折扣摊子上半价拿到,兴奋得不得了。还有《诛仙》的漫画,解剖图谱、数学书和推理小说……早年没有签约公司,跑过去排很长的队买落落的书,那时候小琨还活着,像是小大人一样在那里帮忙,让人喜欢又羡慕。沈阳的书店都温暖豪气,经常夸张地减价,搅合着汽车模型、茶点、写书法的爷爷的签售会……说起来,应该是黑白条纹的好怪兽吧。

巨大的城市里的书店,都是会让人变得贪婪的店,也是会让人觉得渺小的店。有那么多的作者,那些人的名字我永远都不会记得,想想自己走的这条路,手指头冻得冰凉地翻着书,就会觉得绝望又悲怆。一本本的书,棱角分明光鲜耀眼斑驳陆离如同琥珀。里面的故事如同昆虫,可能未被看见就永恒地封印在灰尘和同类搭建的巢穴深处。想想把自己的翅膀折叠在狭小的怪兽肠胃中,一生不得被阳光赦免,就有点不寒而栗,却也知足——至少,飞行的姿态和轨线,被装订成册,被记录下来。

在做医生的时候,东北和西北,两三个城市,都有同事跑去买我的书。张茜菲跑去把货架上所有大牌的书换成《神的平衡器》,在新疆,同事在书店里一行行地寻找《骑誓·冰川骑士的第十二条规则》。我的书和古老的阿拉伯诗人的诗歌挨在一起,头发剃得精短的异族少年抱着书,穿着校服在那里阅读。在日本,店员把森见登的书用简易书皮包好递给我,书架后面摆着我的《秘境之匣》……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各种颜色条纹斑点的怪兽静静地站立着,肚子里装着活人与死者的故事,埋葬着一些人的梦,滋养着另一些人的梦。

亚马逊还有另一些电子书市场的出现,让怪兽们一向呆板没有表情的脸上,开始有了“哎呀呀如何是好”“这样子可糟糕了呀”的焦虑神色,有些开始试图改变自己,有些因为尝试了太危险的杂耍、涂了有毒的颜料……拌萌不成,自己反而死掉。没死掉的怪兽吞掉了伙伴和他们肚子里的书,继续站在那里,一面焦虑地喊着“哎呀呀如何是好”,一面学者成长。

我小的时候,总是梦见一只很大的怪兽,肚子里装满我喜欢的作者的书,那些书看了之后会有种“天呐了不起”的感觉,而且似乎永远都看不完。长大后我见过许多这样的怪兽,却都不是它。也许它像绿怪兽和红怪兽一样运气不好,已经挂掉。也有可能它还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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