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 半盏清明酒

 

却直至此时方才明白,酒为杯中酒,只那人并非心中人。...

音乐
近来,雨水甚是有些频繁,偶有几只鸟雀不知从什么地方飞过来,抖落几下翅膀,连沾染的风也是湿润的。我已有些记不得日子时辰,可瞧着那天色,灰蒙蒙的云头,挟裹着清冷雾气,想来,大概已是清明时节了。

我仍是回到了故乡,带着一坛陈酒,途中马蹄之下扬起的风尘将日月晴昼也掩盖住。临抵达之时,马儿大概十分疲倦,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已经不愿意再往前一步。

此时临近黄昏,我牵着倦马,站在未名城外的山脚下,乍一抬头,便能看见葱翠山林里头,隐约闪现的几点灯火色,冷冷地四散在朦胧的虫鸣声中。

马儿循着脆生的青草而去,蹄下步子轻快,昂着头,几乎要撒起欢来,而我却朝着山中走去。同往常一样,它嘴下拨弄着草叶,未曾跟上来,大约是年年如此,便也成了习惯。想来,世间万物,本没有什么是不得灵性的。



山中的这个时节,侵骨的寒气极细密,唯有夏暑时幽静微凉,却又虫蚁甚茂,因此是没有人家居住的。只是听说,不知哪年哪月,一位衣衫褴褛,法号无一的光头和尚来到未名城,四处传经讲佛,纵是有人欺负于他,也只是笑笑,是连羞辱打骂也不惧。

后来,又因他颇懂得些岐黄药理之术,常常帮城里孤苦老弱看病取药,且分文不取。许多疑难杂症一经他手,总是药到病除,其所医之人,贫贱富贵,皆不相同。众人传得厉害了,难免心生敬畏,他便又得了个神医和尚的名号。

慈眉善目的和尚,遇人便要笑语一句:阿弥陀佛。日子久了,城里百姓见他几乎如见济世菩萨,无不以礼相待。直至一日,有诚善之人立了功德箱,于乡里间奔走,要为和尚建起一座香火寺庙来。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寺庙终是建起,和尚入了寺门之时,众人皆要跪拜于他,他却只说了一句:此庙并不是为贫僧而立,乃是为佛祖,为众生执迷。

于是,便有了山中这处香火缭绕之地,名为栖云寺。曾有人问无一和尚,未名城中气候温和宜人,土地甚广,为何偏偏要选在这未名山上建寺。他却反问:

“红尘如沧海,何以见人心?”


我又想起不知多少年前,阿朗同我说起这个故事,恍惚间似是温散的春日,坐在庭院里老树底下那个人,忽而顿了声息,我抬起头来,蓦然就撞上他的眉眼。他看着我,却摇了摇头,终于还是将故事讲完――红尘如沧海,何以见人心。

此时我又想起这句话,心下只觉得寒意渐渐漫开去了,几乎生出极端的恨来。在不知是第多少次,自夜色中翻身跃过栖云寺的灰黄山门时,我抬手灭掉了那大殿外的石灯里边,明明灭灭的灰蒙烛火。

夜色里,我终于离他又近了一些,而那片刻间的恨意,便又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消散了。我常常这样反复,只有无一和尚双手合十,低头同我说:“阿弥陀佛,人心惑你是为不良,可事到如今,施主又何必自欺。”我却总是不明白,我究竟何时欺骗了自己。

无一和尚敲打木鱼的样子,同从前几乎没什么两样,仍旧是双手合十,眼睛轻轻阖上,嘴里念着的大概是心经,妙法莲华经或是严华经。我早已不再相信这些经书中所谓的普渡与大智慧,只依稀记得了藏经阁里几个被潮气打湿的模糊字眼。

站在殿外半晌,却听得他忽然出声:“施主,你还是来了。”我嗤笑一声:“你不必再说我执念太深,我年年来此,和尚你便年年要劝我回头醒悟,缘法不由人,如何就能由了你说?”

他顿住手中木鱼,仍旧是一句阿弥陀佛:“施主却是不曾发觉,身上戾气已然少了许多么。”我冷然看向他,却止不住觉得,殿内的香火气味竟似真的将这清寒天气熏得暖和起来,令人心境平和。可这种感觉于我来说,更像是沾了几丝蜜糖的毒药,比屋外那夜色里的雾气还要寒凉。

我不愿再听他讲那些虚幻极了的法理说辞,飞身出去,只凭着记忆,找到了栖云寺后,临着山崖的那座坟墓。

阿朗的墓前,映着微弱星火,依稀可见已经生出来好长的青草,大抵和尚也是时常看顾着的,因此势头并未过于喧嚣,反而叫他显得不那么寂寥了。因依山而立,我伸手抚上那碑刻,石头上的字迹也被潮湿的苔痕侵蚀得厉害,独独一个朗字于手心里落住,安然无恙。

我举起那坛同我一起涉过了山山水水的酒,打碎在他墓前,此时山林里万籁无声,忽地一阵风袭卷过来,酒香霎时便弥漫开去,倒将老树上的飞鸟惊起来几只。我执起手中长剑,迎着周天的寒凉,舞出他曾经教与我的最为凌厉的招式来,剑风如诉,却只付于这天地一看。



和尚念着“阿弥陀佛”走到我身边时,天光已然大亮,远处群山巍然,有半枕霞光自远处刺破缭绕雾气,洇晕开来,大抵后边便是晴暖的日头了。我靠在冰凉的石碑上,便又觉得眼前时日漫长,总是难言的。

那一刻我仿佛又忆起了些东西来,眼前隐约浮现的,是月色大好的夜,四处灯火阑珊的庭院里,全是满面喜色的人影。那些影子摇摇晃晃,不知在说些什么,却是一句也听不清。这样辗转了半晌,忽地不知自哪里,传过来一声“夫妻交拜”,那大红的嫁衣金纹缎绣,似暗夜里一团灼目的火,后来,那火也颓然灭了生机。

我不晓得,那些藕断丝连的记忆,究竟有哪些是被惶惶然抹去掉的,只觉得眼下连半分思绪也抓不住。却只有一点,再无人比我更明了:“和尚,来此之前,我在江南,又杀了一个人。”无一和尚仍是不言语,只默默拨着手中念珠,我便自顾自说了下去:“那天雨水落得急躁,我俯身在他面前,将剑刺向他的时候,他连避开也未来得及。鲜血自他胸口涌出来沾到剑上,雨水倏忽之间便将剑锋抹得干净,半点痕迹也未曾留下。”

“阿弥陀佛,施主,生死虽如蜉蝣朝暮,却理应顺其自然,你这又是何苦。”他这样出家人的语气,我实在听得多了。从前阿朗来这寺里静心,时而也将我带上,那时候他便常常以这般语气同阿朗说法。此时,他大抵也已知晓那日,我所杀之人是谁。

“何苦?”我抬眼看向他,终于发起笑来,“自宋清朗将我送入暗阁那日起,我便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和尚终是顿住了手中动作,言语之间渐露苦色:“你可留在栖云寺,再不过问红尘中事。”

“我所杀的,是暗阁阁主啊。和尚,你何时也变得如此不通透。”我起身跃向远处,将怔愣的无一和尚落在身后,指尖有猩红血色滴落下来,手心里仍旧是一个清润的“朗”字。

离去之时,身后似是传过来一声冗长叹息:“当日,宋施主也曾跪在佛前悔过,而你因他所受痛惑,也是由你亲手了断的。可如今……唉,孽缘呐孽缘,阿弥陀佛。”

我在脑海中反复临摹出阿朗的脸来,生怕一个不留神,这越来越差的记性便会让我彻底忘记他的模样。他曾负我,甚至将我推入万劫不复之地,可每每至夜半风冷时,我仍然会梦见他临死前的神情,惊痛,犹疑,是满脸的不可置信。而江湖传言,那夜阿朗之死,乃是一招致命。

呵,能一招杀死宋清朗的,这世上又能有几人呢?这些年死在我剑下的高手那样多,却未有一人承认,是自己杀了他。

这样,我便要一直找下去。

抵达破星崖的时候,又是夜色四垂了。暗阁的真面目,便藏在崖之下突出的巨岩后边,那条幽深的暗道尽头。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的暗阁,是以人命买卖为营生,阁中以极其残忍的手段练就死士与杀手,而据说其阁主更是精通各种机关暗器,奇学百毒之术,虽不敢妄称作天下第一,却也难逢敌手。

十四年前,宋清朗在未曾收留我之前,便已经是他门中人了。说来也是讽刺,那个眉目平和,平日里总爱参经理佛的人,却是双手沾满血腥,异常薄情。后来我曾站在他面前,扯去那块几乎遮住整张脸去的面具时,我想,兴许这便是他总要拉着无一和尚诵经静心的缘由。

自知罪孽深重,却早已无回头路了。可他那样,才真正叫做自欺欺人。

通往阁内一条暗道极是平静,直至尽头微现火光处,那些戴着面具的门徒也仍是冷然地站着,瞧不出半分异常来。我一时有些恍惚,总觉得有些极为重要的东西仍是被自己遗忘去的,兜兜转转,如何也绕不过去。此时,两只暗影已经在我身后。

“十三,阁主有请。”

只是我不晓得,原来江湖传闻中,几近凶恶的暗阁阁主,也是会通经念佛之人。他安然坐在案前,桌上是几本已然泛了黄的旧经书,身侧一盏摇摇晃晃的烛火映出他的脸来,平和又陌生。

他却低低开了口:“你倒当真是,杀了我两次。”此时外边大概已是深夜,屋里被那火光映得分明,竟照得人眼睛都要痛起来,我从未如此怀念过那些漫长的没有着落的黑夜。

不过一瞬罢了,那些模糊的念头却好似在心里反复过了千百次,我便终于明白过来,江湖上那一说――世上决计没有暗阁杀不了的人。

哀莫大过于心死。在我成为无名无姓十三剑的那一日,宋清朗大婚,灯火阑珊中满面喜色的宾客,新人那一身金纹缎绣大红喜服,与那一声情深的“夫妻交拜”,原来都只是一场戏。深情也好,薄情也罢,他不过,是要我取了自己的心去,碾碎,再踏成一地四散的灰。

这样,十三才能是行尸走肉,暗阁里最为锋利的一把剑。

我却觉得,他们挑人的眼光,委实是太差了些。他曾告诉我,我虽为女子,却是他所见之人中,最为适合习武用剑的,若是教法得当,定然无人可出我左右。可他不知道的是,我那清奇骨骼里,最为深种的是情丝。

我想起来许多年以前,他不知正在看本什么书,突然就低低地念道:

“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



可这世上患病之人那样多,偏偏是我苦到病入膏肓处。他设计了这样多的事情,却决计算不到,自己会成为了这局中败棋。

“你不是阿朗。”我有些凄凄然,摇着头朝后退去,脸上面具随之脱落下来,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那道狰狞的疤痕便显露出来――入了暗阁的人,所经的头件事,便是毁其面目,“阿朗待我很好,他已经死了,是我杀他的。”

他却只冷冷地笑出声来:“十三,那日我设计让你杀我,却没有料到你会痛及肺腑,连记忆也出了错。”他看不见我的惊惧,只慢慢逼近我,又直直地盯住我的眼睛,“可最令我诧异的,是你居然想要杀了我?你不愿承认当时的记忆,便要找一个能够杀你的人来结束这一切?”

这便是我与他之间的始末了,由着他设计,由着他牵引,现在,一字一句由他说出口,将这些年来种种,都变作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桌上那明亮的烛火的影子忽地晃了晃脑袋,终于快要烧至尽头,周遭景象霎时便都萎顿了下去。他慢慢走到我面前来,忽然温柔地抚上我发端,悠悠在我耳畔道:“十三,暗阁是不允许有你这样,失败的杀手存在的。”这便对了,我无名无姓,只是暗阁里,一把再无丝毫用处的残剑。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与落星崖相遇,耳边风声从遥远的天边翻涌过来,陨落得快了,便像是急促的呜咽。手臂被崖壁上带刺的藤蔓触碰到时,我忽然想到未名山上翠绿的青草色与栖云寺里,终年不散的香火雾气。

应也是某一年的清明时节,阿朗带着我与一坛陈酒,偏要同无一和尚辩一辩佛理。他斟出半盏清酒来递于和尚道:

“便留这半杯薄酒,如留来日再叙。”

和尚便笑着应一声“阿弥陀佛。”

那时春色正好,我看着他们,只觉得时日静好。却直至此时方才明白,酒为杯中酒,只那人并非心中人。

这是四月山风的第二个故事
你入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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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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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冷紫舒
美编 思颜 小锦
主编 叶之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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