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封信:孔融还让梨吗?

 

你上封信提出的疑问:为什么年纪大的小孩就要谦让年纪小的?我看到这个疑问就乐了,我来了美国之后,很多我自小就认为是普世真理的一些观念,发现地球另一边儿的人根本不是这么想的。...



萌萌

见字悦!

你上封信提出的疑问:为什么年纪大的小孩就要谦让年纪小的?我看到这个疑问就乐了,我来了美国之后,很多我自小就认为是普世真理的一些观念,发现地球另一边儿的人根本不是这么想的。就比如说你讲的这个谦让吧,所有中国小孩小时候都学过孔融让梨的故事。美国有很多家长把小孩子送到中文学校读书,大部分是中国人的孩子,爸妈不希望小孩出生在美国就忘了中文怎么说,自己平时工作忙没多少时间跟孩子交流,眼看着孩子中文越来越差,就送到中文学校来补习。当然也有其他族裔的小孩,但是少,一个班十几个孩子,外族裔的最多占一两个。这种学校里有一套中国外交部管文化的人编的一套统一的教材,今年这套教材改版重编了,其中有一个有意思的删改是,这一版里把原有的孔融让梨的故事去掉了。为什么?因为每次讲到这一篇,小朋友就纷纷表示不理解,虽然有不少中国孩子,但在美国的环境下出生成长,已经是美国人的思路,他们提出各种问题:为什么要把大的梨让出来?为什么年纪小的人应该被谦让?为什么不平分?为什么没有比赛谁赢了谁得大的梨?老师根本回答不上来,后来嫌麻烦,干脆把这个故事删掉了。

我从小学英文就觉得英文里有一个特别蠢的点,就是亲戚的叫法太笼统,姐姐妹妹都叫sister,哥哥弟弟都叫brother,那我说这人是我的sister,到底是姐姐还是妹妹?谁大谁小?听的人根本分不出来啊!更蠢的是,所有的不管表堂兄弟姐妹一律叫cousin,所有的叔伯舅都是uncle,所有的婶姨娘都叫aunt,这说起话来太费劲了吧?谁知道你说谁呢!我来了美国一段时间才渐渐的明白,原来人家一点都不费劲,因为人家根!本!不!在!乎!人家不在乎哪个sister更大,因为根本没有孔融让梨的概念,谁大谁小也是无所谓的。谁都不用多谦让谁,谁也不用多照顾谁。

我在美国拍片时经常合作的一个摄影师,是华人,但很小就来到美国,整个价值观念基本上已经都西化。他跟我讲起他有一次去中国的农村拍片,摄制组除他以外全部都是中方工作人员。拍片中需要一个梯子,村里面一个大爷热心的说我家有我家有我去拿我去拿,我这位摄影师朋友问他需不需要帮忙,大爷说不用不用不用。可是周围的工作人员还是站起来两个执意要去帮忙,大爷一边说不用不用,两个工作人员还是推着大爷说走吧走吧帮你拿。他就觉得很奇怪,大爷都说不用了,你们为什么要违背大爷的意愿非要去呢?过了一会梯子拿回来了,那是一个又大又沉的老式梯子,别说一个大爷,两三个这样的大爷都不一定能拿动。我这朋友就更困惑了,大爷明明拿不动为什么还不要别人帮忙呢?结果周围的人还觉得我这朋友不懂事儿,大爷年纪那么大你个小年轻也不去帮忙。

还有一件事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最近我前段时间拍的电影后期制作到了尾声,我的写作老师也是我的编剧,他比较理解我,也有比较一致的审美,他看过了我的第一稿粗剪挺喜欢,他表示虽然粗剪还比较粗糙但可以看得到的是气质和味道都对了。之后我的导演老师和剪辑老师共同给了我一堆建议,让我按照他们的要求进行一一修改,我自己看自己的素材看多了已经快要丧失感知能力了,我也就稀里糊涂照着改,最后改的差不多了我输出放在比较大的荧幕上再看看,陡然万分失落,心里各种不是滋味,我的导演老师也是行内摸爬滚打四十多年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且声名显赫的老法师了,根据他的意见进行的这些修改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吧?我不知道,但我就是有一种自己生了个孩子,也不丑,但是怎么看都长得不像自己的感觉。我这种感觉清晰而强烈,但我仍然默默的没有争辩什么。直到晚上我的写作老师把我抓去训了我一顿,他说我了解你,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现在这个片子这样不是你想要的对不对?我说对。他说那你为什么这么改?我说因为导演老师让这么改,他说可是这是你的作品,你知道你内心的声音,为什么要妥协?总之正好他心情也不好,就把我噼里啪啦一顿骂,最后还气哼哼的说,要不是我助理跟我解释,我早就杀了你了。我直接乐了(顺便,他助理是个华人女孩),我问他助理跟他解释什么了,他说,她跟我解释,你不理解我们的文化,你不知道对中国人来说,对自己七十多岁业内显赫的老师说不,是一件几乎不能想象的事。他没说,我没觉得,可他这么一说,我才觉得这种潜意识是深植在血液里的。

总之在美国,我们习以为常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尊老爱幼长幼尊卑那一套不太行的通。我们虽然都听过亚里士多德说:“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可是我现在才发现,我并没有真的理解这句,当真理和礼义站在一起的时候,我这么一个中国人还是不由自主的倾向礼义。其实我对中西方这部分价值观上的差异没什么强烈的观点,也没什么评论,我这封信写来并无什么核心论点,对任意一方亦无褒贬。只觉得,世界真大,不同世界里的人价值观那么不一致,但也没见那个世界堕落,哪个世界升天。

祝你活在你相信的价值里。

小韵

2016.4.28

纽约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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