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少侠的荒唐情史(八)

 

第八章坐在码头的阿公...

段少侠的荒唐情史
2016.6.28 第八章 坐在码头的阿公

5:50pm-10:05pm

前几日,段少侠看了一段关于三峡的纪录片,其中反复听到长江,巫山,三峡这样的地名,少侠出神了好一会。片子里的每一出画面都似曾相识,曾经孕育过她的地方有些让人怀念,哪怕怀念只是一瞬间。年过百岁的老人时常被询问道,喜欢老城还是新城。这种问题就等同于喜欢新欢还是旧爱? 答案自在人心。

那些头扎毛巾,光着膀子的壮汉们在龙舟上高歌行进,想必刘氏兄妹的爹也定是其中的领头者。而搬进新城的老人们还是总爱坐在家门口,等着街坊邻居来串门,新城虽新,但住着都是老人。被遗弃的旧城,重新规划的新城,那些头发斑白已经掉牙的老人们总是显地有些格格不入。

段少侠看到年纪大的老人,总是带着恐惧和害怕。她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变老,不再健步如飞,不再听见,不再看见这个世界时,就抗拒变老。少侠誓言,人生四十足矣。她没有意识到年龄的魅力所在,她只想要年轻,因为年老后会被嫌弃,也会被遗弃,被年轻人。当然,少侠对于自己能否活到四十岁都还心存疑惑,还将会是多年之后。

那些坐在家门口的身影让少侠想起她的阿公。那个总会在落日黄昏时静等儿子归来的背影。阿公是老来得子,似乎一生的期盼都是为了儿子。少侠一直对于大人们重男轻女的思想不理解,但也不嫉妒。少侠觉得持那些偏见的大人们迟早有一天会被现实抽一大耳光,每每想到此,少侠心里就无比痛快。

少侠家在山坡上,阿公家在坡下。大约有20十分钟的小路。阿公家是两层“大楼”,这里的“大”是相对于少侠自己家。因为地理构造的特殊性,镇上所有的房子都错落不一,分散不均,有几家屋子连成片的,也有单家独户与世隔绝的;有几户人家共用一个大院的,也有一户人家独享菜园的。但有趣的是,家家户户都有着自己的小石阶,三五步或者数十步。

少侠每次下坡去阿公家都会首先看到阿公家房屋的背影和黑色土瓦。少侠从家里出来,下了石梯,有起码五种以上的路线可以选择。最常走的就是跳下田坎,经过刘氏兄妹家,再跳下一个田坎,路过一座土地公公的小庙,沿着菜园地的泥巴田一直走。话说那座土地公公小庙,时常都被供着香,偶尔会放着馒头,少侠经过时,总要昂首挺胸,故作正式庄重,绝不嬉笑打闹。

菜园地和庄稼地是连成片的,划分界限也是明显,番薯地,南瓜田,冬瓜藤,豇豆杆,葡萄架。有时候,庄稼地会被围上竹栅栏,但还是能伸手拧下一个茄子或者丝瓜。少侠很少再跳下田坎,跑到别人的庄稼地去,因为田中央总是会有一座祖坟,甚至有时是一排坟墓,上面插着花圈,飘着彩带,刻着墓碑。少侠虽然不怕,但始终怀着敬畏之心,就像她怀着同样的态度面对死亡。

庄稼地旁边是广柑林,深秋丰收时节,总是会看到又大又鲜艳的的广柑,还有它们独有的果香,这种香味,少侠现在也能立马辨别出来。只是可惜,再也没有机会期待一次开花,见证一次结果。田坎上住着两户人家,一家有屋顶,一家是平楼,但他们共用着一个院子,甚至是同一个茅房。那时的茅房和猪圈连在一起,也就是屙屎时,母猪会在身后哼哧哼哧地叫唤,少侠总是在进茅房时收到惊吓,不敢多待。路边的庄稼地也时常混着猪粪味和瓜果香,所有人都在这自然中用力呼吸着,不觉奇怪。

镇上有两个工厂,一个沙砖厂,一个红砖厂。沙砖长在坡下,离阿公家很近,红砖厂在坡上,离少侠家很近。这两座厂是竞争对手,但在少侠印象里,沙砖厂则更具规模,几乎是支撑镇上唯一的产业,刘小姐就在沙砖厂里上班,围着好几台大机器。

红砖厂占地面积很大,还有罕见的几座小高楼,和广柑林就隔着一条小路。少侠每次经过,厂里的机器都会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不耐烦时,少侠会捂着耳朵快跑溜走。当嘈杂声逐渐被遗忘在耳后时,又会穿过几片广柑林,林子周围还会住着人家,那户请了江湖神医把儿子给治死的人家就住在林子深处。再下坡,就可以看到阿公家的烟囱了。

舅舅结婚后和阿公住在一起,外婆去世早,阿公也是一人度过半生。在阿公家的客厅里赫然挂着外婆的黑白遗像,年轻时的面孔和刘小姐有几分神似,据刘小姐自述,她的倔强性格多半是遗传了外婆。少侠很少抬头看遗像,也不敢与遗像里的眼神对视,少侠总觉得外婆的眼神很凶,一点也不温柔,更准确地来说,是因为少侠记不清外婆的模样。

客厅里总是很亮堂,但是厨房却总是黑乎乎,可谁也没有在乎过。年轻的舅舅和舅母从来不进厨房,进厨房烧饭做菜的也只有阿公。少侠现在尤其怀念阿公做的土豆片,片薄极软,入口即化,少侠总能拌饭吃上两碗,甚至连剩下的菜油都觉得喷香无比。刘小姐厨艺再好也做不出这道土豆片。唯有阿公才能把土豆油焖地恰到好处。少侠曾要求刘小姐做一模一样的土豆片,刘小姐嫌麻烦,总是推托,少侠就再也不提了。

少侠经过屋后时总爱在路上呼唤阿公,提前周知,然后一阵小跑从山腰上冲到院子里。阿公总爱搬张竹椅,坐在院子里,翘着二郎腿,双手抱着膝盖。阿公在午后喜欢坐着晒太阳,他穿地干净体面,尤其是皮鞋擦地锃亮。暑假里的午后,少侠在外疯玩一圈,就跑到阿公家喝上一碗冰凉的红普洱茶。捧着瓷杯一口气喝完,在盛夏里,唯有那碗凉茶能解渴。也唯有阿公总在门外等待。随后,阿公会盛上一碗稀饭,少侠几口就扒个精光。

有时候,少侠会陪着阿公坐在院子里,什么也不干,晒着太阳。不过阿公时而兴致来了,会哼唱几句山歌,声音嘹亮,唱地都是少侠从未听闻的曲调。阿公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唱过歌,一次也没有,那些山歌的下午都是仅属于阿公一个人的。

每天下午三点左右,阿公会去沙砖厂旁的码头等落日。好几次,少侠都在码头边看到阿公,但害怕被责骂贪玩,都悄悄地从阿公身旁溜走逃远。后来,少侠也坐在阿公的不远处,望着阿公,直到被发现。少侠不理解为何阿公可以一个人一言不发坐这么久,因为阿公望向江边的神情很严肃,江边总是有货船卸货,东风车后卷起一片片沙土,偶尔会传来使劲加油的呐喊。阿公会望着每一辆大卡车消失在坡上的转角处,然后才回过神。等到五点,码头的工人下班了,阿公就起身拍拍裤脚的尘土,回家烧饭,等候舅舅和舅母归家。

年轻时候的舅舅和舅母算是享福,俩人从来没有做过家务,甚至阿公都会帮舅母顺手洗了内衣裤,现在想来也是宠溺地离谱。舅母一生没工作过,刚出嫁时做过裁缝,少侠搬家前还留着一件雪纺的短裙,做工精细。但后来因为身体嫌累就弃工不做了,此后的一生都是在麻将桌上度过的,凭借高超的牌艺和较好的运气,几乎只赢不输。阿公因此也没有多言。默默地打理好家里的一切事务。

阿公从来没有埋怨过,他一心只为儿子好。幸运地是,舅舅很孝顺,至少在阿公年老后,敬了孝道,没有遗弃他。在少侠搬家后的第三年,少侠和刘小姐第一次回乡探亲,还有阿公远嫁山东的二女儿。二姨已是十多年没有回乡见阿公了。那次旅程也是万般缘分引导,因为当所有子女都齐聚身边时,阿公离世了。

少侠记得那次回乡坐长途汽车,车子在盘山公路上翻山越岭,穿过隧洞,在无尽的圆圈里打转,盛夏的傍晚下起滂沱大雨,车子继续前进,在山顶上,轮胎陷入泥浆中,所有人被迫下车,好在雨停了,少侠看到了此生最美的夕阳。落日的余晖拥抱着整座山谷,温暖的橙红色在夏天过滤了潮湿和闷热,让人触手可得。少侠天真地伸出手去捧住那些光,想要掬一捧在手心,放进口袋,藏在背包里。不知道在那个下午,阿公会不会怀念在码头等待的时光。

夜里,暴雨猖狂,少侠在车窗边听着呼啸的风声,暴雨击打着车窗,震动地无法入睡。少侠眯眼趁着月光瞥了窗外,窗外是万丈深渊,车子行进在山间的转弯口,少侠惊吓地出一身汗,此后的夜里,少侠都紧闭双眼,不敢睁开。

三年之后的小镇已被淹没大半,所有的房屋大概都沉在了江底,所有人都住进了新的居民楼。少侠很难想象江底会是怎样的风景,是否还有迷失的灵魂在寻找归家的路,没有人会在意吧。阿公看上去还是很硬朗,因为见到他时仍旧穿着锃亮的黑皮鞋,只不过牙齿掉地所剩无几,想必土豆片应该要蒸地更软些。少侠对于别离后的重逢显地有些生硬,除了询问身体外,再也说不出其他话。

少侠去过阿公的房间一次,床头挂着外婆的遗像,再看一眼时,少侠竟也不觉得陌生,反倒亲切许多。在刘小姐和少侠准备离开时,阿公执意挽留希望能多住上几天,随后就卧床不起。刘小姐将买好的车票都临时退了。少侠亲眼见证了一次亲人的死亡。所有人都在备着后事,阿公在客厅的竹板上缓慢努力地呼吸着,舅舅一直守在阿公身边,阿公也一直坚持着没有咽气。但谁都知道,离开是最后的结局。

凌晨四点,舅舅转身下楼去拿东西,阿公在舅舅走后的那几分钟,狠心地走了。刘小姐说,她亲眼看到阿公断气,张大了嘴巴,身体僵硬。少侠是清晨被摇醒告知消息的,少侠很冷静,甚至当下都没有立即表达一下伤悲,接着跟随大人们去见了阿公最后一面。其实,那时的少侠已经不是小孩了,她懂那些生离死别的残酷。当所有亲属都披麻戴孝,围着阿公的棺材绕圈磕头,哭地昏天暗地时,少侠怎么也哭不出来,眼泪像是被胶水顽固地粘在一起,不肯与眼睛分离。

少侠看到刘小姐哭地无法喘息时,竟然觉得有些夸张,舅舅表情很严肃,偶尔用手背抹一抹眼角。因为所有人在背地里都有一种说法,说阿公老来得子,可儿子在最后一刻还是没能送终。那些人说话的语气里满是遗憾,可惜着阿公没有福分。少侠对此很生气,因为用这样荒诞的方式来评判真实毫无依据,少侠恶狠狠地瞪了那些议论着的人们,可人群从来不会理会。

后来,少侠知道了阿公总去码头的原因,因为那时舅舅每天都开着东风大卡车在码头运砖装货,而码头上总是会有因口角不合而发生打架斗殴事件,阿公不放心年轻气盛的舅舅,所以一直在码头边守护观望。少侠猜想,阿公最后没能在儿子面前吊气,也是因为不想那场景成为舅舅永生梦里的画面。

最后阿公和外婆葬在了一起,在某个山腰,放眼望去,一片好风光。舅母坦言,自阿公离世后,鲜有进阿公的房间,因为害怕。那个房间有窗,但是背光。不像阿公曾经的房间,红木床,白沙罩,痰盂盆和绿漆窗,还有藏在抽屉的鸡蛋糕。

少侠想起午后陪阿公晒太阳,并怂恿阿公唱歌给她听,并不是出于真心就有些惭愧。因为每次阿公唱歌高兴余后,少侠就会趁机讨五毛钱去买零食。阿公从口袋里掏出方巾,一层层打开,抽出一张整齐的纸币给少侠,少侠还没来得及答谢就一溜烟奔去小卖部了。阿公也永远没能理解为什么少侠总爱吃“筷子面”。

少侠希望那场山顶最美的夕阳,阿公能在码头上看到,少侠不是只在远处观望,而是奔过去和阿公一起欣赏。一起等一个即将归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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