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诗人赵丽华这十年:跌了个跟头,捡了个元宝

 

10年后,赵丽华干脆把自己租的宅子取名为“梨花公社”,不写诗,只画画,也教学生画画。...



诗歌往往是寂寞的,但偶然也会因为诗人的缘故,变成了显著的存在。梨花体诗人,打工诗人,“脑瘫”女诗人,这些易于识别的符号被大众捕获,会让诗人在某个时间里惹起喧嚣。

赵丽华,陈年喜,余秀华,他们都曾作为一个标志性的人物被拉到前台,生活也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

我们去探访他们,看看在一段沉淀之后,他们现在拥有怎样的生活,诗歌是否还是他们不可或缺的存在。

文末有女神节专用彩蛋


人物简介:赵丽华,2006年,在“梨花体”、“国家一级作家”、“女诗人”的各种标签里一夜走红,被网友嘲讽为“梨花教主”,并仿写大量口水诗歌。10年之后的今天,她已转身“梨花公社”,养鸡养鹅,不写诗,只画画。

午饭是好友于卓掌勺的水库鱼,配上学生带来的米酒,赵丽华窝在饭桌一角,忙着夹菜给够不着的人,又张罗着谁的酒喝光了要斟满。

“可惜没做羊蝎子。苏东坡的肉,我的馅饼,于老师的羊蝎子,是全天下最好吃的。”她一面感慨,一面咯咯直笑。

这句玩笑让人想起她的那首诗《一个人来到田纳西》:毫无疑问/我做的馅饼/是全天下/最好吃的。

10年前,她在“梨花体”、“国家一级作家”、“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评委”的各种标签里一夜走红。人们对她谩骂嘲讽、模仿支持或冷眼旁观。

10年后,赵丽华干脆把自己租的宅子取名为“梨花公社”,不写诗,只画画,也教学生画画。

已经画了500多幅,出了一本诗画集,再谈起那场遭遇,她视作是命运,“我跌了个跟头,但捡了个金元宝,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赵丽华位于廊坊的梨花公社。图 /朱柳笛

每日人物(微信号:meirirenwu)朱柳笛发自廊坊
怎么就开始画画了?
在京津塘高速公路廊坊出口的这座老旧四合院里,“梨花公社”其实没有梨花,只有两株丁香。一到春天,饭桌搬到院子里,风一吹,丁香花瓣落下来,有些直接落在饭碗里。

碗也是赵丽华从景德镇淘回来的“孤品”,黄绿底嵌着蓝花。

她故意板着脸逗新来的做饭的阿姨:“这要是摔了,就甭干了!”第二天再没看见这个碗上桌。问阿姨缘故——“怕摔了,不敢用”,她又笑到直不起腰来。

在阿姨眼里,这是个有些小怪癖的女画家,刚刚还坐在院子里拿起画板给学生讲课,一转身就穿着大红棉鞋上鸡舍了。

有时候赵丽华自己也诧异:我怎么就开始画画了?

2012年偶然的一天,她在微博上看到一幅照片,想请彩绘公司把照片画在她家客厅。对方答复说不能画她选择的图案,不然得出高价。

她当下就决定自己动手了,戴着胶皮手套,拍一点黄色,拍一点绿色,简单潦草地画出了15个藤类植物,又交叉拍着一些黄色绿色明暗交织的树叶。

有人说,赵老师你要不要试一下丙烯颜料?

她动心了。那天,好友于卓、纪连海和她去门头沟参加完樱桃节的活动,回来的路上,拐个弯儿,从中国美术馆门口买了专业的丙烯和几十块小画板。

“我把那些丙烯一瓶一瓶放在塑料袋里,往车上拎的时候,就预感到我的人生正在发生改变。”

作家莫言评价过赵丽华的画:一是色彩艳丽;二是画面稚拙。有天然之趣,跟陕西户县那些村里的大嫂画得有几分像。

她喜欢冲撞的颜色,喜欢不同尝试,常用王家卫的一句话问自己:“一成不变会不会很闷?”

答案是:“会的。”

写诗,她总想变个方式玩玩,当然,也可以把它称为尝试,譬如写梨花体的诗歌,“我没后悔过。再来一次,还得写。”
赵丽华2013年所画《白色花》
最广为流传的那首诗
52岁的赵丽华基本已经放弃了写诗。

“过去几十年,写的差诗多,好的也不少。”她自我总结说。

最广为流传的是那首《一个人来到田纳西》,遭受广泛的全民反抗之后,赵丽华最奇怪的是,人们和她互动娱乐,并开始了无限复制创作。

有网友做了一盘酸辣土豆丝,会在微博上写“毫无疑问/我做的酸辣土豆丝/是全天下/最好吃的”,然后@赵丽华。

这与诗人老巢当初的预料一致,赵丽华的“破绽”,成为大家最为熟知的流传最广的互动诗歌文本。

常有媒体请赵丽华追溯童年最早与诗接触的契机,她总陷入一片破碎的记忆里。

就记得身为小学校长的父亲,强制要求她背诵苏轼、李煜和李清照的所有诗词。

不懂,但她照做不误,为讨好有文人气质的父亲。再后来就是背诵诗人艾略特的全集。

1982年,她18岁,写了首《无题》,被刊登在文学杂志《丑小鸭》上。

而赵丽华为诗歌界所熟知,是在2000年河北省作协《诗神》改为《诗选刊》后,应邀担任编辑部主任。

诗人安琪曾评价说,赵丽华在当时诸多诗歌刊物从业者中脱颖而出,原因只有一个,她富于创意的编辑思路,改变了此前中国诗歌刊物过于刻板严肃的脸。

赵丽华进入《诗选刊》后,在主编郁葱的支持下,开设了很多新颖的栏目,举办了多种形式鲜活的评选活动,“这些,无意中刺激了其他诗歌刊物放下架子,开门办刊。”安琪曾说。

连赵丽华自己也一度认为,这条道路出奇的顺利:出道的几组诗分别发在各诗歌刊物头条,第一个随笔专栏,是开在《南方周末》。
只想从这里跳下去
2006年9月的一天,赵丽华登上了廊坊一座图书馆的楼顶。

这地方她熟悉的很。有一年冬天,就在这个楼顶上,她和同事们一起堆雪球,有人进院子,大家就把雪球砸下去,然后迅速藏在矮檐下。

这一次,她只是想从这里跳下去。

几天前,有人以她的名字建立了一个网站,粘贴了她2002年之前的一些短诗作品,炮制了一些伪诗,如《黄瓜诗》、《谁动了我的花内裤》等,配上“鲁迅文学奖评委、国家一级女诗人、梨花体”的标签到处转贴。

梨花体谐音丽华体,赵丽华一下成了“梨花教主”。

其实,她那时已经淡出诗界两年,偶尔参加几次文艺活动,痴迷于两三款网络游戏,常被朋友斥责说:打游戏打疯了。

“梨花体”之后,游戏再也没兴趣打了,她每晚要吃五六片安定才能入睡,两星期的时间里,体重一下从100斤降到了80。

“一夜之间,似乎全天下人都会写诗,只有我不会。”她陷入沉思,“那是对一个诗人最大的打击。”

她的好友于卓向每日人物(meirirenwu)回忆,那时一帮朋友,每天轮流给赵丽华电话,明着是问她今天想吃什么,其实是防备她有轻生的念头。

直到一次电话里传来轻快的声音:“大雁,要野的。”一帮人知道,落下的大石头,赵丽华接住了。

现今,赵丽华不觉得梨花体事件时的心情值得一说。“廊坊的楼太矮,怕摔成残废,给残联和民政部门添麻烦。”她调侃道,“其实是因为这一帮朋友。”

至于名利,木心有句名言,知名度来自误解。

就像赵丽华曾写过一首诗作《流言》:流言像扬花一样飞着/我伸出手掌/抓住了其中一片/感到它没有丝毫分量/但是在街上,它眯乱了那么多人的眼。

梨花体事件之后,她把所有专栏停了下来。“懒得写或者说没有心情写,或者说不太敢写了。”

她形容那段时间自己像黑暗里的影子,要紧紧贴着墙根走路,不敢露头。

一天廊坊下雪了,她心情不错,就随便在博客上写了几句:已经下了厚厚的一层/并且仍然在下。

一家媒体很快发消息,说:赵丽华又写新诗了!

弄得她小心翼翼,更不敢放开写了。
得罪了整个诗歌圈
墨镜成了赵丽华的logo。

这些年除了睡觉,赵丽华无时无刻不戴着墨镜,公众场合,私下里,各式各样的颜色和款式。

开始只是因为爱美,在朋友的怂恿下,配了副有度数的墨镜。“后来就发现很有安全感,躲在墨镜里看人,好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她哈哈笑。

不安全感来自于过往的经历。“梨花体”是她一直想抹掉的、一个不怎么光彩的称呼。

她在自己的博客里贴满了来自诗歌界对她的不同评价,也推荐她所喜欢的诗作。其中包括罗伯特·勃莱、佩内洛普·夏特尔、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和辛波丝卡。

直到2007年,教育部发布高考语文大纲,首次注明可写“常见体裁”文章,意味着多年来被高考作文所排斥的诗歌、戏剧将不再是禁区。

这让赵丽华开始对“梨花体”心存一点儿感激。她觉得此前关于“梨花体”的争议和探讨,间接促成了大众对中国诗歌命运的关注。

“透过口水泛滥的表象,民生、民智与民主启蒙的点点星火已闪烁其间。”她甚至一度转变得有些乐观。

但就在第二年的全国高考中,除了4个省外,其他省的作文再次向现代诗歌设限。

正赶上2008年6月7日的一场独立诗歌奖颁奖典礼,本应该上台领奖的赵丽华话锋一转,拒绝领奖,留下一句话:今后也不会接受诗歌界任何名目的各种奖项。

很多人懵了,短暂的一片沉静后,马上又喧闹起来。

“中国现代诗歌和中国年轻一代最重要的一扇交流窗口,再次被人为堵上,我们诗人却继续在这里排排队、分果果。”当晚,赵丽华在博客中道出拒绝领奖的缘由。

现在回想起来,这好像是她人生中最激烈的一次:“我得罪了整个诗歌圈。”
画家和诗人
3月2日,梨花公社的院子里,三四个女学生坐在小马扎上,听赵丽华讲《西方美术史》:达利创作了《内战的预感》,两年后,毕加索完成《弗朗哥的梦与谎言》,两人的作品,都描绘了西班牙内战里的伤痛。

在她看来,画家和诗人一样,都是时代的探针和触角,好的艺术家的作品,避免不了谈论政治。

“我们这些现实主义者/有时候几乎无法理解那些理想主义者的人生追求/比如那些正在前赴后继扑向大海的雪/她自以为靠着集体的力量就能把大海盖上一层白。”这是赵丽华一篇名叫《雪》的长诗中的句子。

对于已经不写诗的赵丽华来说,这篇长诗更像是她给自己的写照。

“我本质上是个现实主义者。”她说,“但又有些小追求,有些不甘心。既然诗写不了,那就画画吧。”

学画之后,赵丽华有一次看蒙德里安的一幅画海的画,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只用疏密有致的“+”“-”表现水面的波光潋滟。

当时内心只有疑问:绘画可以这么玩吗?

但后来看画多了,知道了莫奈和雷诺阿他们长期租船画塞纳河水景的故事,尤其看了莫奈的《青蛙塘》,逼真展示了水纹在光和风中稍纵即逝的闪烁,也就理解了在他们之后的蒙德里安。

“我们还要他怎么样呢?”赵丽华反问,“他想走新路,不肯重复自己,也不愿走别人走过的路。”

这更像是她对自己写过的“梨花体”诗歌的一种总结。

赵丽华本人最喜欢的一幅画,是用不同深浅的颜色勾勒出的小色块。宏观来看,是宇宙、星空,微观来看,也像宝石、细胞。她皱起眉头,“但说喜欢这幅画的人,太少了。”
 
3月2日,赵丽华给学生们讲西方美术史。 图/朱柳笛
眼前的“苟且”
几天前,有朋友发来两个微信群名让赵丽华选,一个是“诗和远方”,一个是“眼前的苟且”。

她毫不犹豫地选了“眼前的苟且”。

指甲缝里塞着颜料和泥土,绘画和鸡毛蒜皮交织在一起——赵丽华享受这种生活,也不介意承认世俗生活对她的吸引。

她决定去整容,抽胳膊的部分脂肪填充到脸上去,还在微博上开了个直播帖。有网友质疑她炒作,赵丽华说,自己做啥事儿都不隐瞒,就是喜欢记录生活的细节。

她需要钱租房子、买画板和颜料,那些标注了价格的画,几千到几万元不等;学生们来梨花公社跟她学画,包吃住,一天1000元。她还在微博上卖起了一款台湾膏药。

有人不忿,成为名人的好处就是可以利用粉丝经济发财吗?方舟子在微博上说,她卖的狗皮膏药有害无益。

赵丽华也顺势回复一句:突然大量涌入各种买膏药的信息,让我应接不暇。正不明所以,原来是方舟子老师替我做宣传了!真心感谢!

但美和钱又不是万能的。她在这个年纪,遭遇了一些无能为力。

父亲早逝,她48岁时,母亲又因为心衰离开。2013年,好友张立勤病重,她把自己卖画挣的钱给她送去医院,说不够再卖画。“我希望钱能救她。但是有时候钱真的救不了命。”好友还是去世了。

这些遭遇让她开始更贪图现世的一点安稳:“我挺喜欢现在的生活,有个院子画画,养鸡养鹅,种各种蔬菜和花花草草。”

赵丽华跟于卓认识30年了,对方是畅销书《首长秘书》的作者,也是梨花公社的常客。在这里,偶尔还能见到纪连海夫妇和天津美院的画家群体。

有一次,赵丽华和纪连海夫妇、于卓一道去武夷山采茶,逛了趟景区。几个人里,有位游客唯独认出了纪连海,拦着要拍照。

她站在一旁,脑子一转,赶紧扯着嗓子叫嚷起来:“各位快来啊!和纪连海老师拍照啊!十块一张!”

“没人认出你吗?”

“我又不是名人。”

“真收钱了?”

“真的啊。有钱为什么不要?”她反问道,“我多俗一人啊。”
赵丽华2013年所画《不能说话的女人》。

明天每日人物(微信号:meirirenwu)将推出“打工诗人”陈年喜,敬请关注。

祝每日人物的女神们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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