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高:不惜一切的生命拥抱

 

渴望描绘生命的人一定是自己对生命有强烈体验的人。凡·高对生命的体验的确强烈,这点从他的无数自画像中就可看出。...



渴望描绘生命的人一定是自己对生命有强烈体验的人。凡·高对生命的体验的确强烈,这点从他的无数自画像中就可看出。

作者 | 远人

刊于 | 《38度评论》第22期

一 
在现代美术史上,就大众耳熟能详的程度来说,恐怕没一个名字会比凡·高更具普遍性。哪怕一个从来不接触艺术的人,也知道凡·高和他的《向日葵》。不论知晓的途径来自哪里,也足见凡·高之名,已经遍及全球的各个角落。

和高产量的画家如毕加索、克利等人相比,凡·高留下的作品着实不多,油画八百多幅,素描八百多幅。尽管对一个艺术家来说,数量往往不能说明问题,但凡·高以不足十年的艺术行为赢得永恒,还是不免令人感到惊诧。不过,熟悉艺术史的人容易看到,艺术史从来就喜欢留下不少令后人感到诧异的话题。和我们今天相比,一个要学习绘画的人,首先会接受严格的训练,以便进行精确描绘。艺术的确需要精确,对画家来说,更需要培养高超的描写能力。但在艺术史上,我们往往又会发现,不少史上留名的画家居然从未接受过学院训练。凡·高如此,和他同时代的高更、卢梭、郁特里罗等人同样如此,甚至,在凡·高前往海牙,投奔其学院派画家表哥毛威时,断然拒绝后者希望他进行石膏素描的建议。凡·高的理由是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根本不值一画。

是否可以说,凡·高之所以成为凡·高,其秘诀也就在此?一味画石膏,固然锻炼了技巧,但失去的是对描画对象的情感铺展。凡·高拒绝画没有生命的,也就意味他渴望描绘的就是生命。从根本上说,描绘生命,并不是凡·高的个人渴望,艺术的每一个种类,都无不是对生命的描绘。而且,越伟大的艺术家,在对生命的描绘上,就越显得出类拔萃。再深一步来说,越是将人类的生命情感表现出来的艺术家,往往不是来自学院。学院的确培养了精致的技巧,但技巧熟练,不等于就能解决艺术的根本问题。艺术对艺术家的要求从来就是彻底地打开自我,将自我融汇到所有人的共性深处。事实上我们难以想象,引起人共鸣的仅仅会是技巧。托尔斯泰曾说,“没有一笔不恰到好处,这便是艺术性的标志。”这里的“恰到好处”,当然是指向能触动我们的表达。触动人的永远是情感。情感的来源又恰恰是我们的生命。
二 


渴望描绘生命的人一定是自己对生命有强烈体验的人。凡·高对生命的体验的确强烈,这点从他的无数自画像中就可看出。不论是《戴灰色帽的自画像》、《抽烟斗的自画像》、《画布前的自画像》,还是令人震惊的《割耳自画像》,我们无不被其吸引。尽管凡·高的相貌谈不上俊朗,甚至不乏粗野。但相貌如何,和艺术从来就没什么必然联系。凡·高的自画像对观众构成吸引,便是我们通过这些画像,看到凡·高的眼睛充满深沉和逼视。而且,我们在这一逼视中能够体味,画布上的凡·高不一定是要逼视观众,而是他首先在逼视自己,似乎他渴望从自我中找到和呈现出生命的本质。生命的本质包括渴望、挣扎、思想、激情,包括人之所以是人的一切。在凡·高这里,激情尤为重要。如果自我没有激情,也就谈不上对他人和事物拥有激情。从这些自画像的眼神中我们也能感觉,凡·高之所以拒绝画他以为没有生命的东西,就在于他一定要将自我的生命投入在描绘对象之上,让后者也激发出对生命的感受和领悟。在描写力和表现力之间,凡·高从一开始就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从凡·高的自画像中,我们所体会到的,往往不是面对其他画家自画像时产生的感觉。凡·高的自画像太过一致,无不是渴望将自己的激情迸发出来,即使那些激情充满苦痛和悲哀,但没有人会说,苦痛与悲哀不是人类的激情构成元素。

众所周知的是,在凡·高一生中,苦痛与悲哀始终就与其形影不离。今天说起凡·高的人,往往离不开“疯狂”二字。这也是凡·高最真实的表现。不管后人对凡·高献上多么高的崇敬和赞誉,活着时的凡·高却孤独得没有一个朋友,即使弟弟提奥对凡·高的情感被世人称颂,但凡·高之所以离开巴黎前往阿尔,也和提奥有点忍受不了凡·高有关。当高更到阿尔与凡·高聚会。目空一切的印象派大师并不把凡·高的作品放在眼里。二人终究爆发的激烈冲突导致凡·高的割耳悲剧。凡·高的疯狂举动竟使邻居将他看成精神病,要求市长将凡·高监禁在精神病院。

和疯人在一起的人,也必然会被看做疯人。我们愿意说,凡·高不是疯人,就像我们愿意说堂·吉诃德不是疯人一样。在今天,似乎谁都能说,凡·高的行为疯狂是缘于对艺术疯狂。但对艺术疯狂的人,却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可能使自己被当做正常人。说艺术的深层总是蕴涵悲剧,原因或在于此。艺术不是人人能做,也就可以说,进行艺术行为的,往往在生活行为上也异于常人。常人缺乏艺术人的敏锐和洞察眼光。艺术人越敏锐,洞察的事物也就越多,对自我的感受也就越多。这些感受往往不是常人所能体悟,因为艺术人可以洞悉自己和他人,也可以洞悉万物和宇宙。但生活从不要求人人都具此洞悉力,所以艺术的悲剧性在凡·高身上才体现得淋漓尽致。

三 
有时候我们难以想象,孤独一世的凡·高内心究竟蕴有怎样的悲哀,但我们又能够想象,凡·高之所以能把悲哀转变成他承受,就在于通过艺术,凡·高在悲哀中更深地理解到什么是生命。可以说,没体验过悲哀,就不能说体验过了生命。体验到的悲哀愈深,对生命的体验也就愈深。在凡·高这里,外在的生活悲哀不断加深他对生命的内在体验。当欧文·斯通为凡·高撰写他的著名传记时,毫不犹豫地将书名定为《渴望生活》,也就在于欧文·斯通着实进入了凡·高的内心,也理解了凡·高的内心——这个被悲哀和贫穷笼罩的画家居然永不停息地被激情拍打内心,其证明甚至无需强调,那就是凡·高的画几乎被热烈的金黄色充满。凡·高对颜色的看法令人容易想起兰波对元音的诗歌上色。在兰波那首不朽的十四行里,代表红色的元音意味“咳出的鲜血”和“愤怒的嘴唇”。凡·高更进一步,干脆认为“绿色和红色代表人类可怕的感情”。这一认识驱凡·高对绿色和红色的搭配显得相当谨慎。除了那幅《夜晚的咖啡店》和《绕圈而行的囚犯》之外,我们很少看到他对红绿的配合使用。因为它们的确显示出凡·高对颜色的敏锐和功能确认。以那幅画家临终之年完成的《绕圈而行的囚犯》来看,几乎全部使用绿色——毕加索的《最后的自画像》也是如此——从头到脚都涂成绿色的无数囚犯排成圆圈行走,黯淡的红色涂上也是绿色的高墙。画面表现的压抑的确令人看到“可怕的感情”,乃至莫泊桑在面对之后,认为该画比一打小说还有价值。

但凡·高的一生毕竟是被激情驱赶。我们甚至可以说,在到达生命的终点之前,凡·高的一生也是被燃烧驱赶。贫穷和痛苦似乎成为凡·高必不可少的燃烧推动。我们可以说他坦白,可以说他率直,更可以说他天真,但这些坦白、率直与天真,正好组合成一个人活着所应保持的美好。尽管这些美好很难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但没有人否认,我们面对生活的所有复杂之时,我们会不渴望一种单纯和美好。进一步说,渴求完美始终是人性的一种体现,即使生活中从来没有完美。只是,当意识到完美不存在时,多数人在种种驱动下选择了复杂,但复杂的人未必会不需要单纯。凡·高不是不懂得生活的复杂,至少从他经历的生活和那些痛苦出发,他也必然懂得改变态度的重要性。但这个重要性只作用于个人的现实生活,决不会进入到精神需求的层面。凡·高的伟大就体现在对生活最深处的可能完美进行孤注一掷的冒险。所以,当我们说他的《向日葵》表现了生命的燃烧有人云亦云之嫌时,我们会感觉,没有人能从《向日葵》中再找到其他的说法。从这里来说,我们甚至能够肯定,凡·高的艺术并不复杂,他只不过在单纯地表达个人对生命的热烈渴望,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当我们所有人都被《向日葵》的燃烧感染之时,也恰好在说明,凡·高成熟期的作品具有相当的一致性,那就是不计后果地让生命像向日葵一样地瓣瓣撕开,让它体会在世间燃烧的痛感和快感。凡·高选择代表燃烧的金黄色来铺满他的画面,就不可能不令世人震惊。

人所震惊的事物大多是不敢相信的事物。但不敢相信,不意味该事物就处在缺席的位置。在凡·高活着之时,世人不接受他,或许是凡·高的特立独行令人无法忍受,也可能是他的画面所现,令世人不敢相信。在今天,我们可以说,凡·高表现的激情是整个人类的激情,但在当时来看,它过于磅礴,过于震动人心,尤其从绘画效果来看,凡·高尽管表现出技巧,其手法却彻底抛弃了技巧层面上的抒情性,一种前所未有的全新表达同时展现出他的痛苦和热烈。全新的永远不会是一出现就被接受的。因而被世人抛进孤独的凡·高只可能在孤独中迸发自己孤独的激情。难以想象,那幅如激流奔涌的《星夜》居然是凡·高在精神病院凭空而画。或许,此时的凡·高越被生活逼迫,就越进入他永无休止的艺术追求。该追求甚至是他活下去的动力和理由。

整个画面以蓝色为基调,绝大部分空间被两条龙一样迎面绞合的庞大星群占据。右上方,斑斑点点的金黄色泽围住耀眼的月亮。另外还有几处星团散布,它们像缩小的月亮,更像地球之外的行星,令人夺目地旋转。在画面左边的黄金分割线位置上,一株由墨绿和深褐色弯曲线条组成的柏树呈火焰状腾空而起。画面的右下端,散布着一个微型教堂和零星的房屋,它们像是即将被身后巨浪样起伏的蓝色群山吞没。

我们今天说凡·高伟大,当然不是简单说他在痛苦中依然抱紧艺术。而是凡·高的作品让我们体会,如果没有凡·高的作品,我们就不可能想象这样的作品存在。就像星星,在我们视线中只永远呈现宁静和安详。它们各自闪动,互不干扰。但到凡·高笔下,星群却首尾相连,变成巨大而浑浊的旋转体。因此,凡·高画布上的星星决不是我们在常识和视野中看到的星星。但我们面对这幅画,我们没有谁会认为看见的不是星星。在西方美术史上出现的星星,或许唯有米罗的《星座》组画可以媲美于凡·高这幅《星夜》。如果说米罗的《星座》描绘了星空的神秘,那凡·高这幅《星夜》就展现了一股控制不住的激情。激情具有恣意纵横的性质,凡·高毫不遮掩地说出过自己对创作的欲望激情,“为了它,我宁愿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即使我的理智有一半崩溃了也在所不惜……”这句话之所以令人惊骇,就在于它是人能够做到、却罕有人去实践的选择行为。

凡·高不惜一切代价地选择它,就在于凡·高对生命的理解远超常人。理解生命也就是理解真实。我们生存的世界当然需要真实,但不是每个人都能面对这一真实,更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打开这一真实。进入真实需要付出代价。我们不陌生的是,人在生活中,最好不要太过真实。因为真实容易导致人体味到人性本来的脆弱,而自己也会不由自主地进入这一脆弱。但我们说生活有严酷的性质是人所共知的话,那就表明本性脆弱的人基本上会不自觉地藏身于自我的面具之后。只是,人类历史上总有摘下种种面具的人。凡·高如此、卡夫卡如此、加缪如此,甚至托尔斯泰如此,因此这些摘下面具的人总是在孤独中左冲右突。精神分析学家诺尔曼·布朗被认为可与弗洛伊德相提并论,就在于他发现全部的人类文化和人类历史从不让那些走向真实的人得到满足,因而压抑成为人的明显特征。压抑的欲望在得不到满足中就转换成一种浮士德似的追求。这一追求恰好成为历史的动力。只是,愿意展开这一追求的人实在太少,甚至,多数人不觉得历史与文明是和自己有关之事。

既然和自己无关,也就不会去关心投身这一追求之人,所以凡·高被人漠视,凡·高的孤独被人漠视,凡·高的作品被人漠视。我们可以说是他的创作超前,可以说是他的手法不被理解,但退一步看,比凡·高更标新立异的创作在绘画界俯拾即是,我们其实就有必要更深入思索。凡·高是不是渴望人类的激情从流失走向它的汇合,以便重获那些失去的感受?答案很可能就是如此,所以凡·高主动走上一条无人相伴的孤独之路。对凡·高而言,也对所有主动承担孤独的人而言,真正实现此生唯有一次的自我,需要的也就是不惜一切地对生命进行拥抱。在今天,没有多少人还愿意拥抱生命,但不去拥抱,不意味人的生命激情就真的在灵魂中永远缺席。至少,热爱凡·高的人,其实就是在热爱一种属于生命的激情。当凡·高的作品在今天被标出天价出售之际,抛开那些商业运作,里面是不是也包涵人对生命和激情的最终肯定?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17岁发表处女作,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500余件作品散见于《大家》《钟山》《花城》《随笔》《山花》《芙蓉》《诗刊》《星星》《文艺报》《上海文汇读书周报》《青年文学》《书屋》《博览群书》等海内外20余家报刊杂志及十余种年度最佳诗歌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散文集《河床上的大地》《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等,主编出版《21世纪的中国诗歌》《当代中国生态文学读本》(丛书),在多家媒体开有专栏。现为深圳市光明新区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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