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到灯塔去

 

“有两个大西洋,一个在灯塔外面,一个在我心里。我心里的大西洋没有航标灯的一缕光亮。我现在是不是也是这样?”——《守望灯塔》...



回国看的第一部电影是2011年的《将爱情进行到底》,走出电影院我愤然写下了“让爱情死无葬身之地”的刻薄评价。回忆和想象是最强大的滤镜,真正被放到眼前的男神女神们,就像是集体被还原了ps照片,让人愤怒的不是美好的情怀终将被现实击得粉碎,而是展示这种丑陋被当作了艺术,观众花钱进影院是为了做梦,谋杀梦想就是精神犯罪。

《将爱》是一代人的集体青春,而安妮宝贝则是都市独白。隐约记得在我们仍然消费文字的中学时代,学校边灯光昏暗的租书店遍地开花,我和发小用武侠小说里的人名借了许许多多红极一时的小说:卫慧棉棉安妮宝贝韩寒郭敬明张悦然……一群打着“用身体写作”旗号的所谓“美女作家”与另一群新概念大赛出身的新锐作家分庭抗礼——这是80年代的流行文学地图。现在看很难说谁比谁高级,一群安生vs.一群七月,你会放肆我会装乖,中国的第一代独生子女用最极端自我的表达来对抗强加给我们的集体价值和意识形态。安妮宝贝的《告别薇安》影响了多少文艺浪漫的女中学生很难说的清,但是至今为止你还是会在公众号中看到这样情绪化、碎片化的文字,欲言又止、欲盖弥彰地透露着人性深处最自私的情感;你也会在品牌宣传文案中看到这样极简的、前卫的生活方式,爱与性,生与死,不着痕迹地抹去了人与人关系的其他可能。

始终觉得国产电影都“文不对题”:说着爱情的电影从来没有真正讨论过爱情的本质,说着灵魂的电影始终感觉不到灵魂的交流。青春片里上演着比成人更加世故老练的故事,而成熟的人又毫无责任感让人无法信赖。

《七月与安生》借用了岩井俊二《花与爱丽丝》式的结构——两个鲜活可爱的女孩,一个没有存在感的男人。在岩井的片中,用了大段的笔墨和小细节来讲两个女孩的不同:芭蕾课、冰淇淋、樱花树、自行车、落语段子、火车上的纸牌、划船时说起的草帽、和服带子系上的心事……开朗活泼的Alice背后破碎的家庭和对爸爸的依恋,内向害羞的Hana带着傻劲的冲动和为朋友着想的心情。每一个人物的背后都需要有千丝万缕的生活来支撑。而七月安生的童年太短暂,仅仅靠一起洗澡睡觉维系的牵绊和你我在镜中看到的自己一样,没有两小无猜的友情,没有心灵相通的默契,一个女人自说自话,男人只是用以逃离现状的借口。无论是苏家明,还是电影里杜撰的老赵,人物的话题始终停留在“你要过怎样的生活?”“你能不能给我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还要多久?”……总吵着要真正生活的人都不够真诚,他们看不到世界的广阔,也看不到人心蕴藏的丰富。不得不说原作格局本来就这么小,她只在城市里活过,或者说她只在水面上活过,只知道生活的坚硬会让人破碎,不知道生活的磨砺也会使人坚强。我们少年时都以为拥有全世界,最容易伤春悲秋卖弄离愁别绪,反复渲染放大自己的脆弱与坚强,而长大意味着主动走出自己的世界,把图书馆里的阳光和摇滚歌手的迷幻嗓音都变成回忆里青春最美的模样。
平心而论,除了叙事能力不足,需要大段话外音和mv蒙太奇来救场,年轻的导演算是合格。有伏笔有交代,画面干净清新,人物的转换和结局对小说的反转要加点分,至少没有再次让观众千疮百孔的心留下一地噩梦碎片。“我恨过你,可我也只有你。”——再次证明七月和安生就是同一个女人,并非Soulmate,而是Doppelganger。每个人的灵魂都有两面,谁不曾在两种生活之间挣扎选择?某些时候渴望内心刮起风暴,疲惫时又会期待温暖港湾,在思想的领域中如此勇敢,却在生活的领域中如此懦弱,谁都想选择不辛苦的人生,可是女人走哪条路不辛苦呢?

片尾处,七月望着的,是前路上的灯塔,那是安生不曾到达过的地方。

灯塔——Lighthouse,是一个在文学和艺术中经常被解读的符号,它是黑暗中的航标和方向,是生的希望,也是孤独、隔绝、和隐秘的自我。

《了不起的盖茨比》中,黛西家的码头上总有一盏通宵不灭的绿灯。第一次认出那盏绿灯时,他是多么的惊奇。“他走过了漫长的道路才来到这片蓝色的草坪上,他的梦似乎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几乎不可能抓不住的”,那盏绿灯是“一年一年在我们眼前渐渐远去那个美好未来的象征”。明知如此仍然选择投身生活的逆流,菲茨杰拉德用主人公自愿选择视而不见表明了自己对人生的回答:灯塔是内心真正渴望的东西,追求极致浪漫的欲望点燃了它,然而在冷酷的社会和淡漠的人情下,也可能成为吞噬生命的魔鬼,明知到达不了也要想着灯塔前进是对理想的献身。

詹妮特·温特森的《守望灯塔》写的是灯塔守卫普尤与收养孤女银儿的故事。下面是狂风巨浪,每个人都在恐惧之上孤独地成长——“我们要做的事情是点亮灯,可我们却生活在黑暗中。”受伤、坚强、会失控,也会回归安详,只要有足够的时间静静观察自然和生命,那些遇到的人和经历的事,都会让灯塔守卫者的目光穿越大海,变成指引他人的灯光。对于灯塔上的人来说,生命是一个奇迹,它只有一瞬,只有片刻短短的停顿,所以不要选择所谓“正确的道路”,要选择去说、去做、去爱,不要等。

    “We’re here, there, not here, not there, swirling like specks of dust, claiming for ourselves the rights of the universe. Being important, being nothing, being caught in lives of our own making that we never wanted. Breaking out, trying again, wondering why the past comes with us, wondering how to talk about the past at all.”    (“我们在这里,在那里,不在这里,不在那里,像漂浮的尘埃,寻求着自己在宇宙中的权利。我们显赫,我们卑微,我们在自己造就但却从不想要的生活中难以自拔。我们想挣脱,想重新开始,想知道过去为什么会跟着我们,想知道到底如何才能谈论这过去。”)——[英]Jeanette Winterson “Lighthousekeeping”(2004)

片中说不出的,也是安妮宝贝没有写过的。一旦七月真的活成了安生,她眼前的世界会不会完全不同?

我见过类似的女孩,看过那样的故事。我记得她笑起来像清秀的周迅,文章写的像从沙漠回到江南的三毛;记得她家的大床空空荡荡,床边的玩具熊每一只脖子后面的棉花都被掏空;记得帮她和一起长大的男生约会,整夜在白杨小道边受蟋蟀惊吓;记得听到关于她的种种流言,看到她却是叛逆又坚强。后来逐渐淡了联系,大学毕业的暑假傍晚在小区门口和画着浓妆的她相遇,她说来找她爸要钱,准备老实接班然后找个男人嫁了,我说我放弃了保研名额要出国。这个童年很多日子和我像双胞胎一样被领出门的姑娘,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直接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只是想要离开这儿,我懂。”然后她还说:“男人当然要找长得帅的,这年头什么都靠不住,看得见的才是真的。”

那时候记得她一直笑,笑得两只眼的妆都花了,可是还是真好看。我想她大概没有时间来电影院看这样一部都市白领追求“现世安稳”又渴望“浪迹天涯”的矫情故事,现在选择了“最保守”、“最稳定”生活的她,男人没那么重要,婚姻没那么重要,工作也没那么重要,大概觉得只要自己不死,谁都要不了她的命。

人们都想从自己的生活出走,人们都走不出自己的命运。总是恨自己活得不自由,其实越边缘越不自由。于是我变成了你,你变成了我,活成彼此的样子,最终只能自己的方式天各一边。

这让我又一次怀念起Soulmate三部曲——《爱在黎明破晓前》《爱在日落黄昏前》《爱在午夜降临前》。哪有那么多狗血流浪和第三者插足,也不用生离死别重走青春,就爱情和人生最简单最真实的样貌就在这跨越20年的漫步中。从Sunrise走到Sunset再到Midnight,谈论艺术,诗歌,家人与朋友,生与死,爱与性;谈论对世界的看法,对政治的态度;谈论已经发生的和可能发生的,无可避免却终于错过的;谈论我们现实中的妥协、软弱、失败,内心的伤疤、崩溃、不堪……我们谈论了人生在世的每一条道路,谈到无路可走,哪里都是绝境,在那一刻,我们才感觉到是彼此灵魂的灯塔,陌生又熟悉,各自孤独,又相互温暖。

弗吉尼亚·伍尔夫的经典小说《到灯塔去》里描写到,拉姆齐夫人望着窗外对岸的灯塔——那样严峻,那样探索,那样美丽——“像是她自己的目光和自己的目光相遇,那灯光,就像只有她自己能够做到的那样,深入探索她的思绪和心灵,把其中的实质精炼提纯。”

“她向生活瞥了一眼,因为她清晰地意识到它的存在,某种真实的、纯粹属于个人的东西,她既不和子女又不和丈夫分享的东西。他们之间一直在互相较量,她处于乙方,生活处于另一方,而她总是尽可能地去战胜对方,就像对方要战胜她一样;有时候,他们之间也展开谈判;她记得也有妥协和解的场面;但说来也真怪,就大体而论,她必须承认,生活是可怕的、充满敌意的。……她知道他们将面临什么——爱情的欢乐,事业的抱负,孤独地在阴暗的地方忍受不幸的煎熬——正是为了这个原因,她经常有这种感觉:为什么他们要成长起来,而失去童年的一切幸福呢?”——[英]弗吉尼亚·伍尔夫《到灯塔去》(To the Lighthouse)



女作家用一次到灯塔去的计划、一场漫长的等待和一次向灯塔出发的航程,平静地叙述这样的事实:只有一个简单的问题——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而那个关于人生意义的伟大启示也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踏上灯塔的拉姆齐先生实践着他的人生——寻找一片悬崖峭壁,站在那儿,凝视着暴风雪,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目光仍力图穿透那茫茫的黑暗,他要站着死去。

没有去往灯塔的莉丽和卡迈克尔留在十年前的原地——他站在那儿,好像伸开双手遮盖了人类所有的弱点和苦难;她想,他正在宽容而慈悲地审视他们最后的归宿。
七月与安生是那一代独生子女成长的两个极端。作为前所未有地开始关注自我的一代人,80后的我们迫切需要那样的青春,对自己和自己所坚持的信念骄傲到不需要披挂盔甲就敢于与世界为敌,以叛逆的姿态拼死抵抗。浪漫和自由成为远方诱惑的灯塔,少年们的义无反顾里夹杂着对现实的不满、压力的释放、对看不见的未来的害怕,他们真正想追求的不是另一个人、另一种生活,真正想要的只是追逐的过程。

直到从波涛汹涌的内心中走出,发现自己并不是世界中心却依然值得被爱;发现努力不一定有结果却有勇气选择坚持;敢于说出“我想要”并能为此承担全部结果,我们才完成了成长的蜕变,看到人生的丰富,理解他人的痛苦,扩展生活的维度,从自我的孤独走向广阔的人间。

亦舒小说里这样写:犀利却不光芒四射,悲观却不怨天尤人,分寸控制得恰到好处……这样的女子大抵是没有什么运气的。所以凡事只能信自己——灯塔是我船亦是我。

灯塔是我船亦是我。说的真好。七月,到灯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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