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水磨坊  文/韩庆功

 

我曾经替张承志惋惜过,他在写《北方的河》时怎么会忽略这么一条美丽的河流呢?他多次往返于神秘的积石峡,那么深情地关注过撒拉人,怎么就不瞟一眼脚下的清水河?...

记忆中的水磨坊
作者:韩庆功




在我记忆的存储器里,最为清晰和温暖的画面莫过于水磨坊。日夜转动的水轮子带走了我的苦涩童年,沉重的磨盘磨碎了懵懂中的不幸。我的缺祜少祐的童年,因为有了水磨坊而富足和难忘。
虽然没有赶上闹饥荒的年代,有幸避过了吃榆树皮的非人遭遇,但我的童年也是从那个极端年代的尾梢上开始的,好也好不到哪里,记忆里留下的满是为着生计的苦累场景。生产队常年累月地给每个劳力安排活计,人们整年整月拼死拼活地出工,除了勉强养个肚子外,衣兜里总是空空的。村人间没有条件攀比,也没了彼此对比的心情,因为各家的光阴都在一条线条上,胆儿大的偶尔出去弄几个钱,多半逃不脱游乡挨斗的遭遇,私下里养只鸡栽棵树,也会立即当成资本主义尾巴被割掉。一年中干什么活由不了个人,全由队里持掌。家中遇到越不过的坎儿也不用着急上火,众人自然会帮忙了结。
多挣工分是天大的事儿,也只有在工分的多寡上才能分出一个门户的境况。一个工日的满分为八分,那是强劳力能挣到的工分,我的印象中我们家从未拿过一个满分。爷爷奶奶都年过七旬,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十二岁的我还无力扛起重担,家里的工分大部分从积攒肥料上获得。除此之外,我在上学之余还能挣到一些零碎的分儿。天刚亮,奶奶就叫醒我,让我去送粪。我掮着个小背篼,腰间束条破布带,戴上大耳朵皮帽,摇摇晃晃地往返于粪场和田地之间。有一位舀粪的老奶奶特别照顾我,总是浅浅地舀上两铁锨就让我走开。每背去一次,记工员在纸面上按下一个名章,红殷殷的,特稀罕。三个名章记一个工分。一早上背不了三次,挣一分实在太难了。后来我想出一个法子,找来一根枇杷木,削为方形,用一根八号铁丝捶打成的小刀刻一枚跟记工员名字相仿的印章,居然没有被看破,由此得了一些便宜,但不敢做得太放肆。到了夏收季节,生产队长特意给我派了差事,让我在大人们歇工吃饭的空隙里看管队里的两头骡子,每天记四分,爷爷说这纯粹是照顾我们家。那一年,我挣了一千四百分。
初夏的一个傍晚,大队书记在喇叭匣子里喊话,叫全村人到队部开会,要求每户派一名主事的人儿。吃过晚饭,爷爷叫我和姐姐去队部,让我们把会上说了的话带回来。大队长绕来绕去说了半天,其实只有一件事,就是选定水磨坊看管者,用的是千百年来最原始的抓阄法。场上乱哄哄的,众人挨个捏起属于自己的一粒纸蛋。轮到我家时,忘了是我抓的还是姐姐抓的,被我们手心里的汗粒弄湿了的纸条上,竟然有中了阄的水磨坊。
我不知道这个突如其来的事情对我们家意味着什么,忐忑中有了一种莫名的压力。姐姐拉着我的手,一路小跑到家里,我禁不住放声哭了。爷爷问我怎么哭了?我说守磨坊是男人干的事,咱家干不了。爷爷说:“傻孩子,这是别人争都争不来的好事,咱家中阄了说明你福大命大!”他摸着我的头,肯定地说:“你就是咱家的男子汉!”
我不知道爷爷是在安慰我,还是水磨坊真能给我们带来好运,说我是男子汉,心里美滋滋的。



没想到爷爷对水磨坊的操持上还真有一套办法,很快学会了掌磨的要领。开磨那天,像逢了喜事似的,爷爷请来当家好友,一伙人围着尚未启转的磨盘,看爷爷忙活。那天河里的水满满的,磨轮转得飞快,随着爷爷说一声“起磨了”,便放开操作杆,笨重的磨盘就轰隆隆地转起来,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火石味。
水磨坊是农耕文明的遗留,也是新石器文明与水利工程高度融合的产物。从前的循化干旱缺水,虽然黄河从家门前流过,但人们只能望河兴叹。街子河是季节性河流,枯水期长达半年。只有清水河的水才长年不断,最适合修建水磨坊,因此在蜿蜒的河畔上蹲居着不少造型各异的水磨坊。
水磨坊避开了主河道,不致在涨水季节被洪水冲毁。在磨坊上游开挖一条独渠,把一股河水引到水槽边。水槽是用木板制成的,长约四五米,进水口宽,出水口窄小,这样的设计有利于增加水的冲力。水的冲力大,水轮就转得快,沉重的磨盘随之加速转动。水槽上方设一个调节闸,用几块木板调蓄。来水多时取下上面的木板,把一部分余水泄到边沟里,水量不足时把闸门堵得严实。





水磨坊的一半悬在空中,上层是磨面房,里面分成两大块,悬空的一半为磨面区,挨在地上的是活动区。粮袋及其它东西都搁在活动区里。屋角盘一台土炕。有磨盘的区域是非常讲究的,一般高出活动区一个台阶,用木板铺就。进入磨面区须要脱鞋。那时人们夏天很少穿袜子,不是不兴穿,而是穷了的缘故吧,脱了鞋就露出脚丫子。木板正中是磨盘,这是水磨坊的核心部位。

磨盘是两扇直径八十厘米、厚二十五厘米的圆形花岗石。石面上均匀地凿开许多像伞骨似的槽子,粮食等被碾物从木斗泻落到磨盘上,随着下扇磨盘的转动,把麦粒磨碎成细粉,从石槽缝里往外漂流出来,地板上落下一圈面粉。



上扇磨石两端小孔里套上粗麻绳,悬挂在房梁上。把插在两条绳中间的木棍时而旋拧得很紧,时而松开,以此调节着磨石的上下起伏。掌磨的功夫就在这里。刚开磨时得收紧木棍,把上扇磨石提起来,待到磨过了三五遍、麦粒变成细粉后,就得松开木棍,把上扇磨石放下来,增加压力。上扇磨石中央凿开一个碗口大的孔,对着石孔安装一个上宽下窄没有封底的木斗,粮食就从这个料斗一点点泻到下扇磨盘上。
下扇磨石放置在一个分成三个岔枝的榆木板上,这多半是把成年的老榆树杈子砍来的,算是磨盘基座,叫磨墩。磨墩下面套上一根直径约三十厘米、长约两米的圆形木,通到磨房下层,连在木制轮盘中央,这是磨轴。一头嵌进磨轴、一头连在外圈的十几根斜撑,酷似车轮的辐条。水轮跟地面保持着二十厘米距离,有一根十字形铁制转针一半埋到地下,一半顶着水轮底部。水轮在铁针上运转就能减少摩擦,转得飞快。处于对减轻房子压力的考虑,把有磨盘的那部分区域搞成篱笆墙,也有做成木板墙的。
磨面是庄稼人种田的尾声,只有把面粉装进柜子,心里才算踏实。清水河两岸的十里八庄仅有一两座转得开又讨人喜欢的磨坊,所以与饭碗相连的磨坊人,自然被众乡亲高眼相待。磨坊里有两个人忙活就够了。男人专心添料,顺便把飘落在木板上的一圈圈面粉扫干净,堆在一处,递给筛箩的女人;女人在用两根木条支起来的架子上不停地推拉面箩,把带着麸皮的一箩箩面粉过筛,然后把与细面分离后的麸皮重又放到木斗里过磨,如此往返三五回,便把淀粉碾取干净了。磨出来的面粉分为一产、二产和三产。三产粉也叫二面;二产粉留作操办宴席或招待客人时做饭的面料,也叫客面。

我们的水磨坊就坐落在村头树林茂密的河滩上。
在磨坊的日子是单调的,除了水槽里的水冲击木轮的沙沙声、磨盘转动的轰隆声和罗面发出的咔哒咔哒声,再也听不到别的声响,听着这些重复地交织在一起的声响,我心里生起一种莫名的落寞,感觉时间在凝固、日子在停滞。
盛夏的一个夜晚,因为水量特小,磨子只好停下来,爷爷摸着黑,只身到几公里外的上游找水去了。我在土炕上睡得很沉。朦朦胧胧中听见有人在喊叫,原来是两个来磨面的媳妇在炕沿上一唱一合,偶尔说几句我听不懂的话,夹带着轻轻的叹息声。我在被窝底下屏声静气地听着,却弄不明白她们喊的是什么,只觉得好听,有点凄凉的感觉。后来跟着大人到山上放羊时,他们也那样喊,而且无遮无拦地放出声来。长大了就完全明白她们唱的是一种叫“花儿”的野调,也知道他们(她们)为何那么钟情于“花儿”。也许她们太寂寞了。出门的男人一去好几个月,甚至一两年都见不着面,有的永远都回不来,为了穷家务命丧异地。她们就这样打发着花样年华,她们思念,她们担心,但她们无处诉说,只能在万籁俱静的夜色里,把憋在心里的愁绪以一曲“花儿”吐露出来。
这一夜,因为她们的歌声使水磨坊充满诗情,也就从那时起,我深深地喜欢上了这种带着忧郁的调子,虽然不会唱,却百听不厌。
稍微长些年岁后,我跟着村里一位比我大几岁的赤脚医生,整天到野外采挖药草。那时就看见医生大哥兜里装着个小本子,里面抄满了各式“花儿”,一有工夫他就不停地练唱。他给我说不会唱“花儿”的男人不算真正的男子汉,唱不好花儿就娶不到好媳妇。省卫校插队的一群知识青年住在大队办公室,跟卫生室同处一院。其中一位发辫粗长、穿着浅蓝色条绒上衣的姑娘很喜欢听医生大哥唱的颤悠悠的调令,她还时不时跟着我们采药去······
“花儿”承载了太多男欢女爱的悲情故事,它表达的是青年男女别离后那种揪心的思念和穿肠的牵挂。我时常认为,在我大半生心想而未了的诸多事儿里,不会唱“花儿”就成了无法弥补的缺憾。
多少年来,撒拉族妇女囿于传统习俗,少有机会在公众场合放开嗓门,更忌讳借唱“花儿”抒发男女之情,否则被视为不守规矩的放荡之流。此刻,在远离村庄的水磨坊里,在黑夜的笼罩下,在河水的沙沙声中她们轻声唤起心中的阿哥,该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吧?
后来我就想,如果爷爷在,她们会正襟跪坐,七分矜持三分羞,多半不会露嘴的。幸好水磨坊的水流断了,盛夏的夜空悄悄地给她们提供了一次机会,也让我在水磨坊的被窝里第一次偷听到银铃般清脆的女声。“花儿”的种子就这样掉落到我尚未耕耘的心田,伴随着我的坎坷人生扎根开花,温暖了一颗游动的心。我确信天使们此刻也在偷听着夜色里的天籁,相思鸟会把她们的心声传送给远方的人儿。



出乎所料的是,水磨坊彻底改变了我们家的境遇,这一点连爷爷也未曾料到。磨面的报酬没有死规定,完全按磨面者的诚意兑现,给多给少不作计较。爷爷特别嘱咐我们不要强求人家,哪怕这次给不了下次照样给磨。我们把一只盛面的小木斗放在边上,磨面客根据自己对磨粮数量的判断,有的留下一两斗,有的留下半斗,无论多少全凭自愿。到年底,家里所有的面柜都装满了面粉,一家人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富足。爷爷说照这样下去来年的面都没地方搁了,打算织两条面袋子。
队里在唐赛山上种了成片的胡麻,爷爷从麦场场长那里要来了几大捆取了籽实的胡麻杆,经过浸泡、捻线、编织等工序,制成了两条能装三百斤的大面袋。靠墙立着的面袋一天天往上长,装满一袋又立起一袋。到了第二年,两条麻袋也容不下日夜增多的面粉。爷爷觉得应该接济一下四周,他决定除了家用外,其余面粉都送给时常断炊的亲戚们;凡是来借面的乡亲都不让他们空着手回去。在施与别人、帮助乡亲的过程中我们收获了友谊和快乐。
磨面也分个轻重缓急,时间排序上得把定先来后到规矩。荒月过后的第一场磨面异常紧张,各家都急着用新年的面粉填个肚子。对此爷爷想了个周全的法子,让每户人家的粮食磨两轮,头遍粮磨少一点,以便抢时间多打发几户,这样的安排把大家都能照顾得到。即便如此,磨面的队还是排得长长的。爷爷对山里来的磨面客热心有加,尽可能挤出一点间隙给他们磨,轮到夜里时把家里专为客人准备的土炕烧暖,让客户住上一宿。



停磨时,最后下磨的粮食留在磨肚里,减少出粉量,磨面人嘴上虽不说,心里却会犯嘀咕。爷爷就从自家的面袋里抓几把面粉予以补偿。爷爷的举动使磨面客甚为称道,所以每次来磨面时总要捎来一些洋芋、豆面、清油、果品之类的新鲜物,我时常往书包里装一点,成为同学们追随的对象。
清水河的水量变化无常,开春到五月雨水稀少,加上这个季节正是庄稼地浇二三遍水的要紧当口,中途泉水汇集而来的一小股水被上游渠坝拦住,下游河床就见了底。若遇干旱年份,各村争水的火药味很浓,有时还兵刃相见,历史上曾发生过因抢水而死人的惨痛事件。偶尔在深夜有幸等来的一股水,往往不到一个时辰又要断流,所以水磨坊在春季无法正常运转。幸好这个季节里各家的口粮也很吃紧,拿到磨坊的余粮没有多少,水磨不得不停下一段日子。趁水磨消停的空挡,爷爷请来石匠修葺磨盘。
石匠是临夏人,是我见过的带家什最少的匠人,只带来一把小铁锤和两只五寸来长的钢钎。他干活时右手抡起铁锤,左手握住钢钎,随着左手的来回移动,一下一下把锤子砸到钢钎上,将一条条磨浅了的石槽凿深。
爷爷说不敢怠慢匠人,如果匠人不高兴把活做歪了,磨出的面就不成样,会耽误大事。葺磨也是我们小孩盼着的喜事。葺磨那几天,家里宰一只养肥了的山羊,把每顿饭都做成客饭,来帮忙卸磨和装磨的邻家亲戚们都可以美美地往肚里装点油水。
收取土面也是件不能马虎的事儿。时间久了,在磨坊的大梁、檩子、椽子以及窗户、墙面上落下厚厚的一层面尘,每半年要清除一次。取下来的面尘叫土面,是饲养牲畜的上好喂料,舍不得倒掉。得了磨坊带来的种种好处,生产队寄养在家里的那头毛驴占尽了便宜,每天都能饱食和着土面与麸皮的精饲料,通身变得油光铮亮。



水磨坊是因河流而存在的,所以我的记忆无法割断梦幻般的清水河。
这是一条水量丰沛的河流。它居然也有两个性格迥异的支脉,更不知有多少细流为它补充着能量。一条源自大力加山西麓。由于两边没有深沟密林,培育不出像样的溪流,一路上加盟的都是些崖壁下、草丛中、石缝间冒出的泉水,因而这是一条保持着温度的不冻河,冬天也不会结冰。而另一条河恰好相反,源于著名的夕昌沟景区,上游沟坳深,沟岔纵横,后背是宽阔的草场,两侧是浓密的天然林,牛羊成群,药草送香,鸟鸣兽叫;每一条沟岔内都流出一股冰冷的溪水,聚在一起,就汇成了奔腾不息的河流。两条河在距水磨坊200米处交合了,真正的清水河便从这里起步。
我曾经替张承志惋惜过,他在写《北方的河》时怎么会忽略这么一条美丽的河流呢?他多次往返于神秘的积石峡,那么深情地关注过撒拉人,怎么就不瞟一眼脚下的清水河?我甚至想过,只要稍稍留意一下有着浪花、有着激情、有着梦想的清水河,他的笔端就有可能出现比湟水河边扎着花头巾的妇女们成排拔草的情景更为生动的画面,有可能找到比无定河畔的蓝花花更加俊秀的面容······


(作者笔下的清水河从图中位置开始,水磨坊就在这一块)

也许,清水河流程太短,流量太小,在国家地理坐标中它不过是一条无名小河而已,它的清流会被黄河浑浊的巨流所吞没。然而,正是这样一些默默无闻的河流的存在,才造就了黄河一泻千里的气势,书写了中华文明千年不绝、百代相传的神奇与辉煌。
磨坊边是一方平展的台地,原先是茂密的黑刺林,农业学大寨时砍林造田,居然成了村里的保命田。这一片田地因清水河的滋养而连年丰收,大旱年份也不愁没水浇。那时没有播种机,二牛抬杠成了传统耕作的标志,人们甚至把那个年代叫二牛抬杠时代。两头牛、一把犁、一男一女构成了一幅流动的春耕图。当男人一手驾着犁把,一手扬起皮鞭,把明华华的犁头劈进黑土地松软的胸膛时,后面紧跟着的女人一只臂膀拎着麦篓,一只手来回摆动着,把麦种均匀地从手指间撒到犁行内,那动作流畅而韵致,轻盈而潇洒。这一幅图景,是我在水磨坊边看到的唯美景象。
磨坊的另一边是时涨时落的清水河。儿时的我不知道世间还有大海,只听爷爷说黄河大得没有底子。长大后才明白,黄河是一条辛苦的河流,一条支流最少的大河,它在没有丛林的干涸的高原上寂寞地流过。而日夜与我做伴的清水河,居然也算是黄河的一大支脉。
望着溅起浪花、一路欢腾而下的流水,再想想自己苦涩的童年,真是羡慕这一河的流水。至少,清水河可以加入远行万里的黄河,到达无边的海洋,而我却走不出这里的寂寞。于是,年少的我喜欢坐在沙沙作响的河水旁,极目远眺积石山峰,那一片隐约可见的青色山峦,成了我的世界的最远处。很想去那座山下看看黄河的模样,但在我的童年里黄河终究是个美丽的梦,梦里牵连着山外朦胧的世界和童年之后遥远的未来。
看不到黄河,能与清水河亲近也不错,至少,它把我的梦想带给了黄河。
一个民族需要一条滋养精神、承载文明的河流,一个人同样需要一条托付梦想的河流。我的生命中有两条河流,一条是童年的河,一条是中年的河。童年的清水河汇入中年的黄河,它们的流水声构成了一支难忘的生命之歌。
黄河是属于太多人的河流,它承载着一个民族的过去和未来,见证了一个国度的兴衰荣辱。站在黄河边,每一个生命都是小不可言的。因此,我不敢过于亲近黄河。我对清水河的感情像从绝壁下渗出来的冰凉泉水,清澈透明,沁人心脾。这种情感是在与水磨坊的厮守中一点一点磨出来的,就像雪白的面粉那样,细腻而纯洁。在那段难忘的日子里,我跟清水河的涛声一起呼吸,跟它的水流一起长大,跟它的水涨水落一起欢乐忧伤。



端午节过后,清水河水量日渐丰沛。远远望去,在河水旁长着的许多树冠硕大的老榆树、笔直的钻天白杨、婀娜婆娑的垂柳、一丛丛黑刺和沙柳、绿油油的正在灌浆的麦田,加上一座旋转的水磨坊,构成了一幅绝妙的田园美图。河滩上密布着丛丛马莲,很多不知名的花儿早早地露出笑靥,在微风中抖动着。水池里游弋着小蝌蚪和小鱼,一声高过一声的蛙鸣像要把盛夏的夜空撕碎。这是属于我的乐园。每天放学后,我领着一群小伙伴钻进密匝匝的树林里,或爬树掏鸟蛋,或用马莲草编制造型各异的玩具,或在石槽缝里寻找黄蜜蜂筑造的巢穴,或摘吃酸酸的沙棘。烈日炎炎的午后,我们光着身子,扎个猛子,一头窜进水底下,抱住一颗石头,比试着谁能在水下呆得久。
到了冬季,一场大雪之后,整个河滩银装素裹,冰凌琼花。磨坊的水轮被坚冰封锁得不能动弹,水轮周围挂满了长溜溜的冰柱,晶莹剔透。这时候的磨坊也不能闲下来,因为下雪不能出工,难得老天给忙碌不停的村人放了一天假。年轻人走下热炕头,不约而同地到户外追捉野鸡。野鸡在雪地里觅不到食,饿急了就在林子里胡飞乱窜,雪地上留下清晰的爪印,顺着爪印就能找到藏在灌木丛或石缝里惊呆了的野鸡。成年沾不上腥味的人们,捉上几只野鸡自然兴奋得个个性情飞扬。爷爷想得很周到,叫上几个小伙子,在磨坊外的地边早已挖好的锅眼上支起两口大锅,用树林里捡来的枯枝烧开锅里的水,拿出上好的面粉调成面团,只等着用野鸡肉下锅做饭。
得知爷爷供饭的消息,老少爷儿们都拿着自家碗具来蹭饭。做两大锅饭足可让几十人吃个饱肚。看着大伙急不可耐地接连吃下三四碗面片时还余瘾未尽的情景,爷爷乐呵呵地笑,我觉得这注定是饥肠辘辘的人们难以忘怀的一顿美味野宴。
时光荏苒,光阴如梭,一圈圈单调而乏味地转动的磨盘把满地收获来的麦子都装进它的胸膛,把人们一年的劳作、所有的辛苦都转化成白花花的面粉。日渐长大的我,感觉时间像木槽里急速的流水,在不知不觉中滑走了。磨盘磨走了一轮轮岁月,面箩筛出了生活的酸甜苦辣。
跟着水磨坊的节奏,一家人重复着相同的日子,唯有从爷爷奶奶日渐变老的躯体上感觉季节的变换和岁月的流逝。花容月貌的姐姐进入十六岁花季,远远近近说亲的人儿不断。十七岁那年爷爷定下了姐姐的婚事。爷爷说咱家多少年没办喜事了,姐姐的婚事,得体体面面办一回。看到媒人送来定亲礼物那天,我心里一阵惆怅和失落,感觉姐姐不久会成为别家的人了。有一天放学回来,姐姐把我叫进屋里,从手绢里拿出一只殷红的果子。我从未见过那么大那么红的果儿。她说这是来看望她的一位阿姨送的,自个舍不得吃,就留给我。后来我知道那种稀罕的红果子叫苹果。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团阴云早已裹住了我们,只是我们的眼目的幔帐太厚,没有丝毫预感。姐姐害了一种咳嗽的疾病,咳起来吃力得躬弯了腰。半年后,姐姐的咳嗽愈来愈厉害了,刚开始还能咳出点痰来,后来就是一连串要命的干咳,像要断气似的。姐姐的面容日渐憔悴,红润的脸庞全无血色,病恹恹的甚为可怜,但她依然拖着病体,不停地背水做饭。终于,姐姐什么都做不动了,十八岁那年,病魔夺走了她年轻的生命……
五年后,队里把磨坊转给了另一户人家,没过多久便有了钢磨和电磨,磨面的速度和效率大大提高。从此,只会把少量的豆类和青稞等粗粮拿到水磨坊去磨,水磨坊似乎完成了它的使命,渐渐退出人们的生活。
水磨坊伴随着农耕文明的演进,承载了千年的历史,这已经是它伟大的贡献了。我确信水是永恒的存在,而磨坊无疑是水在一定时期的伴生物。当人类对水的利用达到新的水平时便产生了电,就有了取代水磨的电磨。这不是水对磨坊的抛弃,也不该成为磨坊的遗憾,而是历史演进的必然。水磨坊的退出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沉重的磨盘转动太慢了,它怎能赶上飞速发展的时代车轮呢?然而水磨毕竟是我们祖先的伟大发明,它是石器世代延续至今仍在使用的一种生产工具,它一度成为把人类生活从刀耕火种推向精耕细作的历史印记。
无论如何,水磨坊给了我太多的温暖,是我青涩年华里的一段光华岁月,在我不断翻新的记忆中它将是永远的存在。



(这是位于清水河上游一里的一座水磨坊,如今还在,在立庒小学旁)
撒拉尔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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