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卫新专栏：想象的怀旧——海螺巷_【室内设计师】

对于过去，或者未来，我们总得找到一些这样的线索。此刻，在眼前松驰的桌面上，我似乎听到了比秦淮河更远的海的声音。...

陈卫新

设计师，诗人。现居南京。地域文化关注者。

长期从事历史建筑的修缮与设计，主张以低成本的自然更新方式活化城市历史街区。

去年，也就是八月刚过的时候，我搬到了海螺巷。古人不必写半年工作总结，所以他们可以用一整天的时间来聊天看云，并依着时节与心情过日子。二十四个节气的确可以让人体会到天气一点一点的变化。那种细微的变化，如同紧贴着我们一根一根的汗毛发生的。刚刚立秋，皮肤的表面就开始干爽起来。南京的天空也变得更空，秦淮河的水经过几年的治理已经不臭了，邻居们也不再把垃圾直接倾倒在里面。回想起来，人有时候其实挺说不清楚的，骨子里都有点邪恶的念头。比如说这倒垃圾吧，也会有相互攀比的心。比谁倒得多倒不见得，比谁倒得轻松是真有的。

南京城以“海”字打头的巷子有两条，还有一条叫海福巷，在城外。海螺巷不长，东西方向。一头连评事街，一头至水西门，两侧都是居民房子，房子的形态也是各式各样。有几户连院，低伏在几棵硕大的枇杷或玉兰下面，似乎还透着过去大户人家特有的隐秘气息。在巷子的中段，有一个少见的小弯。迎面走路，不小心就会碰上。那弯曲的弧度像个螺的背，光滑、神秘。南边的房子，过去都是河房，现在好些已经大修过，沿水的老建筑几乎都拆干净了。房间外面依旧是秦淮河，只是河岸的形态再也没有了过去的幽深变化。事实上，在海螺巷还是有些东西从来没有变过的，比如一条奇妙的风线。风线是从水里升起来的，在仙鹤桥边上腾空，然后转向几家山墙上的荒草，接着，又降下来穿过整条海螺巷。这种情况，每天只一次，大约在九点钟的时候。平常这个时间，巷子里的人极少，上班的上班去了，买菜溜鸟的还没回来。开始觉察到的时候，我是很激动的，以为是个什么重大发现。后来，邻居汤疤子一脸不屑地说：“就是这个样子的啊！多少年了，大家都晓得的啊。你真是一个呆逼。”是的，真是一个呆逼呢。

城南人骂人就是这样子。同样的词，夸人有时候也是这样的。城南的院子总是会长出些轻浮的东西。墙角的花开得细小而繁多，灰暗又散漫。空气像一个又一个圆形的气泡，那种懒散近乎轻佻，以至于我的鼻腔多出了一种药物的气味。天牛无法下水，攀在一条干瘪的石榴枝干上，摆头弄尾。它与我一样，虽然慢，但并不怀疑自己的命运。从现在开始，每隔一刻钟，我得用丝瓜藤蔓的液体浇灌在自己的手臂上，类似浇一盆月季。几天

前，我被一杯开水烫伤了，不严重，但也不简单。汤疤子出的主意，讲以前都是这么搞的。烫伤的表皮因为浇了丝瓜藤蔓的汁，凉爽了许多，温度似乎也下降一些。起床之后，我就已经把丝瓜藤蔓的汁放在冰箱里了，如

同把自己的影子埋在檐下最凉快的阴影里，守候门前的凉风。

↑南京老城南的院子

九点钟过后，我会坐在一张宽大的板凳上，对着南窗临池。每天一页。如同当年的一位姑娘对镜成妆。窗口好像是一个镜框，河流撑着船，一会儿往前，一会儿往后。有一艘船停在窗的另一侧，像是昨天晚上坏在这儿的，蓬上有早上新鲜的鸟粪，黑色的，点点滴滴，一大片。街道上新种的一排香樟，真不是什么好树，不落叶，还挡光，连鸟吃了果子，都拉不出好屎。

立秋之后的天空，总染着一点绿色，延续了水影与桨的声响。那声音真是个新鲜的摆设，如同一个破旧时钟的河殇。修船师傅戴了个施工的安全帽，我不明白修一个船上的发动机与戴安全帽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我想此刻马达应该已经震得他手心发烫了吧。不知道什么原因，时间在河边上就会显得慢一点。现在，谁还在乎指间漏掉的辰光呢，光是微信点赞的时间就可以为每个人修一座塔了。

透过窗，远远地，还能看到那座有风起来的仙鹤桥。仙鹤桥在过去名头很大，从明永乐年开始，每年中秋节，都会有一对仙鹤飞来，在桥上方盘旋数圈，待月满的时候，再凌云而去。民国二十六年的中秋，非常奇怪，仙鹤没有出现，而等待看鹤的人因为战事临近，似乎也不再在意。这不在意不要紧，但仙鹤一下子就消失了，也没出现过了。城南的人乱了神。他们无法想象没有仙鹤飞临的日子。抗战胜利后，他们从东郊石锁村请了石匠来，在桥头雕了两只鹤，一雄一雌，一高一低，挺祥和的样子。从此，他们又开始安心入睡了。而真的仙鹤对于他们也就渐渐没有了意义。

过了十点，那条风线就会又回旋到这里，并淹没在来源的地方。在这样一个偏僻的以海螺命名的巷子里，我把一页写好的字团了起来，放在桌子的另一边，膨松之极。而后，又松懈下来，像一种发出呼哧呼哧声的膨化食品。城南，到底还存在吗。沿着秦淮河的房子，一幢一幢地在消失，如同一去不返的仙鹤。剩下的是一条空气中流动的河流，是风，是一条记忆中的线索。对于过去，或者未来，我们总得找到一些这样的线索。此刻，在眼前松驰的桌面上，我似乎听到了比秦淮河更远的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