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巫娜 : 告别喧嚣

 

终会告别那些喧嚣和热闹,归于平静。...







古琴演奏家巫娜如今的家在北京的郊外,远离市区。她的客厅里没有沙发,也没有电视,只有竹席铺成的榻、琴桌和几架古琴。

天气暖和的时候,巫娜早上六点之前就会起床,花一个小时的时间晨练,站桩、打太极。过午不食是她保持了许多年的习惯,如果没有其他演出或是课程的安排,一整天她都会待在这个空旷清净的家里,看书、喝茶、弹琴。到了晚上十点多,她就早早上床入睡。

“是不是特别像退休老人在过的生活?”巫娜笑着说。实际上,她非常满意这种生活状态,“自然、舒服、健康、平静,和我以前的生活区别太大了。”

很多人觉得,弹古琴的女生一定不食人间烟火。但巫娜不是这样。十年前的她,“年轻,又因为生活在北京这个大城市,晚上经常熬夜,和朋友唱歌跳舞、喝酒聊天。”那时她刚从中央音乐学院毕业,是古琴演奏专业的第一位硕士。与其他研习古琴的同行不同,年轻的巫娜急切地想要把古琴与现代生活相结合,以延续其在当下社会的生命力,于是她选择活跃在跨界演出的舞台上,积极地与新音乐、爵士乐、摇滚乐及多种艺术合作,也由此认识了一拨其他领域的音乐人。

回想那段时间的生活,巫娜直言“很有趣,但自己挺‘造’的。”北京话里的这个“造”字— “你就可劲儿造吧”的那个“造”,说的是有些人总是喜欢身边热闹,用什么东西总是无节制的浪费,糟蹋糟践。巫娜笑说自己年轻时就太“造”,太浪费生命,“到现在这个阶段,趁我还没有太老,还有机会可以去尝试着节省自己的生命,别再‘造’了。”她觉得这种节省,对身体,甚至于精神和内心,都是特别健康的。

“节省”,对巫娜来说也是一种修行,而这种修行的终点似乎就是她如今平静的生活。正是因为城市过、喧嚣过、热闹过,所以我才特别珍惜如今的平静。”

节省生命


开始意识到必须节省自己的生命,似乎是从巫娜这几年的搬家开始的。

2009年,因为朋友的支持,巫娜得到了一个在北京市中心的工作室,并在那里生活、工作了将近五年的时间。从那时开始,她的生活就变得随性、平静起来。除了自己的古琴剧场,以及一些和国外艺术家的合作项目之外,平时大部分时间巫娜都会留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喝茶,和朋友倾谈。“那几年的生活太安逸了,以至于让我都有些懒惰了,虽然有些懒惰,但总归是归于平静的。”

而最近的一次搬家,是在2014年。巫娜从市中心的工作室,彻底搬到了郊区。“真正回归自然,感觉到自己内心更加趋于平静了,这个过程是自然而然到来的。”有意思的是,比起几年前,巫娜想要主动去做的事情反而多了起来。“事情虽然多,身体忙起来,但自己的内心却更加简单,思维也更加清晰。”

巫娜也时常想起2008年之前她经历的那些最热闹的生活—应崔健邀请,为他的演唱会担任古琴演奏嘉宾;与音乐人窦唯合作出版了以古琴即兴为主的纯器乐专辑《暮良文王》;为作曲家刘索拉的歌剧担任古琴声部演奏,赴德演出;与电子音乐家颜峻合作,创作古琴与噪音实验即兴音乐作品……

她将当初马不停蹄的跨界合作、出国演出,总结为“喧嚣和热闹”。这些成为她后来重新认识古琴的重要养分。“喧嚣和热闹具有张力,是一种能量。这种能量的聚集,对艺术家来说是很重要的。但是艺术家也要认识到,这种能量最后是否能找到一个最合适的去处,还是会彻底地消散掉、爆破掉。”巫娜说起国外很多才华横溢的艺术家都英年早逝,“他们把自己本该八十年的生命,在四十年就消耗光了。这就是终结于喧嚣的结局”。巫娜觉得,如果把“喧嚣和热闹”的能量用在了对的地方,比如用在修行这条路上,那么这种能量就会变得强大,并长久。

无论是曾经热闹的昨日,还是内心坚定的今天,巫娜说自己似乎没有过彷徨的时刻,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里,她总是能清晰地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包括在自己忙于奔走在各类跨界合作的时刻,她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的未来始终会告别那些喧嚣和热闹,走到归于平静的一天。

“我知道喧嚣之后的平静是会来得特别快,特别真实的。”十多年过去,巫娜突然发现,那些当年和她一起做跨界演出、疯狂玩音乐的朋友,很多都不谋而合地过上了和她如今一样的生活。



比如她非常欣赏的音乐人小河,“他现在就是一个特别虔诚的修行者”。还有她的古琴学生窦唯,如今几乎也已是隐居的状态。

比起小河和窦唯,Pichet算是巫娜的新朋友了。2010年,巫娜想在自己的古琴剧场中加入一个重量级的舞台作品作为年度压轴,她的美国钢琴家朋友向她推荐了自己的好朋友、泰国舞蹈家Pichet Klunchun。“他跳舞非常慢,你肯定会喜欢。”巫娜当时并不知道Pichet在国际舞蹈界已经小有名气,但“跳舞非常慢”这个理由倒是让她对这个舞蹈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Pichet学习传统的泰国宫廷舞出身,又将传统泰国古典舞蹈以当代的语言重新演绎在国际的舞台上。这种把传统文化艺术通过现代语言重新进行诠释演绎的尝试,实际上和巫娜对古琴的认识有所相似。同样的追求,使得两人认识后一拍即合,成了很好的朋友。

“Pichet的生活很简单—简单到只剩下艺术。”巫娜曾经拜访过Pichet和妻子在泰国曼谷的家,看到夫妻俩在家里盖了一个小剧场,“每周他们都有演出,哪怕只有一个观众,也会上演。”这让巫娜非常震动。事实上,由于Pichet对泰国传统艺术的再造,虽然他在国际上得到认可,但在泰国内部却受到传统舞蹈界排挤。“但他没有妥协,坚持原则,对自己认定的东西义无反顾。”

“无论是Pichet,还是小河、窦唯,这些我所尊敬崇拜的人,都有一个共性—他们都拥有非常强大的自我意识,而作为一个艺术家,这种自我意识的存在,才能让自己有足够坚定的力量,去成就自己的事业。”巫娜说。
延展可能


2010年,Pichet邀请巫娜为他的新舞剧作品《黑与白》进行音乐创作与演奏,这也是有史以来中国的古琴第一次被完整地运用到一部现代舞剧作品中去。这种跨界的尝试,巫娜做过不少。而Pichet的邀约之所以打动巫娜,是因为他的一句话:“在舞台上,你的音乐和我的舞蹈都是独立存在的,是两条平行线,不存在谁为谁服务、谁是谁的陪衬这样的说法。”

这句话打碎了巫娜对于这种跨界合作的担忧。实际上,这种跨界合作正是巫娜在传统古琴圈里遭受争议的原因。很多人认为,古琴只有在独奏的时候才有其独特的韵味,假如古琴和其他形式结合,就不免沦为一种陪衬,从而失去了古琴本身的意义。

“作为一个乐器,古琴是有其局限性的。不像舞蹈,可以通过肢体表现、灯光舞美等不同的舞台语言重新构建,延展出多种新的可能。古琴呢,只能是一张琴桌一个人一张琴,再也想象不到其他方式的可能性了。当然,也可以尝试着通过新增设的舞台语言将古琴表演延展开来,但这样是不是又失去了古琴最本质的核心呢?”这不仅仅是古琴圈多年来的迷思,也是巫娜对古琴跨界的矛盾所在。

但她没有停止自己的尝试。“我之所以成为现在的自己,是有前因后果的。人一定是要经历很多反向的东西,比如失败、挫折、痛苦,才会是当前的正向的自己。古琴也是一样。”多年来,古琴上赋予的标签太多了:最古老的乐器,有着三千年文化的历史,代表着最传统的中国文化……“但是事实上,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时代特征,都会诞生新的元素,如果古琴和时代的产物没有对话、没有链接,那古琴是不落地的,它的生命肯定是架空的。”

巫娜以古琴和噪音为例。“试想想,古琴为什么一定要放在山边水边、鸟叫虫鸣里,为什么不能在工业噪音中存在呢—在安静的自然环境当中,是我们对古琴最顺畅的一种理解。但也许古琴和噪音碰撞之后,产生的能量会更巨大呢?”就在这样的一次次猜测、尝试中,巫娜给古琴在当代的位置,延展出了更多的可能。
以琴修心
不久前,巫娜看了电影《超体》和《万物理论》。这些电影最后都在讨论同一个命题:只有回到这个地球产生之前的本有状态,也就是原点,也许才能解答一切问题。巫娜说自己曾经在古琴探索上做的尝试,就像是电影里的一场爆炸。“当各种可能性都已经在这样的爆炸中存在的时候,生命走到了这一步,也许只有回到原点,才能解决我对于生命、对于生活的一切疑问。”

这个原点是什么呢?对于巫娜来说,就是古琴。是古琴,把她从十多年前热闹喧嚣的生活,重新带回自己的内心。“如果没有古琴引领我回到内在的修行中去,也许我也会像那些早逝的艺术家一样,终结于喧嚣。”

借助古琴回归内心平静的巫娜,决定把自己的感悟通过另一种方式与他人分享。“有人做过研究,古琴声音震动的频率,跟人体器官震动的频率最为接近,所以人们听古琴会感觉身心舒畅—如果仅仅将古琴作为一种舞台表演的乐器,就太浪费它本有的精神和功能了。”2014年,巫娜在全国各地开设古琴班,用不同以往的全新方式传授古琴的精妙:不仅是古琴弹奏的研习,而是辅以中国传统文化讲座、茶道香道花道等国艺,真正做到“以琴入道,修身养性”。

巫娜看学员们弹琴,总是能轻易洞见到他们的个性—有的人心不在焉,有的人急于求成,有的人学不好会把原因归结为琴不好、环境不好……“他们的身体和心无法连接,到头来心也不静,古琴也学不好。”之所以要将文化讲学的形式加入到古琴课程中,是期望参与者从中能获得更多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知识,从而更快进入到一个适合研习古琴的氛围,把身体从浮躁的现代社会抽离,降落在一个更适合开始学习古琴的宁静状态中,“效率也许会更高一些”。

从另一个方面说,讲座和习琴的相辅相成,也是在逐渐地让习琴者尝试着去使自己的身心合一。“当真正做到排除杂念,用心去控制身体,不仅利于古琴的学习,同时也是一种修行。”这种学习,实则更近似于一种心灵禅修。以古琴为核心进行的全方位的修习,重新构建了参与者对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认知,从而改变他们的生活态度与方式。“随着生活物质化的发展,人其实是在退化的。”巫娜的初心,是希望借由自己多年来对古琴的认识和探索,给现代人带来一些思考,让他们通过古琴这个载体,觉察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根。

“古时通晓古琴的人,不仅仅是会弹琴,而是对于整个中国传统文化体系都有涉猎。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是他们的日常生活状态。我希望将这种生活方式、生活状态带入到现代人的生活当中。”巫娜认为,这种系统的学习,能规避掉学习古琴的功利心态。“很多人热衷于学古琴,只是为了弹奏几首曲子。在他们看来,古琴就像LV的包,香奈儿的衣服,名车和豪宅一样,变成一种品位生活的名牌,古琴似乎给他们贴上了贵族的标签。这就是一种功利心。”

“但学琴不是一件功利的事情,而是让自己变得安静、舒服的一件事情。通过学琴,我们能看到自己,能更快的接近具有智慧的生活状态。”摒除了功利心的古琴,才是巫娜心中最纯粹的古琴。“古琴构成了我的生活方式,生活状态。不用怀疑的是,一直到老、到死,古琴都会和我在一起。”

《精英》杂志对话:琴人相通


记者:能说说你常用的古琴吗?

巫娜:我常用的古琴有三张,都没有取名,却分别是“儒释道”的代表。跟着我到处走的,是2004年毕业的时候我给自己买的第一张琴,至今已经带在身边11年了,出门演出、旅行,我都会带着她。这张琴没有特别突出的特质,但各方面又都不错,像儒家,中庸、很稳。家里放着的两张琴,一张像佛家,特别厚重,有深度。道家的那张是丝弦琴,气是非常轻的,音色却很沉静,是以柔克刚的、极其有个性。三张琴,其实就像我自己的几个侧面,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阶段会有不同的状态,所谓琴人相通,就是这个道理。

记者:你如何理解“修行”?

巫娜:对于修行,我认同一个说法—每个人都是一株植物,如果不定期去修剪自己多余生长的枝叶,就无法生长得好。多余的东西,可以理解为贪念、执著、烦恼,嫉妒心、猜疑心,当生活中出现这些看似负面的东西,我觉得就是最好的修行时机。所谓好的修行者,不是说他本然的纯良、平静,而是他在不好的时候,能用最好的方式,带领自己渡过所有的难关,从而做出最合适的选择。这一切,都需要一个前提,就是要有一个平静的心。心和身体一样,太累了身体就需要休息,需要睡觉,心也是一样,需要有休息的时候。最终的目的是保证自己在最后做出合适的、正确的选择,小到情绪管理,大到生活决策。这就是修行。

文|王不留行  图|赵卫民   转载来自《精英》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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