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焰:朝饮木兰之坠露

 

玉兰有格,是遗世独立的君子风,庙堂与江湖两不入。开花的树都像美人,惟玉兰让我想到君子。...







玉兰跟桃花一样,是岭南最早的春讯。去岁农历二月初三上白云山桃花涧,自一道小门拐入,首先出场的是一树一树淡紫的二乔木兰,再走几步,象牙白的玉兰在红桃掩映下登场,皎若尚未融尽的春雪。花立枝顶,一盏一盏清透明洁,好比仙人捧玉盘,是要接住春雨如酒清露如愁么。涧中水雾空濛,袅袅浮动的春气足可令十六岁的杜丽娘欣喜惆怅叹息。

玉兰有格,是遗世独立的君子风,庙堂与江湖两不入。开花的树都像美人,惟玉兰让我想到君子。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既见君子,云胡不夷。既见君子,云胡不瘳。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反反复复吟唱,只为要告诉人她有多欢喜。这种大欢喜,惟有对美好向往得如飞蛾扑火的人才能领悟。玉兰让我想起缠绵眷恋心向往之的落落青衿。我自己跳脱激荡,便欢喜蕴藉贵柔沉实慈悲的异性。人是如此渴望找回另一半灵魂复归自身圆满。玉兰真是我爱的君子如玉。

在桃花涧一棵玉兰树下,听到有人向同伴指点:“这一棵是白玉兰,那一边是紫玉兰。”我立即更正:“那边的是二乔木兰。”那人转过头,诧异地望向我。每年早春,总有许多人将二乔木兰误认作紫玉兰。我在这事上从不含糊,听一回纠错一回,认真得如同别人叫错了爱人名字。玉兰是落叶乔木,紫玉兰是落叶灌木,二乔木兰是玉兰与紫玉兰的杂交品种,落叶小乔木。玉兰和二乔木兰都在早春开花,紫玉兰的花期要迟一个多月。华南植物园木兰园里有两棵紫玉兰,比玉兰和二乔木兰要低矮许多,不过从未遇上它们开花。




(二乔木兰)

玉兰、二乔木兰和紫玉兰都是木兰科木兰属植物。木兰科植物是现存最古老植物类群之一,原初时代的洁净风神。屈子《离骚》反复提及“木兰”:“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南朝梁国任昉《述异记》载:“木兰洲在浔阳江中,多木兰树。昔吴王阖闾植木兰于此,用构宫殿。”“七里洲中,有鲁班刻木兰为舟,舟至今在洲中。诗家云木兰舟,出于此。”北宋宋敏求编撰的《长安志》中也记录:“阿房宫以木兰为梁,以磁石为门”。这些典籍中的所谓“木兰”,究竟是玉兰,抑或是木兰科其他植物,历来众说纷纭争论不休。植物学家考证,古代“木兰”泛指木兰科多种植物,而与古籍中提及的“木兰”特性最为相近的,当属玉兰和木莲。因此可以认为,古之木兰便是今之玉兰和木莲。木莲是木兰科木莲属的常绿乔木,花期比玉兰要晚两到三个月,我在刘玉壶主编的《中国木兰》一书中见过木莲的照片,花瓣比玉兰略为狭长,与白莲肖似。

从前看过一个故事:唐人张搏任苏州刺史,于堂前大植木兰。花开时当地名士聚会花前,赏花赋诗。陆龟蒙迟到,张搏罚他连浮数大白。陆醺醺然提笔写下“洞庭湖浪渺无津,日日征帆送远人”两句,便颓然醉倒。其他客人欲续之,但不明陆意。陆龟蒙稍醒后提笔续曰:“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原是此花身。”最后一句徒起波澜收束点题,一时传为绝唱。此诗一说为李商隐所作,惟首句稍有出入,是“洞庭波冷晓侵云”。宋代姚宽《西溪丛语》中记载了唐末流传的一段异谈:唐末馆阁诸公泛舟湖上,以“木兰”为题赋诗,忽有贫士登舟作此诗,满座皆惊。贫士作完诗便隐身而去,后来大家才知道,贫士是李商隐之魂魄,彼时李已辞世多年了。两则笔记小说自然更喜欢后一则,寒瘦的诗魂在水上飘飘荡荡,芥子般微渺,却又弥满天地,这种氛围太李商隐了。青铜古剑般的鬼才李贺也能毫无违和感地融进这样的传奇,其他人都不能。


(二乔木兰花开如绣)

头个故事里张搏在堂前所植木兰,应该即是玉兰。玉兰自唐以来久经栽培,是名贵的庭院花木,多对植堂前,或栽于庭院,又名“玉堂春”。玉堂春三个字也美,有端然贵气,如君子在堂,朝夕相伴。现代人的生活起居空间日渐逼仄,庭中植玉树的幽深静美多半只能凭借想象去揣摩了。周瘦鹃《但有一枝堪比玉》一文中引用明代人丁雄飞邀赏玉兰的书简,信写得很清丽:

“玉兰雪为胚胎,香为脂髓,当是玉卮飞琼辈偶离上界,为青帝点缀春光耳。皓月在怀,和风在袖,夜悄无人时,发宝瑟声。侄瀹茗柳下,候我叔父,凭阑听之。”

信中所说玉兰,想必是自家庭园所植。丁雄飞将玉兰比作下凡仙子,我向往的,是末几句的晶莹朗彻之景,不正是“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么。“玉兰”名称之立,似乎便自明代始。沈周、文徵明、张茂都作诗咏过玉兰,张茂更有咏玉兰的嵌字名句:“但有一株堪比玉,何须九畹始征兰”。明代王象晋《群芳谱》曰:“玉兰花九瓣,色白微碧,香味似兰,故名。”至此,玉兰有了专名,不再被含混地呼为“木兰”而与其他木兰科植物混为一谈了。



玉兰花瓣肥腴多汁,可供烹食。《花镜》说“其瓣择洗清洁,拖面麻油煎食极佳,或蜜浸亦可”。“拖面麻油煎食”六字太油腻,完全毁坏了饮露餐花的清绝感。周瘦鹃说吃玉兰要在花开五六分时便摘下花瓣,然而玉兰的花期本就很短很短,前后不过十数日,若在花开五六分时便摘下以饱口福,实在有焚琴煮鹤之嫌。我每年看玉兰,见到树下落瓣无数,便拣一些完好无损的花瓣回去,漂洗净了用来盛饮茶时的茶点,招待戏友。青花瓷碟上摆满花瓣,每瓣上放一件两件糕点蜜饯,桂花糕茯苓糕秘制乌梅金丝枣,玉兰瓣腴白,二乔木兰瓣一面白一面艳紫,闻得到淡淡的草木清气。忽然想起玉兰是我的君子,这似有若无的草木气岂非他的体香,唉呀。山川草木本是最原始清正的缱绻情爱。

有一年农历二月末,去华南植物园木兰园里看紫玉兰。紫玉兰又名辛夷、木笔,《中国木兰》谓“枝叶扶疏,花芳香艳丽”。两株紫玉兰生在水边,枝叶茂密,却没有要开花的意思,枝上连一颗花蕾也未著。花开与不开,大约要看它自己欢不欢喜。园中的玉兰和二乔木兰已尽数凋零,十余日前的繁华恍如一梦,树上发出阔大新叶。其实只有叶子的木兰树也是好看的,枝干的姿态典雅秀丽。春林岑寂,鸟声细碎,我看着我清隽明净的君子,好比“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又如“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今夜当有青衫磊落,入我绮梦三千重。

彭焰:作家,女词人。热爱植物、国诗与粤剧,以写作与摄影,守望永恒之美与艺术。现居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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