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神”不准你入土为安

 

清王朝谢幕前的最后一个冬天,恐怕是中国东北历史上最寒冷的冬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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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题为《1910: 东北鼠疫》

1910年,清王朝谢幕前的最后一个冬天,恐怕是中国东北历史上最寒冷的冬天之一。不是因为气候,而是因为瘟神。

那一年的10月19日,两名中国工人一路风尘仆仆,抵达中俄边境的城市满洲里。他们原本在俄国境内打工。半个月前,两人所在的工棚突然有7名中国工人暴毙。俄国人一把火烧掉了工棚,同时被付之一炬的还有工人的衣服和行李。打工的中国人随即被赶回中国境内。

仅仅6天之后,这两名中国工人在满洲里的寓居内同样暴毙。死的不仅是他们,还有同院的其他两名房客。四人死前症状趋于一致:发烧、咳嗽、吐血。瘟神降临了。在后世那场关于东北鼠疫的叙事里,这个过程多被简单记述成:“1910年10月25日,满洲里首发鼠疫。”



哈尔滨傅家甸地区无家可归的人们。在收容贫民的济贫所,这些男性被安置、居住在一起。在1911年的奉天(今沈阳)国际鼠疫会议上,清国防疫大臣、特使施肇基向参会的各国研究人员报告称,在满洲的西北部聚集着为获取旱獭毛皮而来的众多捕猎者,而鼠疫最初就是在这些人中间流行,并随着人员流动而传播开的。他坦言,“诸位将不难发现,许多城镇和村庄的卫生条件都不尽如人意。但是,我相信,与近东和远东大多数国家相比,这里还不是最糟的。根据在印度获得的经验,英国政府清楚,像在我们这样辽阔的国家里,又涉及如此众多的人口,建立良好的卫生条件确非易事。”



寒冷的冬天,堆积的尸体和卫生防疫人员。这场发生在1910年10月至1911年4月的中国东北流行性鼠疫,被称作20世纪世界上最严重的一次流行性鼠疫,疫情如江河决堤般蔓延开来,不仅横扫东北平原,而且波及河北、山东等地,卷走了6万余人的性命。患病较重的感染者,往往导致全家毙命。当时采取的防疫办法是将其房屋估价焚烧,不过,去执行任务的员役兵警也可能患病死亡。一时间无论城乡,人人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东北鼠疫不仅造成了大量死亡,还给人们带来了生存压力及经济生活的全面恐慌。

如江河决堤般,疫情很快疯狂蔓延。法国报纸当时报道中国疫情刊登了大幅版画:一个身着红袍的巨大死神飘荡在空中,手持巨斧砍向荒野中四处逃窜的百姓。11月,鼠疫传至东北重镇哈尔滨。很快,疫情横扫东北三省,甚至蔓延至华北。

疫情沿着东北铁路线,一个城镇接一个城镇地爆发。在清朝防疫大臣施肇基后来的描述里,朝廷控制疫情的手段一度岌岌可危。春节就要到来,每个中国人都会尽可能回家过年。当成千上万的苦力返乡之时,如果不乘火车之类的交通工具,他们就会改为步行。总之,人们到处流动,而这正是鼠疫流行的机会。

“即使动用大批部队也不能在如此辽阔的地域上阻止人们返乡的脚步。在铁路沿线采取强制检疫措施,可能很快就不足以控制疫情了。”施肇基说。他的这段发言,记录在1911年的奉天万国鼠疫科学研究会议上。这次会议吸引了11个国家的数十名医生到沈阳参会,这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举办国际学术会议。



哈尔滨傅家甸地区的日常防疫检查。鼠疫出现后,清政府下令各处严防。1910年12月,清廷指派天津北洋陆军医学院副监督伍连德为全权总医官赴哈尔滨,开始了大规模的鼠疫防疫工作,随后抽调所能调动的陆军军医学堂、北洋医学堂和协和医学院的医护人员以及直隶、山东等地的一些医生,陆续前往东北。在伍连德等专家的建议下,清政府及各地方当局对疫情采取了科学而有效的防疫措施,比如组建各级防疫组织、颁布各种防疫法规,采取了隔断交通、对病人及疑似病人实施隔离、焚化尸体、对疫区严格消毒等具体防疫措施。这些应对措施很大程度上有效避免了鼠疫灾难的蔓延。



长春府何厚琦太守视察火葬疫尸现场。根据长春电视台相关纪录片记载,1910年末,长春府城内商号的多名伙计以及入住当地客栈的外来苦力在从哈尔滨回到长春以后,相继暴病而亡,横行于哈尔滨的鼠疫已经南下至长春。很快,类似“东四道街万兴铁炉柜伙九人相继染疫毙命。万福杂货铺柜伙八人,病中同归于尽”、“城北六十里许夏家屯共十余户,被疫疠所传播,全村男女老幼无一生存”的消息不断见诸报端,整个长春城一时笼罩在一片慌恐之中。何厚琦先是设立防疫所,分派医生到日俄车站检疫,同时制定了一系列规章制度,告知人们如何预防鼠疫传染。大力推行火葬是当时长春鼠疫防治的一项重大措施,实行火葬成为这次鼠疫防治工作的转折点,此后,长春地区死亡人数逐渐减少。到1911年4月,长春鼠疫完全平息下来。



浇煤油,准备焚烧尸体和棺材,长春。从长春府呈报的数据看,当地因鼠疫死亡的超过6000人,超过当时长春地区人口总数的1%。在伍连德实施的隔离、消毒、阻断交通等防疫措施全面开展初期,疫情并没有得到遏制,反而一天比一天严重。因为鼠疫杆菌可以在尸身上存活很久,只有焚烧尸体才可以有效阻断鼠疫通过尸体传播。但是因为中国人历来有入土为安的习俗,对待父母先人的遗体更加尊重备至,“焚尸”决定并不容易展开。伍连德上书朝廷,描述了哈尔滨尸横遍野、无力掩埋的现状,并申明尸体含有的疫菌将随时威胁人们的生命安全,呈请圣上颁一道圣旨,准许火葬。后来,在东北的很多城市,工人们把成百上千的棺木或尸体堆成一堆又一堆,浇上煤油,付之一炬。无论是新近死去的还是已经腐烂的,全部火葬。

东北瘟疫得到举世关注,很大原因是由于其恐怖程度。东北鼠疫传染力之强,疫情死亡率之高,都是当时未曾遭遇过的。如1911年鼠疫国际会议的记载所说,毫无疑问,天花、霍乱、腹股沟腺炎型鼠疫以及相类似的传染病都有很高的死亡率,但东北此次出现的肺炎型鼠疫和败血型鼠疫的死亡率要比它们高得多。死亡率即使不是百分之百,也接近百分之百。

1911年1月31日,大年初一,哈尔滨傅家甸地区却毫无新春佳节的氛围。这里的2万多人口,已经有超过1/4死于鼠疫。已经腐烂的和新近死去的,无数尸体和棺材曝于荒野,哈尔滨的坟地一片肃杀,瘟疫迅速吞噬掉超过六万条生命。面对疯狂之疫情,非常之局势,须得有非常之对策。在东三省防疫全权总医官伍连德的动员下,人们抛弃了入土为安的古老习俗,浇上煤油,开始焚尸,以图消灭疫情。



伍连德。这位在东北鼠疫战争当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医生一度不为人知。直到2011年,他的英文自传的第一个完整中文译本才在中国出版。伍连德祖籍中国广东,出生于马来西亚,是第一位获得英国剑桥大学医学博士学位的华人。1907年,他应袁世凯之邀回国服务。1910年12月,清朝政府任命30岁的伍连德为东三省防疫全权总医官,赴鼠疫斗争的最前线哈尔滨调查并开展防治工作。“防疫不亚于一场战争。”伍连德在自传中说。1911年,伍连德主持了奉天举行的国际鼠疫大会,会议总结了当时中国成功控制东北鼠疫爆发和治理的经验。1935年,因为“在肺鼠疫防治实践与研究上的杰出成就以及发现旱獭于其传播中的作用”,伍连德被提名为当年诺贝尔生理或医学奖候选人。由于候选人的保密期为50年,此消息2007年才在诺贝尔基金会官方网站上正式披露,这是华人世界的第一人。1924年,梁启超曾如此评价伍连德:“科学输入垂五十年,国中能以学者资格与世界相见者,伍星联(伍连德字)博士一人而已。”



中国卫生防疫人员结束一天的工作后,为自己消毒。此影像曾出现在1910年代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影像集《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内,该书含61幅老照片,介绍了东北鼠疫期间,疫情重灾区哈尔滨傅家甸地区发生的特大瘟疫实况及防疫队进行实地治疗工作的场景,这是早期中国纪实报道摄影书籍的珍贵实物。据不完全统计,中国方面先后调集了士兵、警察、医生和其他勤杂人员数千人,借用俄国铁路局的车厢以及学校等设施,牺牲医务和其他服务人员数百人,历时7个月,这场疫区范围从满洲里到北京、天津、济南的抗击鼠疫的斗争,才艰难取得了最后成功。



疫区的防疫用车。密封车厢的车是用于运送病患、疑似病患和被隔离的病人的,图中最右的那辆,是最不幸的象征——运送死人的棺材车。根据1910年代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东北鼠疫影像书籍介绍,这应该是哈尔滨第四疫区执行处的拉尸车和抬病床车出行。按照东三省防疫全权总医官伍连德的疫情控制方法:病人要被送往鼠疫医院,接触者要被隔离,所有人佩戴加厚的口罩(后来被称为“伍连德口罩”),并且调动军队封城,切断交通,以及焚烧尸体。在这些现代公共卫生理念的引进下,整个防疫局势才逐渐被扭转。

可喜的是,到1911年4月,由伍连德主持的奉天万国鼠疫科学研究会议开幕之时,东北鼠疫终于告一段落。从当年的3月1日开始,哈尔滨迎来了24小时之内无一新增鼠疫感染和死亡的喜讯。疫情重灾区傅家甸的隔离宣布解除。长春等东北其他城市也宣告扑灭疫情。活下来的人们放起了鞭炮。

鼠疫肆虐,时值复杂多事的清王朝末日,古老习俗和现代科学正在展开交锋,西方医学如细菌、防疫的理念和物资开始引入,颟顸的清廷体制下,新的防疫机制在尝试和变更,中外各国卫生防疫人员都在积极投入,因此,战胜疫情绝非仅仅是因为幸运。

文/曾鼎  文字编辑/孙杨

图片编辑/丁大伟  美术编辑/虎妹

本文刊载于《凤凰周刊》2016年第32期,总第59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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