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说|曾翔:做一个好的先生,要有更多的包容

 

作为老师,不应该有“恨铁不成钢”的想法。...



在舌头与牙齿之间
刘彭问学曾翔
刘彭:首先您作为一位老师,从中国书法院到中国国家画院导师班,再到人民大学、北大的个性化导师班,这十年来您的教学模式是否有变化?教学目的有什么不同?

曾翔:从中国书法院到现在,正好十个年头(2004年—2014年)。书法院实际上是“补课式”的教学模式,来学习的同学大多是没有学院背景的,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有一些已有的书写习惯。那么他们来到书法院以后,主要是要更新他们的思想观念。观念改变以后,接下来就是对书法本体的再认识,只有这样才能付诸于行动。另外就是从技术层面上,用一年的时间实现最短最有效的全面提高。把经典和非经典放大,扩大对“传统”认识的范围,让他们知道书法不光是“二王”,不光是“颜柳欧赵”,还有更多更广泛的资源值得挖掘,如秦汉篆隶、简帛书、砖文陶文、墓志铭等,让他们对书法史有一个全面的了解。

十年的教学使我越来越认识到,学习书法的目的很重要。我经常问学生,是要做一个艺术家还是要做一个写字匠?这是我办个性化班的想法,也是我的教学目的,后来我把这些思考做成了一种个性化的教学。所谓的个性化教学,就是要求学生能找到自身和别人的共同点和不同点,让自己认识自己,这首先是我的一个出发点。老师是一个媒介,举个例子,像媒婆给你们两个介绍认识,你们两个能不能谈成一对,最后能不能结婚啊,还取决于内因,取决于相互之间的沟通和认知,所以说,首先要自己审视自己,自己判断自己。每个人都要带着这样的认识进入这个班,然后要进行个性化选择。自己要选择自己的“老师”,哪一个古人是你的“老师”,或者哪一本帖是你的“老师”,要马上找到“老师”,我的这个“个性化教学”主要是针对这样的去设计。通过我的介绍或者自己的选择,找到了“老师”或者范本,我们共同来探讨下一步怎么样去认识你选择的“老师”,这是最重要的。那么我干什么,我就是告诉你我是怎么理解你的“老师”的,你又是怎么样认识你的“老师”的,你怎么写才能符合你选择的“对象”喜欢你,写了半天他都不喜欢你,说明你没有深入到他的内心,这是这个班要解决的重要问题。

这十几年来的教学我感觉,刚开始学习的这个兴奋点还有,等着回去再待两年,突然失去了自我,失去了方向。在学校的时候写的有兴奋点的东西,他们早就忘掉了,没有坚持令他们最兴奋的东西,没有再去追。实际上就是“初恋”的感觉找不到了,这样的事实是非常可惜的。我们的目的就是要他既找到“初恋”还能让他把“初恋”的感觉维持下去,通过个性化训练让他们保持下去,使它成为自己的个性化语言。做到千人千面,而非千人一面,这就是个性化培训的目标和方向,或者就是你说的教学目的。

刘彭:每个学生对于老师所讲的实践方法和理论知识的领会会有不同的结果,您怎么看待这样的结果的?

曾翔:这个其实很简单,刚才也已经讲过了,老师自己心中不要只有一个“结果”,这样就很可怕。因为受众不一样,理解的就不一样。作为老师不要有“恨铁不成钢”这样的想法,只要是真心把该说的说了,至于他能获得多少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自己去修为就可以。他可能今天没有理解,并不代表明天还不能理解。不能期盼着大家都一个进度,都是研究生都是博士生,没有必要,关键是在施教的时候方法是否准确,是否让对方有感受,能够有合理的认识,我觉得这是最重要的。恰恰不是每个人取得的结果。作为老师把自己该讲的做准确的传达就可以了,这是最现实的,因为它是你可控的,至于学生取得成果老师是不可控的。老师只是一个外因,那是要取决于内因的。不要把老师的作用无限夸大,“名师出高徒”不见得,当然好像又“是”又“不是”,因为我们看到的都是成功的例子,那还有多的名师没有出高徒的,可以去挖掘一下,应该不在少数。

刘彭:名师的影子也大。

曾翔:所以说这都是双刃剑嘛。

刘彭:上次您给我们看一些没学过书法的学生写的字,没有拘束,没有条条框框,在我们看来都是非常“好”的,那么您认为这样的学生如此状态能保持多久?如何保持?

曾翔:这个取决于每个人不同,因人而异。确像你说的,有的人保持了几天,坚持了一个月两个月,他就坚持不下去了,因为这个标准性不像“经典”那么明确。经典一路的书法,标准性很明确。为什么我们大家都能够读懂经典,读不懂非经典,原因就是标准不明确。对非经典的东西那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智慧的眼睛才能发现里面的金子,我们现在学习经典为什么好办呢,有个标准摆在那里。比如教学上,什么是标准呢,那就是把王羲之写的逼真,写的一模一样是标准。老师也好当,写的一样就行了,这个地方是方的,你怎么写圆了?这个地方是直的,为什么写斜了?所以说,这样的标准界限非常清晰。民间的这些东西界限就不清晰了,比如一个墓志、一个砖刻、一个骨签上的字、一个秦诏版上的字、某一个造像上的字,上一个字跟下一个字肯定有所不同,那么我们在写的时候是以上一个为标准还是以下一个为标准,这取决于学习者本身的智慧,不能标准化一。那么学习者很难判断是否是对的还是不对的,这个就取决于这个人能不能坚持,还在于自我认知来判断好坏,他需要把这个掌握住。当然因人而异,比如学历啊、背景啊,有的人天生就比较敏感。这个“东西”我也在摸索,这种新鲜感到底能保持多久,在这个时候老师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就是老师怎么样给他们指明方向,告诉他们哪些是好的,好是怎么样的好法,好在哪里,哪个地方不好,慢慢引导前行。

不过这样我发现有一个毛病,就是学员太有依赖性,所以我觉得教书是一把双刃剑。就像王镛老师讲的,说,你很有幸拜大师为师,但是大师对你的笼罩性与你的盲目崇拜会使你失去自我。貌似只有大师说你好才能建立自信一样,这样自我主观能动性就会丧失,这也很危险。在入门初期,老师的引导作用非常重要,走过一段时间自己的主观判断比老师的指导更有作用。像你们这样的,需要自己自我的主动性去思考问题,不能让自己的主观判断受到制约或者是出现障碍,要相信自己,这是一个优秀艺术家最重要的品质。需要自我判断,优秀的艺术家贵在坚持,有可能坚持自己的优点,也可能坚持自己的错误,这两种情况最终都能成功。

我发现你问的这个问题非常好,就是能坚持多久,红旗到底能扛多久。一开始做的时候要给学生信心,让他感觉到这样做很对,又有兴奋感。当他做到一定程度之后,有时候要给他泼一点凉水,这个要适度的利用你的语言魅力,去让他慢慢的调整过来。在这个时候我觉得鼓励式教学很重要,不用给他说的太多,鼓励多于批评,让他建立信心。两种情况,一个就是你说他好,他不相信,还有就是你说他不好他还自信,这就是艺术家的潜质。

刘彭:有些人年龄已经有了,但是风格还没有一个基本的确立,风格应该如何定义?

曾翔:一个好的艺术家一定要有自己的个性,风格特征要特别明显,走出去就能被认识。但是有一部分人就是不要有个性,等去世以后后人再把作品归纳在一起,让别人去找到个性,也就是个人风格塑造能力和意识欲望不强烈。或者是要做一个民间高手,不争高低,这样的人很多,自我认定自己是一个高手就行了。所以一个艺术家成功的原因是多样的,自己要考量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有的人是知难而退的,觉得只能做到此了就打住了。有的人就有自信,想能超过齐白石,所以就玩命的张扬自己的个性,去塑造自己的风格,使其个性越来越强烈。人就是这样有意思,所以说千百年来艺术家凤毛麟角。对个性风格塑造欲望的强烈程度决定了个人风格明显不明显。你以为我们认为“不行”的那些人不想做吗,不是不想做,是力不从心。渐渐的人活着,艺术早就死去了,艺术生命停止了。

刘彭:这应该是两面的,一面就是艺术生命与个人生命是对称的,到多大年龄做多大的事,年轻人的作品就要年轻一点。另外一面就是艺术生命与个体生命不对称,人虽然年轻但是作品很老到,思想很成熟。

曾翔:是啊,这个在我身上就有啊。很多人就是带着问题的眼光来看我的作品。我们当年“小刀会”时刻的印章,一个老先生看了就拍拍我的肩膀说,我现在搞不明白你下一步怎么办。那我自己就觉得你看不清楚就对了,不是你看不清楚我怎么发展,我都看不清楚,我还都在懵懵懂懂的。所以说年轻懵懵懂懂做的事做了就做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思想认识再改变,你想做事却做不了了,你会后悔。所以我就觉得年轻时候就要做年轻的事,什么年龄段就做什么年龄段的事,该做就做,以后不会后悔。但不一定说你能做他就能做,与胆量,思想、性格、接人待物的习惯都有很大的关系。我现在经常有一个想法就是,越来越觉得年轻人一定要去保护,保护他的各种想法,甚至是他非常错误的做法,没必要去批评他去改变他,他该表达的就去让他表达。个人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各自面对一个事物的时候,都是合理的。所以我作为一位先生,就不能马上表现一种态度,很可能这个态度会出现问题,这是说人;要是说艺术呢,也是这样,你不能一股脑的说他的就不对,可能弄不好你把一个优秀的作品给枪毙了,挫伤了他的判断和积极性。从这些细节上我越来越觉得做一个好的先生,更要有更多的包容和宽容,不能那么激进。说不好他搞的比老师还好,但是又回到刚才说的他能坚持多久,始终保持兴奋,是值得思考的。

刘彭:这就像我们用左手写字一样,一种陌生感出来以后可能会很高级。但是再用右手模仿左手的时候,可能做不到,即使做到了也是显得太假,太做作了。各方面的原因就会导致自己坚持不下去。

曾翔:我做的这一套东西(作品)很多人不喜欢,有诟病。所以我还是坚持我一贯的想法,艺术需要去种试验田,要有勇气去种试验田,曾来德先生说的一句话我比较赞同,“塑我毁我”,就是塑造一个我,我把他再毁掉。这是一种对自己的自信,我们应该有这样的自信,把自己程式化的东西能够打破,建立一个新的自我。

刘彭:这就像萨义德论证的“晚期风格”。当然“晚期风格”不是到了一定年龄以后叫“晚期风格”,这是一种现象。艺术家在之前已经被社会所认可,已经是功成名就的大艺术家,并且作品风格已经定型了。但是到了一个合适的阶段,不是为了美,而是一种不妥协,呈现另外的扭曲和不被认可,就相当于您说的试验田。有了这个试验田再去种,再去养,慢慢就形成一种否定“自我”的风格,也就是“毁掉自己”。这里面有一点就是什么时候停笔很重要,“不”字很重要。

曾翔:我经常回忆啊,比如井上有一,如果他活着的时候有千人追万人捧,我想井上有一就不是我们今天看到的井上有一了。在世的时候不被人追捧,甚至都没有什么朋友,只有海上雅臣一个人喜欢。反之很可能就没有那么成功。可能就会把自己程式的东西变成自己的风格,那就毁了。艺术这个东西很有意思,很多不确定性,取决于一个艺术家对生活的态度,对生命的态度和认识,有的环境,是社会给你创造的,有的是自己创造的。就像我们常说的,有的人是“因祸得福”,有的则是“因福得祸”,都是一样的,想想这些事都很有意思。有的人前半生过的很好,后半生遇到挫折,如果没有这个挫折很可能就没有他以后的成功,这就是人生的际遇。我也比较相信命,一切都可能是命运的安排。有个成语啊,“居安思危”,在你顺利的时候要想想贫穷苦难,不顺的时候可能心里就会得到一种平衡,人无完人啊。这就是人生的不可掌控性,所以要有平常心,靠修为来养。整明白了,就是要过好每一天,把每一天都过好,这才是最重要的。

刘彭:活着的时候把活着的事做到没有遗憾。

曾翔:对,没有遗憾人生才有意思。至于说以后,我们无从预料。

(本文选刘彭访谈曾翔文章《在舌头与牙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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