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强:尘世纷繁,躲进书房 │ 周末选读

 

“对于爱书人而言,理想书房还应当是理想生活的同义语吧。”...

▲五代·王齐翰《勘书图》


王齐翰, 建康人(今南京), 仕南唐画院为翰林待诏, 擅画人物、山水、道释。《宣和画谱》称其人物画“不曹不吴, 自成一家”。《勘书图》描绘文士勘书之暇挑耳自娱情景。画中文士白衣长髯, 袒胸赤足, 一手扶椅, 一手挑耳, 微闭左目, 复翘脚趾, 状甚惬意。其身后为三叠屏风, 上绘青绿山水, 屏风前设长案, 置古箱卷册等物, 身前为一画几, 陈列笔砚简编等物。另有一黑衣童子侍立。画中人物神情精妙, 衣纹则圆劲中略有转折顿挫。屏风上的山水也十分精到, 上面山水并不勾皴, 用落骨法, 林峦苍翠, 草木茂密, 略用唐人遗法而写江南真山, 亦有别于董源青绿山水。

对大部分中国爱书人而言,“书房”二字所能唤起的想象多半会牵出一个叫李谧的人来。有“贞静处士”之谥的北魏人李谧向来被归入“逸士”、“高人”之林。这个事实虽未必人人耳熟能详,可他着名的两句话却一直为身后的爱书人津津乐道:“丈夫拥书万卷,何假南面百城。”于是,“坐拥百城”成了有着绝尘绝俗之心的爱书人笑傲喧嚣人世的灵魂宣言。

不过,确也有明眼人早已洞见了个中的苍白乏力。梁实秋就不给爱书人面子,竟然大煞风景地将其点破:“这种话好像很潇洒而狂傲,其实是心尚未安,无可奈何的解嘲语,徒见其不丈夫。”可见,即使是众望所归的逸士、高人也还有不断修炼的余地。我个人倒是觉得絮絮叨叨的法国人蒙田谈自己心爱书房的话说得朴实有力,不带一丝酸葡萄般的腐儒气:“书房就是我的王国。我竭力对它实行绝对的统治。”后来史家吉本(E.Gibbon)竟也用十分接近的诗的想象回应了蒙田:“千百个侍臣围绕在我身旁/我遁世的地方就是我的宫殿/而我正是这宫殿之王。”

蒙田和吉本激励了我。我禁不住诱惑,也要尝试着拿出王者的气魄和胆略重构我的王国——一个爱书人的理想书房。我所谓的“理想书房”其实更贴近英文的mydreamstudy/library。表示“理想”的一个“梦”字既可指“故园枝叶记君家”(王船山)的追忆,也可以指“我欲从君栖,山崖与海”(顾亭林)的向往。这样,我心目中的“理想书房”也就既存在过,同时又尚未诞生。追忆与向往交织在一起难分难解,权当是做一场勾人的春梦。
书房的名目

书房是爱书人毕其生收藏于斯、览读于斯、为文于斯、梦想于斯的地方。那么,“理想书房”该不该有与之相匹配的名目?

生性务实的英美人似乎不大在意如何称呼自己的“书房”。因此,英文中说到“书房”,名目也就显得贫乏,不外乎“某某某的”book-room、library或study,干巴巴几个实质性的词,同古今中国爱书人对于名目的在意以至着迷相比,其间差距正不可以道里计。一旦遭遇我们的“斋”、“轩”、“庐”、“庵”、“居”、“阁”、“堂”、“屋”、“馆”、“室”、“房”、“舍”、“园”、“楼”等,更如贫儿撞见王子,难得有抬起头的时候。这还不提或如诗或如画、或飘逸着温馨书香或散发出清冽书气、或令人心醉或引人遐思的修饰语的汪洋,像什么“古柏斋”、“冷红轩”、“字隐庐”、“瓜蒂庵”、“芥茉居”、“唐音阁”、“缘缘堂”、“平屋”、“脉望馆”、“纸帐铜瓶室”、“少室山房”、“雅舍”、“随园”、“天问楼”,一展想象力无边的瑰丽,不免教人想起“青藤书屋”主人徐文长的诗句:“须知书户孕江山。”小小书房却能包孕下浩大的江山。难怪我们的文人对待自己精神家园名目的态度不仅丝毫不含糊,简直有些神圣得令人敬畏。
书房的环境

明人计成的《园冶》一书有“书房山”一节,中云:“凡掇小山,或依嘉树卉木,聚散而理。或悬岩峻壁,各有别致。书房中最宜者,更以山石为池,俯于窗下,似得濠濮间想。”

从外部着眼,理想书房当然得有理想环境。所谓理想环境,应体现为书房的物理处所与书房主人的心灵诉求之间彼此近乎完美的呼应。

蒙田建在山丘上的塔楼第三层是他的书房,透过正面的窗子正好俯视前面的花园。这一环境毫不含糊地批注了西塞罗的幸福观:拥有一个花园中的书房(alibraryinagarden)。明人张岳的“小山读书室”位于面向平芜、背负列嶂的“小山”之上,于是,“仰观于山,则云萝发兴;俯狎于野,则鱼鸟会心”。这一环境享尽了梦境与现实的交错。清人麟庆养于半亩园海棠吟社之南的“退思斋”。“自夏徂秋,每坐此读名山志,以当卧游;读《山海经》以资博览。八月夜,篝灯展卷,忽闻有声自西南来,心为之动。起视中庭,凉月初弦,玉绳低耿,回顾童子,垂头而睡,与欧阳子赋境宛合。伫立移时,夜色渐重,仍闭户挑灯再读……”这一环境令古与今消弭了时空的阻隔,尘世的心灵得以恣意遨游于仙境。

位于北京西城一条平常小巷中的八道湾十一号,是周作人长期居住的地方。令多少读书人心向往之的知堂书房“苦雨斋”就坐落在这里。“苦雨斋”其实貌不惊人,不过是典型而普通的中国旧式民居,据说是因院内排水不畅,每遇雨院内辄积水难去,故此得名。这样的环境已经用不着非得推开书房的门去读懂它的主人了。没有令人艳羡的浪漫。历史的记忆里只弥漫着苦涩的无奈和倔犟的苦中寻乐的文人况味。
书房的陈设

若说书房之外的环境折射着爱书人同外部世界的某种精神上的契合,那么书房之内的陈设布局则如一幅写意,着墨不多,却笔笔鲜活地勾勒出书房主人的品格与品味。

当然,书房的主人不妨粗略划分成两类,即“权势者”和“读书人”。权势者无论意在装点自家门面抑或真正出于自己耽读的乐趣,书房的设立和内中的陈设少有漫不经心的,往往借了布置的奢华无处不透着“权势”二字,古今中外向无例外。光绪初年出使西洋的黎庶昌是个不折不扣的文人,于是公务考察繁忙之际,还念念不忘在那部着名的《西洋杂志》里,为他夜睹德国王后凯瑟琳的书房记下一笔:“是夜,余入至开色邻看书之室。四壁皆饰以红缎,悬大小照像十余。书案有屏围之,如篱落形,剪采为花叶缀于其上。笔砚之属,率皆镂金琢玉。室内有一玉碗,径可一尺八寸。又有白石柱灯二,高可六尺,燃烛其中,若玉莲花也。”

此类书房即是梦中怕也难及,因为再狂野的想象终归脱不了日常的生活体验。还是回到属于“读书人”的书房。

蒙田的书房设计成圆形,只有一点平直的地方,刚好安放他的书桌和椅子。所有的书分五层排列在四周,围了一圈,弧形的墙壁好似躬着腰把它们全部呈献在他面前。这样的陈设完全符合王国绝对统治者的气势。

文人多以潇洒脱俗自命。书房的理想陈设要能不露声色地体现这一点才好。清人李渔说得最透:“书房之壁,最宜潇洒。欲其潇洒,切忌油漆。油漆二物,俗物也。”最佳者四白落地,简而洁;以棉纸糊壁虽等而下之,也还会使屋柱窗楹共为一色。和谐乃是关键。陈设多寡虽因人而异,但终以不繁为境界。明人桑悦的“独坐轩”大如斗,只能容下一台一椅,台上仅可置经史数卷。然独坐此书斋中,“尘坌不入,胸次日拓”。

清人郑日奎在中堂左侧辟出一室为书斋,名之曰“醉书斋”:“明斋素壁,泊如也。设几二,一陈笔墨,一置香炉茗碗之属。竹床一,坐以之;木榻一,卧以之。书架书筒各四,古今籍在焉。琴磬麈尾诸什物,亦杂置左右。”在这样的书房里,主人自可以忘情地宣泄自我,“或歌或叹,或笑或泣,或怒或骂,或闷欲绝,或大叫称快,或咄咄诧异,或卧或思,起而狂坐”。清人张缙彦的“依水园”更是羡煞爱书人:“水中有画舫,具茶铛酒垆,载《汉书》、《唐律》数卷,春雪初融,卧听撒网声飒飒然。”这岂是《遵生八笺》中脂粉气的书房布置可以相提并论的。

周作人素喜雅洁,读书、作文、写字井井有条,一丝不苟。温源宁几笔便将他写活了:“他的书斋是他工作和会见宾客的地方,他整洁的书斋可以说一如其人。一切都适得其位,所有的地方一尘不染。墙壁和地板有一种日本式的雅致。桌椅和摆设都没有一件多余,却有一种独一无二的韵味。这里一个靠垫,那里一个靠垫,就平添了一份舒适的气氛。”说的是“苦雨斋”也说的是“苦雨翁”。

西方文人中,靠近这一情调的,除卡莱尔(T.Carlyle)洁净整齐的书房外,非盖斯凯尔(E.Gaskell)夫人笔下夏洛特·勃朗蒂的书房莫属:房内的主色调是深红色,正好以暖色来对抗屋外冷森森的景致。墙上只有两幅画,其中一幅是劳伦斯画萨克雷的蚀刻。高而窄的旧式壁炉架两侧凹进去的地方摆满了书籍。这些书籍没一本是时下流行的所谓标准着作。每一本书都反映着书房主人个性化的追求和品味。进入这样的书房,除了墙面的颜色,即使是挑剔已极的李渔怕也要颔首称许:“壁间留隙地,可以代橱。此仿伏生藏书于壁之义,大有古风。”

当然尽信书房内的陈设有时也会落入判断的陷阱。钱钟书的书房据说藏书不多,可数的几橱与学富五车的他完全画不上等号。英国着名自然作家赫德森(W.H.Hudson)笔下大自然光与影的生命是那样流光溢彩,可走进他的书房是人都不免感到失落和惆怅:起居室兼书房面积虽大却十分晦暗。房内摆的家具全是人家公寓里丢弃不要的。除了安放他心爱书籍的一个玻璃橱外,满室见不到任何鲜亮的光与色,与美沾不上一点边儿。他不是因贫困装饰不起他的书房,实在是外面美丽的大自然全部占有了他。他真正的书房是在有光有色的大自然中。就像诗人华兹华斯的佣人有一次对慕名参观他主人书房的访客说:“这是主人放书的地方,而他是在田野中研读的。”
书房的趣味

藏书家叶灵凤写过一篇“书斋趣味”,述说他在枯寂的人生旅途中寻找精神安慰的体验:“对于人间不能尽然忘怀的我,每当到无可奈何的时候,我便将自己深锁在这间冷静的书斋中,这间用自己的心血所筑成的避难所,随意抽下几册书摊在眼前,以遣排那些不能遣排的情绪……因为摊开了每一册书,我不仅能忘去了我自己,而且更能获得了我自己。”

书房是爱书人身与心最后的庇护所。在这里,爱书人沉睡的灵魂,深刻的个性,人的种种特征被一架架书籍所唤醒、所提升。没有书架的书房难以想象。没有书的书架更加难以想象。其实,书房真正的趣味归根结底,全凝缩在那些个安放着各色各样典籍的神秘书架。书架是爱书人全部欲望与满足的隐秘栖息地。书架才是书房的灵魂。难怪书房不可轻易示人。“苦雨斋”主人深得个中奥秘:“因为这是危险的事,怕被看去了自己的心思。……一个人做文章,说好听话,都并不难,只一看他所读的书,至少便掂出一点斤两来了。”恰恰也是基于这一缘由,重构理想书房的要紧处,便在于重构书架上摄人心魄的一道道书的风景。

《书架》(TheBookontheBookshelf)的着者,美国杜克大学土木工程学及历史教授亨利·佩特罗斯基(HenryPetroski)一天晚上兀自坐在书房里读书。猛然间,他抬起头来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眼光审视着眼前的书架。结果,他惊异地发现,那些个实用的、制作简单的书架背后,竟隐藏着一个个“奇特、神秘、引人入胜的故事”。他第一次果敢地把遭人歧视以至蔑视的普普通通的书架,从残酷的历史遗忘之中解救了出来。这是以爱书人的良知和科学家的敏锐共同完成的一次充满文化趣味的发现:像书一样,书架也正成为我们文明的组成部分。书架对安置其中的书籍而言,不仅是彩色布幕,也是舞台。既然如此,理想书房里一个个舞台上展露的风景越是独特,由这些风景构成的书房的趣味才越显淳厚。

历史小说家司各特(WalterScott)的书架上除去大量的诗集,就是魔法师和炼金术士的着作,剩下的全是轶闻趣事集。诗人格雷(ThomasGray)的书架上摆放着他精心收藏的作品,收集之全令人难以置信:从小时候上学用过的课本,到最早的文学和绘画的习作,再到他后来引以为豪的研究之作。散文大家赫兹里特(W.Hazlitt)对莎士比亚和卢梭烂熟于胸,但他的书架上除了亨特(LeighHunt)的书外,别的什么都没有。约翰·班扬(JohnBunyan)的书架上只有一部《圣经》,其余全是他自己写的待出售的作品。托马斯·莫尔(ThomasMore)藏书颇丰,但架上全被古希腊、拉丁作家占据了。伊拉斯谟(Erasmus)多少有些嫉妒地说:除非去意大利为的是旅行的乐趣,否则莫尔完全可以足不出户。

译出《鲁拜集》的菲茨杰拉德(E.Fitzgerald)更令人不可思议,他只把带给他真正愉悦和乐趣的作家作品中那些让他刻骨铭心的书页撕扯下来,然后重新装订成册,再次命名后才将它们放回到他孤傲的书架之上。他所倾心的卡莱尔的《过去与现在》(PastandPresent)一经拆装后,新书封面上的书名也就成了:《卡莱尔的僧侣》(Carlyle抯Monk)。独特到了令人难忘的地步。

还是再一次回到八道湾的“苦雨斋”吧。我在想象中走进“几净窗明”、“清静幽闲”的一明两暗共三间藏书室正中明亮的那间屋子。除了一扇门,书房四周环列着一人多高的带有玻璃门的书柜。柜中的书摆放齐整,分类清晰。有中文,有日文,有英文也有希腊文。装帧讲究,种类繁多,有线装,有洋装。从野史笔记到乡邦文献,从动物生活到两性关系,从原始文明到巫术宗教,从希腊神话到日本文学,从医学史到道德变迁……霭理士26册着作仍然放射着犀利的思想光芒。英国胜家(CharlesSinger)与日本富士川游的医学史仍然耐心等待着主人的光顾。由《金枝》的作者、大名鼎鼎的弗雷泽翻译的阿波罗多洛斯(Apollodorus)的《书库》(Bibliotheke)以其上乘的译笔、详赅的批注,连同那部绝版难觅的汤普生的《希腊鸟类名汇》,仍然带着主人常常翻读时留下的体温……我不由地想,这些书橱里的书应当是我理想书房理想收藏的基础,然后应当添加上钱钟书“容安馆”那仅存在于他厚厚几大册札记中引用的西籍,还应当添加上从照片中见到的、季羡林书房里极抢眼的那部硬纸套装一百函的日本印《大正新修大藏经》,还应当……

理想书房还应当是爱书人甘愿埋葬自己灵魂的地方。如爱默生所说的那样,理想书房本应当这样构成:“从所有文明国度里精挑细选出那些最具智慧、最富机趣的人来陪伴你,然后再以最佳的秩序将这些选择好的伴侣一一排列起来。”

对于爱书人而言,理想书房还应当是理想生活的同义语吧。
《读书毁了我》
王强    著
中信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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