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乡草木记】022 百菜还数白菜美

 

家常之菜,百食而不厌,寻常百姓之家,有此即不为穷乏。...

新舂云子滑流匙,
更嚼冰蔬与雪齑。
灵隐山前水精菜,
近来种子到江西。
——杨万里《进贤初食白菜因名之以水精菜云二首 其一》
白菜是年年都要种的。“头伏萝卜二伏芥,到了三伏种白菜”。然而在吾乡父老口中,大白菜却总是被呼为“黄芽菜”。起初未知其故,听城里人叫做白菜,回头觉得“黄芽”之名未免土气,叫不出口了。后来知道,黄芽菜乃白菜的一个别名,也颇有来历,似乎比白菜一名还要古老。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二十六:“燕京圃人又以马粪入窖壅培,不见风日,长出苗叶皆嫩黄色,脆美无滓,谓之黄芽菜,豪贵以为嘉品”。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卷三:“按菘菜种类有莲花白、箭杆铃、杵杓白各种,惟黄牙白则肥美无敌。王世懋以为蔬中神品,不虚也。”
大白菜原产中国。起初大抵生于南方,三国《吴录》有“陆逊催人种豆、菘”的记载。《唐本草注》又有“菘菜不生北土”之说。而《植物名实图考》卷三则云:“北地产者肥大,……南方之种多从燕蓟携归。《闽书》谓张燕公自函京携种,归曲江种之,闽中呼为张相公菘。”李时珍《本草纲目》:“燕、赵、辽阳、扬州所种者,最肥大而厚,一本有重十余斤者”。盖初生南方者,当为小白菜,及蔓延至北方,经过北方菜农培育,至携种到南方,则可能已是大白菜了。

陆佃《埤雅》卷十六:“菘性陵冬不彫,四时长见,有松之操,故其字会意,而《本草》以为‘交耐霜雪’也。”《本草纲目》又云:“南方之菘畦内过冬,北方者多入窖内”。可知菘之一名,得自南方。《植物名实图考》卷三:“范石湖田园杂兴诗:拨雪挑来搨地菘,味如蜜藕更肥浓。此尚是黑叶白菜之类。若北地大雪,菜皆僵冻,琼浆玉液,顿成枯枿矣。又菘以心实为贵,其覆地者北人谓之穷汉菜,亦曰帽缨子,诚贱之也。”然而白菜确为耐寒之物,其种时,夏天已为强弩之末,秋末冬初,正是它暗自长心的时节。谚语云:“霜降摘柿子,小雪砍白菜”。在北方,到了小雪时节才收贮的菜蔬,也没有几种。
白菜富含水分,自身味道则较淡。近埠泰安有谚云,泰安有三美,白菜、豆腐、水。三物皆清淡而味永之物。然史上也偶有喜好此味者。《南史》卷三十四:周颙“清贫寡欲,终日长蔬,虽有妻子,独处山舍。甚机辩,卫将军王俭谓颙曰:‘卿山中何所食?’颙曰:‘赤米白盐,绿葵紫蓼。’文惠太子问颙:‘菜食何味最胜?’颙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秋末晚菘”一语,常常为人所称引,成为表扬白菜好吃的定评。如今多有反季节蔬菜,白菜也随时可见了,但若论适口,还是应时白菜的味道纯正。此亦足见周颙的话,算得上知味之言。


在较长的时期内,起码在中国北方,大白菜是冬春之间的主要蔬菜。每当冬季来临,白菜就涌入城市,市民也竞相购买贮存,于是院子里,楼道里,以至厨房里,全是堆积的白菜,有人夸张地说,整座城市都笼罩着一股白菜的气味。这样的场景,至今还不时有人说起,说者对那段生活当然不无怀念,但言下也流露出对大白菜的厌倦与无可奈何之意,甚至有些忆苦思甜的味道。

其实,冬天里惟有白菜可食,只是城市人生活的单调,但是,话说回来,毕竟他们还有白菜可吃啊。在当时的中国,还有更大一部分人,虽然种植了白菜,却没有白菜可吃,或者舍不得吃。这当然是中国的乡村。不可思议的城乡二元体制,人为地将国人划分为不同等级,按梁漱溟先生的说法,是为“九天九地”。九天之上的人,觉得不舒服了,还不时拿来说道说道,而九地之下的人却好像没什么可说,也没有人为他们说什么。是什么东西钝化了中国人的道德感,哪怕最正派的知识分子,其同情心也是分层次的。
乡下人种植了白菜,反而没有白菜可吃,正是当日的现实。那么,乡下的人们吃些什么呢,对了,吃咸菜。每到秋末,家家都要腌上一缸咸菜,主要是白萝卜,其它如芥菜疙瘩、胡萝卜、秋黄瓜以及青辣椒,都属腌渍的材料。再就是做豆豉,用黄豆发酵,然后与切碎的白萝卜腌在一起。一缸咸菜可为经年之用,而豆豉,因为做得极咸,也可以吃到夏初。有了这两缸东西,寻常人家也就几乎有了富足的感觉。当年乡间流传着这样一个笑话,说某人日子过得窘迫,吃不起咸菜,想了一个办法,将一块咸萝卜用绳子吊在梁头,全家人围坐吃饭的时候,咬一口窝头,抬头望一眼咸萝卜,然后下咽。后来新娶了儿媳妇,见吃饭没有咸菜,只冲着梁头上的咸萝卜瞄个不休,觉得奇怪,盯着看个没完。做公爹的觉得不便了,说:“小二家的,你这口味也忒重了点啊。”比起这家人,有咸菜可吃,也就没有什么怨言了。

当然,白菜也还是有一些的。不管好赖,队上照例要分一点,而自家的自留地里,也会种上一畦两畦。白菜收回来,在院子里挖一条长壕,埋藏起来。所以吃不上白菜,是另有原因。一是白菜虽然普通,到了集市上总可以换些钱来。俗语云,人花人钱儿,鬼花鬼钱儿,居家过日子,再俭省,也要点灯吧,也要吃盐吧,这总要花些钱的,然而钱从何来?二是吃白菜总得有油,比之白菜,油在乡村,更是稀罕物儿。有段时间,家母发明了一种办法,将干辣椒埋进热灰里烤糊,轧碎后掺入炖白菜中,既省了油,又可以诳口,是个不错的办法。


大白菜常常是按畦栽种的。起初,几乎每天都要早间锄地,傍晚踩实,再喷以清水。在秋天的太阳之下,菜苗很快长大。等到开始包心,人们就用地瓜秧子将菜株一一捆扎起来,甚至还将掉落的菜叶捡起来,搭在菜株的顶上。直到收贮的时节,它仍然还是被捆着的。吾乡有一汉子,初做村干部,不会在人前讲话,深以为耻,就一个人偷偷跑到白菜地里,站在井台上,对着一地白菜演讲,谁知夜静声远,被过路的行人听到,从此传开,“大白菜同志们”,成了跟随他一生的绰号。大白菜一株株坐在地上,月色朦胧之中,确有几分像坐在场上听会的百姓,或者说,坐在场上听会的百姓,有些像栽在畦中的大白菜。

白菜收获的时候,常有许多菜帮子掉落下来。这些菜叶老而硬,如果拿来炒食,当然不好。而任它们零落成泥,那也未免可惜。还有些没长成的所谓“搨地”白菜,吴其濬述为的“帽缨子”者,吾乡人则呼为草帽头子,贮藏没有价值,拿去出售,也无人问津。这些东西都要收拢来,与萝卜缨子什么的一起,挂在院内槐树枝上,或者搭在洋铁绳上,晾晒令干,然后收拢在筐篓里,冬天里既可做菜,也可当粮,家家户户,这个节目是少不了的。
这些晒干的菜叶,多是用来包“杞馏”了。“杞馏”是北方的一种面食,以粗面将菜团包起来蒸熟,像包子而上无皱摺。家母是包杞馏的好手。将干菜叶拣出,浸泡,洗净,剁碎,加上点儿葱花和盐,就是杞馏馅子了。白菜为人类栽培有年,已属于常蔬,所以哪怕老叶干硬,其味道也不偏,胜过铁苋之类多多。

另一种吃法是做“菜豆腐”。做“菜豆腐”需要黄豆,而黄豆,是粮食中的上品,虽在乡村,那时也比较稀缺和金贵,所以吃的次数较少。其做法是:将黄豆用冷水浸泡,使涨大,然后与洗净的白菜帮子一起,放在案板上剁得极碎,再放入锅里,加水文火慢炖,最后撒以微盐。初次听说菜豆腐,心里暗自高兴,等盛在碗里一看,豆糁细碎灰白,干菜纤维纵横,怎么也无法与豆腐联系起来。吃在口中粒粒糁糁,也找不到豆腐那柔软腻滑的感觉,未免怅然若失。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忽然有一天,吃出了菜豆腐的滋味,含在口中慢慢细嚼,始知此物别有洞天,如今我仍觉得,菜豆腐是乡村蔬食中少见的美味。

如今偶尔在餐桌上还能遇到“小豆腐”,以新鲜的绿色蔬菜为配料,当然漂亮多了。但豆糁却似机械磨成,过于细腻,不复有当年菜豆腐的嚼劲儿。我想,如果仍然使用刀剁的黄豆,再配以白菜嫩苗的绿叶,做出的小豆腐,应该更有滋味。

李渔《闲情偶寄》写到白菜:“菜类甚多,其杰出者则数黄芽。此菜萃于京师,而产于安肃,谓之‘安肃菜’,此第一品也。每株大者可数斤,食之可忘肉味。”笠翁以为,“饮食之道,脍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渐近自然也”。所以,他觉得白菜胜于肉食,是有原因的。苏东坡老饕,其《雨后行菜圃》诗亦云:“白菘类羔豚,冒土出蹯掌。”将白菜比之羔豚,比之从土中长出的熊掌,如果不是诗人的夸张,则就是吃出了至味。《杨万里集笺校》卷二十六有《进贤初食白菜因名之以水精菜》诗一首,其前两联云:“新春云子滑流匙,更嚼冰蔬与雪虀,灵隐山前水精菜,近来种子到江西。”更是将白菜表扬为水晶菜。以上诸先生喜欢白菜,可惜他们生得早,无法体会当代城市中人对白菜的感觉。
以前看到过一副对联:百菜还数白菜美,诸肉最是猪肉香。几十年了,居然一直记得。此联对得工稳与否,姑且不论,唯其中的意思,却有很正大很深邃的地方。猪肉白菜,在蔬食中最为常见,也是当今供应量最大的品种,说它们多么稀奇,没人相信。但寻常百姓居家过日子,唯此常见之物,才是最能经久的。如今有钱的人和有权的人,喜食海参鲍鱼之类,应是世俗所谓美味了吧,如果白菜猪肉一般,让他天天吃,顿顿吃,恐怕没人能受得了。白菜属于大众之菜,家常之菜,百食而不厌,寻常百姓之家,有此即不为穷乏。
即使大白菜,也种类繁多。以我的感觉,比较好吃的,是细细长长的天津绿,以及吾乡称之为“直心菜”,而城里人叫做“核桃纹”者,二者的好处在于软而易烂,虽老菜帮子炒后亦可以咬断。有一种叫做包头菜者,样子团团地可爱,且叶子宽大而叶茎较小,吃起来却不及前二种为佳。平时吃白菜多了,年年吃,月月吃,自从有了反季节蔬菜,更几乎不可一日无此君了。白菜吃法多样,可熬,可炒,可烧,可拌,可腌,可剁碎做馅。吾家白菜多为炒食,间或做馅儿。白菜粉条炖菜,既汤又菜,最受欢迎,属于保留节目。平时喜欢吃的,还有红烧白菜叶一味,觉得是为素菜荤做,有所变化。最令人难忘的,是一道回民菜,白菜炖羊肉,置于火锅内上桌,软热肥浓,均臻极致,那饭店的名字叫做“回思”,现在已经关张或者改名了吧,但我至今记得。

2012-1-11
种豆南山上



ID:zdnanshan


    关注 猪拱地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