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易逝,岁月短暂,如果可以就这么天荒地老,可好?

 

有一种叫回旋舞的舞蹈,他要和所有的人执手,最终,他会来到她的面前。...



三万英尺



(一)

一九九一年,她十三岁,他二十三岁。

他是她哥哥大学四年的同居蜜友,来此避暑,作短暂停留。

小城空气湿润,风光旖旎,古旧城池,护城河如玉带环绕,昔日繁华,从氤氲河水中涛涛流过

一个月的时间,一大群男孩子进进出出,游泳,唱歌,跑步,灌篮,踢足球。
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来来去去的人中,他是最抢眼的。

喝夜啤的时候,也会带上她,她是大家的宝。
她总是很乖,穿了细致的白色亚麻裙子,白色透明凉鞋,跟在哥哥后面,也叫他哥哥。
他们喝酒,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喝柠檬茶,吃棉花糖。

夜深回家的时候,她坐在他的单车后面。夏夜的风总是很凉爽,他将单车踩得似是长了翅膀,风吹过来他的气息,她抓住他的衣角,闭上眼睛,无比的舒适安稳。

夏天很快就结束了,夏天结束的时候,他走了。他摸摸她的头发,这一别,再相见时。

是一九九六年,她十八岁,他二十八岁。

小女生都在折着千纸鹤与幸运星,生涩的故事在校园里每一个角落里上演
而她的年少岁月是散发着玫瑰香气的雪白素纸信笺,有他的影子在上面打了淡淡底子,她过早地曾经沧海,除却巫山。

她在古堡中安然沉睡,光阴在城外飞快地滑翔
她安静地来去,她很乖的读书,她的成绩始终保持在三甲。
填志愿的时候,她慎重地填了那个遥远陌生的城市。

她等了五年,五年里,她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

那个城市,在北方。他在那个城市。

而她是属于南方的,她从来都生活在阳光中,她怕冷。

(二)

北方的冬天,冰天雪地!她冷得受不了,脚被冻坏了,走路一跛一跛的。

她穿了红色防寒服,白色毛衣,黑色百褶裙。抱着书本,穿过白皑皑校园。

遥遥看见他,宿舍楼下有株橡树,他穿着深海蓝的大衣,站在橡树下。

雪落下来,落在他肩上。她慢慢向他走过去,看着他,不说话,眼睛已经开始笑。

他伸手摸摸她的头发,接过她的书包!
他把她冰凉的手握在手中,再放在唇边,呵呵气。
他的手,很温暖。让她想到南方的阳光。

她安然地笑,享受他的呵护。

回到宿舍,他替她脱掉鞋子,看到她的脚,他蹙眉。
她笑,安慰他:明年就不会了,我只是有一点点不适应而已。
他不说话,把她的小脚放在怀里,拿了酒精棉签清洗伤口,再替她穿上干净的白色厚棉袜子。

她完全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不适,她看着他微微低下的头,她看着他的后颈,一瞬间,心里柔情决提泛滥,他离她如此近,她想伸出手去抚摸他的黑发。

她一惊,将她弹钢琴的手藏到背后,她怕自己真的会伸出手去

他背着她去诊所,她淘气地向他的脖子呵气。他威胁她道:你不听话,我把你扔雪地里。她傻呼呼地笑,安心地叹口气,乖乖趴在他背上!他就这样背着她穿过校园。

(三)

春天来的时候,满城花香

他把钥匙交给他,每到周末,她都会去他的宿舍!。
单身男人的屋子,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她洗他换下来的衬衫袜子
她煮了绿豆排骨汤等他回来
她把香水百合插进水晶花瓶
她泡一壶上好的玫瑰花茶
她打开CD,放一支《绿袖子》

他回来得很晚,走上楼梯的时候,看见她倚着栏杆睡着了。

他心中百感交集,他是如此脆弱,他是如此疲惫,他是如此的不快乐。
这么多年来,有时从恶梦中惊醒,冷汗涔涔,没有一个人可以分担他的孤独。

而现在,这个小小的玻璃人儿,开了灯,坐在楼梯上,在等着他回家。

他脱下外套,把她包起来,她的手臂凉凉的,他抱着她回家
她好小,轻得象片羽毛,她在他怀里睡熟了,没有醒。

她上课的时候,他有时也会开了车来接她去吃麦当劳,她安安心心地吃得饱饱,非常享受。
他点燃一支Camel,看着她开心的样子,他很是安心。
她是这样容易满足,带着她吃一顿快餐,也让她如此快乐。

他看着她,象是看着一个脆弱易碎的宝物。
从十三岁那年,他是哥哥,她是妹妹。
他们中间,有着三万英尺的距离。

Camel的烟雾慢慢散开,夜凉似水,她和他,如隔河相望的剪影

风一吹来,影子动了动,在河水中破碎了。

(四)

他的服饰多是深深浅浅的蓝,每次洗他的淡蓝衬衫,她都忍不住心跳加速。
偷偷地闻着他留在衣物上的气息,阳光,肥皂,camel淡淡的清香
她呼吸着。又笑自己,像偷东西的小偷般。

天空的明澈,大海的忧郁,古井的内敛,湖水的沉静,都写在他身上
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可能象他那样,将蓝色穿得那样好看

她想送给他一件淡蓝衬衫,一件最好的淡蓝衬衫
她想象着他穿着她送给他的衬衫的样子。

课余时候,她去街头派广告单,去咖啡店做服务生,去影音门市做收银员。

每次路过范思哲的专卖店,她都进去看看,活动期间,衬衫正在打七折,只要她做满两个月工,就可以买一件了。

她心里甜甜的,像吃了一大块徐福记的奶糖。衬衫上的银质衣扣在灯火流离间,散发冷静知性光芒,她冲着磨砂玻璃橱窗吐吐舌头,做个鬼脸。

她将衬衫放在他枕边,他回家的时候,她看着他,她的眼睛晶晶亮,如星子闪亮登场。

他洗过澡,他的头发湿漉漉的,他的额头光洁,他身上有好闻的舒肤佳的清香
她走过去,帮他扣上衬衫扣子,她低了眉眼,盈盈之间,生之喜悦在她身上化作万千风情

他摸摸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很长
她的头发,从十三岁那年,就再也没有剪短过

一刹那间,他顿悟,他的妹妹,已经长大了。

(五)

他在病中,高烧至40.7度,声如破钟,告假家中

她逃了课,他躺在床上,她伏下身子,手指落花般拂上他的额头

她的手指冰凉,他的额头滚烫
她心痛如绞

她煎了药,扶他起来喝药,这是惟一的一次,她与他如此近的肌肤相亲,她闻到他头发飘柔的香气,他在她怀里

她用白纱布包了冰块,放在他额头做冰敷
她缴了毛巾,小心翼翼擦拭他掌心足心,替他散热
她熬了小米粥,他只喝了半碗,她亦不强迫,只替他掖好被子

到了夜深,他似乎稳定下来,沉沉睡去

她静静看着熟睡的脸,从十三岁开始,她安安静静等着自己慢慢长大。就只为了这一刻,能这样在长夜守着他。

他的眉头微微蹙着,她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他的黑发

黎明时分,她伏在床边昏昏睡去,朦胧中感到他的手指正在轻触她的脸,反反复复,无尽怜惜

从额头到鼻梁,从脸颊到下颌,从眉毛到耳背
当他的手指划到她的嘴唇时,她将他的手指咬住,不放口。
她闭着眼,把脸埋进他手掌,突然之间,悲从中来,眼泪迸溅。

他毕业多年,早已做到公司的高级经理,这些年来,在他身边出现的人,如花开花谢。他一直将全部精力放在事业上,女人,不过是他华堂盛筵,白玉盘盏边沿的雕花萝卜,切片柠檬。

他从不带任何一个女人回家,不带任何一个女人到她面前

她知,那些是存在的,可是她从来不问他,她和他,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妹妹,仅此而已。

她的一生,也许只能有这样一个晚上,这样与他厮守。

(六)

从学校到他的宿舍,会穿过一个湖泊,夏天来时,湖中开满了荷花。
偶尔,她会缠着他到湖边散步。湖波荡漾,杨柳依依,她坐在他身边,象小王子一样长久地,忧伤地看着日落。

当她第五次看到荷花开放,湖中莲花风姿绰约,淹然百媚,这时,她毕业了。

她想起泰戈尔的诗句:你孓身独处在灵魂的无边寂寞里,沉静而寂寞的姑娘
是一朵孤独地莲花盛开在爱情的茎枝上

天大地大,都不是她的,她来此看夏荷盛开的时间,终究只能有五年
五年的时间到了,她还是要回到南方

旧友都已经风流云散,她住在学校宿舍里迟迟不愿离去
她怕黑,他将她接出来,接进他的家里。
他们的时间,还有七天!七天之后,她就要离去。

她还是很乖,安安静静地,不哭也不闹
脸上的笑象是桃花摇曳,流光溢彩,乖得让人不知所措,只觉心疼至极

她为他熬小米粥,为他泡菊花茶
她为他煮牛奶,用舒肤佳洗他的手指

她把面包放进微波炉加热,她把绿色佳洁士挤在牙刷上

她给他念白朗宁与泰戈尔,她和他在湖边烟柳中徜徉
她在他怀里睡去,黎明睁开眼时,她还在他怀里

他不知从何处借来一辆破单车,在楼下大声叫她的名字:妹妹,带你去玩。
她欢天喜地地跟了他去看什刹海,去看纪昀的故居,去看大观园,去看未名湖
他带着她在街上漫无目的的乱转,带着她去吃担担面,糖葫芦,四川火锅

这是他们最后的时间,他们呼吸着同一座城市的空气
今夜和明夜,一夜之间,隔着的,是天涯。

(七)

她开心得不得了,可是她总是要走的,他送她去机场,她脸上还是灿烂地笑着
他喜欢她笑,她便要把自己所有的最美丽的笑都留给他
只是当她转过身后,她的嘴角开始向下撇。

她再也看不到他好看的蓝色身影了,她再也呼吸不到他身上camel的香气了
她再也不能开了灯在楼梯上等他回家了,她再也不能坐在他单车的后面抓住他的衣角了
她再也听不到他大声地叫她:妹妹,带你去玩。

只要他开口,她就会留下来,可是,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再见了再见了再见了,最亲爱的哥哥。她在心里流着泪向他作最后的告别。

他看着她的背影,她正在离去,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出他的生命。

他想,飞机与火车是最无情的交通工具,一旦出发,便如离弦之箭,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他不能再看她,他硬起心肠,转过身,走向停车场,他坐进车内,将车驶上高速公路
他打开车内的音响,音乐声流出来,是《三万英尺》,那是她留给他的。

爬升 速度将我推向椅背 模糊的城市慢慢地 飞出我的视线
呼吸 提醒我活着的证明 飞机正在抵抗地球 我正在抵抗你

往事通过漫长时空纷至沓来,那个穿白色凉鞋的她,那个吃棉花糖的她
那个趴在他背上呵气的她,那个在楼梯上等他的她
那个为他煮牛奶的她,那个陪他漫漫长夜的她,那个将所有笑容都给了他的她

远离地面 快接近三万英尺的距离 思念像粘着身体的引力 还拉着泪不停地往下滴
逃开了你 我躲在三万英尺的云底 每一次穿过乱流的突袭 紧紧地靠在椅背上的我
以为 还拥你在怀里

他一直觉得自己象是没有根的浮萍,这种感觉让他恐惧,他是浪子,他浪荡惯了,他安定不下来。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她面前,他是如此安心。她身上干净清新的气息,是其他所有女人都不曾有。这一刻,离开了她,巨大的恐惧,以突袭之姿骤然降临。

回忆 像一直开着的机器 趁我不注意慢慢地 清晰反复播映
后悔 原来是这么痛苦的 会变成稀薄的空气 会压得你喘不过气
要飞向那里 能飞向那里 愚笨的问题 我浮在天空 自由的很无力

她已经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了吗?从空中俯瞰这座城市
这座空城,城中是无尽的空虚与荒芜。
雨点急促地敲打着车窗玻璃,要他听,要他听,听她最后的疼痛心情。

他痛得将脸伏在臂弯,他感到她的疼痛,如他一般。

他一直觉得和她之间,有着三万英尺的距离。
他怕负载不起。他承担不起。他怕未来。

车流如海,这样的场景,象是他的过往,这长长一生,他身边的人随时都会消失不见,连一片衣角也不剩下,能够握在手中的,有多少?他伸出手来,却什么都把握不住。

他在紧急出口处急速转弯掉头
一瞬间,他幡然醒悟,他是爱她的,从二十三岁的夏天,他一直在等着她长大。

他走进机场大门,一径穿过人群,向问询处询问下一班去她那个城市的飞机何时起飞。

哪有什么三万英尺的距离。那样的距离,从来都不曾有,一切只是他的想象。
现时,他只知道,他不愿意失去她。
他要拥有她,他要拥着她一起面对日后的每个晨昏。

他转过身来,她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他,她亭亭玉立,她向他微笑,她泪眼模糊。

他慢慢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发,似水流年从手指间倏然流过,十年的光阴一闪即逝

万千思绪,浮上心来,他抱住她在怀里,紧紧的,用尽毕生力气,她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

十年的光阴,三万英尺的距离,从来不存在

她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岁月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她想起那个穿着白衬衫来来去去的人,她最亲爱的哥哥,眼前的,还是那个人儿。

她淌下泪来。

有一种叫回旋舞的舞蹈,他要和所有的人执手,最终,他会来到她的面前。

这一年,二00一年,她二十三岁,他三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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