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江山丨思想者的“共和”气象

 

苏东坡的思想是自由化的,儒道释和诸子百家兼而有之,就开了宋一代思想者共和的风气。...

思想者的“共和”气象
文化的江山






“乌台诗案”后,苏东坡被贬黄州,谪途漫漫,自谓“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穷途,死灰吹不起”,伤心人语,何其悲也!

那时,时空的尺度是脚步,他以为再也会不来了。

“君门”,指朝廷,经此一变,他才知道,朝廷的门槛很深。“深九重”,那就是深渊了,他是深渊里的牵牛花呀!

以“君门”对“坟墓”,他大彻大悟,穷途而哭,这觉悟了的牵牛花,幸有民间的阳光雨露滋养他,使他从死灰里面往上爬,终于活过来了。

黄庭坚来看望他,在江天晚霞中,听渔歌唱和,悠扬悦耳,便脱口而出:晚霞映水,渔人争唱满江红。苏东坡答道:朔雪飞空,农夫齐歌普天乐。

虽然苏东坡还未完全从“朔雪”般的政治僵冷中缓转过来,但诗情却在黄州农夫的热情中早已迫不及待地解冻了。

“渔人”,“农夫”,是民众;“满江红”,“普天乐”,是民间气象,这样的天人合一,是民间才有的。若身在“君门九重”,便会以为是天理所在呐,如王阳明所言,是因那时“心与花皆寂”。一旦走出“君门”,心与花便一起开了,开得明明白白:原来天理在民间呀!

于是,他反而要感恩这次的落魄,“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从此鱼樵杂处,幅巾芒履,游于岭上溪谷之间。他来到黄州第二年,友人替他请得东坡田地数十亩,作为营生。

但地久荒芜,多荆棘瓦砾,又适逢岁旱,坡老深感“垦辟之劳,筋力殆尽”。

可他依然怀着感恩之心,耕读起来,“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麻三百尺。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他在田间的东坡得一废园,“筑而垣之”,修缮了一座堂屋,名曰“雪堂”,因其建成于大雪中,故绘雪于四壁,“起居偃仰,环顾睥睨,无非雪者”。

“雪堂”,离江边不到十步,放眼望去,风涛烟雨,晓夕百变,江南诸山,坐落在他的几席上,于是感叹:平生此幸为第一。

与范仲淹老不同,坡老处江湖之远,便能放下心中的天理天下,无挂无碍,若有所得。个体首先要能精神自理,生活自处,就像一位老农。人在江南,思想者有福,有江山助,更有民风朴,如人之初。


/  苏轼 《墨竹图》  /
于是,重又开始著述、讲学,作《易传》九卷和《论语说》五卷。

耕作之余讲学,释耒而叹,如获新生。便想起重新给自己取个名号,就叫“ 东坡居士”吧。为纪念,作“东坡八首”:
郭生本将种,卖药西市垣。
古生亦好事,恐是押牙孙。
家有一亩竹,无时容叩门。
我穷交旧绝,三子独见存。
从我于东坡,劳饷同一飧。
可怜杜拾遗,事与朱阮论。
吾师卜子夏,四海皆弟昆。
 
其八
马生本穷士,从我二十年。
日夜望我贵,求分买山钱。
我今反累生,借耕辍兹田。
刮毛龟背上,何时得成毡?
可怜马生痴,至今夸我贤。
众笑终不悔,施一当获千。
这样纯朴的人情里,有伟大的友谊在,让他感恩于心。故旧,或反目,或离他远去,而“潘、郭、古”三人,一边营生,一边来问学,“从我于东坡,劳饷同一飧”。更有“马生”,一介贫士,追随他二十年,“日夜望我贵,求分买山钱”,却反而被我连累,不但无悔,还“至今夸我贤”,你给了他一点好处,他就当作得了一千。在这样的人情里,思想者如鱼饮水,知足。

成就一个伟大的思想者,是要有真诚的友谊为其人生之助的,是要有民众的同情和理解以为其民生之助的,还要有对江山和历史的感悟做他的精神之助。因此,思想者要把自己放下来,放到友谊里去,放到民生中去,放到江山和历史的情境中去,坡老那些最伟大的诗文,如《念奴娇·赤壁怀古》、前后《赤壁赋》等,就在这一时期完成,明显得了江山、历史以及民生和友谊之助。

当他“仰观江摇山,俯见月在衣”,吟出“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时,感觉他更有福了。这是惟有民间思想者才能享有的清福,这样的江山,才是我们所说的思想者的水土。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活在这样的自然风物里,他很知足,“步从父老语”,像一条活泼的鱼儿,在民风里游泳,“新浴觉身轻,新浴感发稀”,被淳朴的民风洗礼了,“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

坡翁的伟大,不在理论,也不在诗文,而在于他为民间思想者提供了一种美的生活方式。

当年孔子曾说“吾与点”,但那只是一种境界的提示:春天三月里,穿上便衣,同几位朋友,带几个孩子,到沂水河去洗澡,在求雨台上乘风,唱唱歌就回去。这是学生曾点的回答,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休闲第一了。用古希腊的教育理念解释:闲暇是学校,在闲暇中完成精神自我。

陶渊明是“闲暇”的伟大的实践者,他的性情,如清空之明月,如秋风之稻菽,使人俯仰赞之,却有一种难以亲近的玄味。而坡翁却能“俯见月在衣”,使月近人,因此,人们崇敬陶渊明独行,却亲近苏东坡洒脱,惟有苏东坡,能将“自由之思想”,化作自在的美的生活——快乐。

坡老有文自赞,得意时,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失意间,如遇山石曲折,亦能随物赋形,自由本色。一路颠沛一路行,一路留雅一路风。

自黄州归来,坡老理解王安石了,两个伟大的思想者,政见虽有不同,但他们的精神却在超越政见的最高的境界上和解了。

而当王安石再见坡老时,尤惊为天人,非复当年机智有余才华横溢的苏轼,而是“惟其感恩,所以有福”的苏东坡了,这个苏东坡呀,要几百年才出一个,你看啦,那一份古今罕有的洒脱: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睛。


一切尽在眼前景,一切皆为心中客,逝者如斯,来去任凭生。


《东坡笠屐图》
苏东坡重读王安石,就恨不得要去追随了,路过金陵,他去拜访下野的王安石,诗曰:“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当年的苏轼与司马光相从,那是政治上的相从;而今苏东坡要与王安石相从,则是超功利、超政治的精神上的相从。这样的相从,向我们昭示了一种新的气象,即思想者之间的共和气象。这种气象,先秦诸子未有,汉唐以来亦未有,有自北宋苏东坡始,南宋有朱熹和陆九渊继之,但此二人者,皆以淳儒自居。


/  王安石《过从帖》  /
苏东坡的思想是自由化的,儒道释和诸子百家兼而有之,与王安石相似,当他用自由化的眼光来看王安石,就开了宋一代思想者共和的风气。

当年“乌台诗案”,苏轼身陷囹圄,王安石虽被罢相,却坚决上书神宗,要救他这位政敌。为政可以持不同政见,但做人要坚持共同道义。



原文刊于《中国经营报》





刘  刚

自由写作者,独立历史学者。

“以市场经济安身,在文化江山立命。”

著有:《文化的江山》、《通往立宪之路》、《回到古典世界》、《中国近代的财与兵》、《莫奈的诗囊》等。

李 冬 君

独立历史学者,人称“文化江山一女史”。

著有: 《文化的江山》、《通往立宪之路》、《回到古典世界》、《落花一瞬》、《青花里的乡愁》等。

在《经济观察报》、《新京报》、《中国经营报》、《国家人文历史》等多家报刊杂志开专栏,发表历史文化、人物、考古等文章。

文字 | 刘刚&李冬君
特约编辑 | 耐思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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