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怀抱疼痛,慢慢疼 | 余秀华专栏

 




梵高作品:百日菊


夜深了,即使我睡不着,我也不会说话,想翻身的时候也任住不翻。当一口气就要叹出来的时候,我就把它憋着,然后再轻轻地缓缓吐出来,这样不露痕迹。没有叹出的气憋在心里总是很疼。
专栏

余秀华

慢慢疼


第四次化疗。

准备来医院,她比以前从容多了,我相信这份从容不是装出来的,我相信的是时间,给了她接受这个事情的过程。她一边整理自己的衣服,一边向爸爸交代一些家里的事情,事无巨细,她始终对这个粗心的男人放心不下。爸爸一边答应着,一边忙着手里的事情,显然心不在焉。

10点在村子里搭班车,12点再从荆门坐火车到武昌,然后从武昌火车站坐公共汽车或者打的到肿瘤医院。这个过程我们已经重复许多遍了,从开始的紧张到熟悉,甚至有了亲切之感,仿佛治病也是去赴情深意长的约会。

她的状态也比以前好多了,这是我最感到欣慰的事情。前一段时间,她的状态很不好,对自己有许多担心,肯定还有对死亡的恐惧,她的这个样子是我最担心和最不愿意看到的,我许多次跟她说:妈妈,你这个样子,治疗效果不会好的。

看来是我太急躁了:这么大的事情降临,任谁也会忍不住惶恐和害怕,没有谁是天生的勇士,没有谁会真正在死亡到来的时候一开始就泰然处之。勇敢是一个接纳和思考的过程。我只是担心她,但是没有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

在村子遇见什么人,他们会说:你看起来很不错啊,比以前好多了。她回答:是啊是啊,我感觉也很不错呢。她的脸上堆满了笑,她清秀的脸,60多岁了,依然能看到清秀的轮廓,笑容是美好的,一个病人脸上的笑容加深了这样的美好。

等车的时候,阳光从稠密的香樟树上漏下来,斑驳的光影在她的身上摇晃,这是人间本来的样子,仿佛她的身体里从来没有什么变化。或者说有一种变化已经来过了,这个时候已经走远了,她也还原到当初的她。
不。我不能把她想成当初的她,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都是不负责任的,自私的,特别是我不能要求她的身体是以前的身体。就是说:如果她不患肺癌,可能我会一直忽略她的身体,一直把她的身体停留在一种美好的想象里。我们都一厢情愿地想象着身边的人,想象自己爱的人,但我们却很少这样想象自己,我们的身体情况会及时地提醒自己:哪里疼了,什么情况让我们忧虑了。但是别人疼了,我们是没有办法及时感受到并且感同身受的。

当初她去荆门医院的时候,我想象问题不大,癌症仿佛是离我非常遥远的一件事情,如同一个传说。当然在我悲哀沮丧的日子里,我一度想象自己得个癌症,名正言顺地死去,即使这样,它依然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事情,不会降临在我身边。所以她去荆门医院治疗的时候,我在家做饭给小四川吃,和他在村子里晃荡,对他讲我遇见的一些破事和好玩的事情。生活暂时对我隐瞒了它的真相,我和小四川在满是阳光的院子里大声欢笑,互相拍照。我不知道妈妈的身体里会有这样的一个东西存在,她的身体那么小,而癌症那么大,她的身体怎么可能装下呢?

小四川走了,我去了湖南。那天下午,心突然很疼,我预感到她的情况不好,但是我没有打电话,我不敢求证。下午的活动做完了,一群朋友说想去凤凰,晚上的凤凰也很好看,我们已经上了车,但是我始终不安心,就给爸爸打电话。

爸爸的声音非常疲惫,心力交瘁的感觉,我一听就知道事情不好。爸爸告诉我,妈妈是肺癌,晚期!

天崩地裂的感觉刹那遍布全身。我感觉到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破碎,疼,挖心挖肺地疼!我以前也疼过,为爱为情,为歧视,为婚姻......我这一辈子有太多太多的疼,快乐的时光少得可怜,仿佛我就是为了承担各种各样的疼而来到人间的。

但是所有的痛加起来也没有这一次的疼,仅仅是这疼,就让我想放弃这个人间:苍天不公啊!我在异乡嚎啕大哭,整个天地在那个时候都是倾斜的,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是我妈妈啊,那是我妈......
从荆门转院到湖北肿瘤医院,我第二天就赶了回来,在武昌火车站等她,我的心悬得很高,触及到密布在天空里的乌云。一天没有吃东西的我没有饥饿的感觉,我只是希望身边有一个肩膀让我靠一靠,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即使有这样的一个肩膀,我靠上去还是会疼,他对另外一个人生命的疼痛能够安慰的微乎其微。人生的孤独性在于:你不可能和任何人分担你的孤独,它只属于你个人,你越试图想淡化它,它就越往你的生命里面走,即使血肉模糊,你也无法把它拔出来。

我知道我不会错过她。但是我还是瞪大眼睛,生怕一个疏忽就错过了。我不知道生命之初她是不是也这样守候过我的到来。当她发现苦苦守候而来的是一个病孩子,她有过怎样的绝望?而这个病孩子在漫长的岁月里,她的叛逆,忤逆,不通人情曾怎样让她着急,让她束手无策?

如同现在我知道她的病情,我茫茫无所依地等在这里,我的绝望和希望都是空茫茫的。

人太多,多得让人对这个世界满是怀疑。往人群里一站,你就是渺小的,不用你感觉不用发现,它自然而然地提醒你的存在。你以为你的生命和别人不一样,但是每一个人都是有故事的,只是他们离我们远了,我们的手触摸不到而已。

终于,她出现了,我看不到她的脸,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但是她走路的样子一下子就把她从千千万万的人里区分开来。还有就是她的头发,已经很长了,辫成一条辫子,在她的背后晃来晃去。我先看到了她,然后看到了一起来的爸爸和弟弟。

我没有和她多说话,也没有去牵她的手。一般都是她要牵我的手,而有时候我是不愿意让她牵的,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他们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许多年里,我们习惯了这样走路的方式,而且我任性地从来不肯走快,他们看不见我的时候一定会停下来等我,而他们从来不会在我的视线里消逝,我习惯把便宜的方式留给自己。所以近四十年的岁月里,我始终在让他们牵挂的地方。

那一夜,武昌的夜色浓稠,密集的灯光也拿如此浓稠的夜色无能为力。
妈妈说,弟弟知道她的病情以后,偷偷地哭了好几次。妈妈说我的心肠太硬,从来不见我在她面前流泪。不管她怎么说,我就是不在她面前哭,从来不在她面前哭,我也不会告诉她我在湖南的时候的伤心欲绝。我不愿意在一个比我老的女人面前流露我的悲伤,这是一种天然的抵抗,在任何时候都耻于放下的抵抗。

城市里,看见月光就很难,何况是在病房里。病房里的窗户只能开出一条窄窄的缝,我的头伸不到窗外去,也就看不见月光。我想月光在我看不见的时候一定没有那么白,在这个城市里惨淡着。

夜深了,即使我睡不着,我也不会说话,想翻身的时候也任住不翻。当一口气就要叹出来的时候,我就把它憋着,然后再轻轻地缓缓吐出来,这样不露痕迹。没有叹出的气憋在心里总是很疼。

有一些夜晚,病房里的灯一息,我的眼泪就夺眶而出,无法控制。我安静地躺着,一动不动,任凭眼泪肆意横流。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我明明知道这眼泪在人世里找不到任何安慰,得不到一点帮助,可是我忍不住哭。

我的妈妈,她不知道我这样哭过,在她眼里我一直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不会心疼人的人,我也不想在她病成这样的时候改变我在她心中的印象,我的任性还有她没有看见的部分。

半夜,总有人起来,或者上厕所或者做别的事情。在医院很难有一个安静的夜晚。而医院的不安静还不同于在别的地方的不安静,总有一些恐惧不知不觉地生出来:仿佛恐惧一直存在在那里,你只是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而夜半安静的时候,人一伸手,空气都能够碰出声音,何况是固执的恐惧!

妈妈有时候会咳嗽。虽然她的咳嗽很轻,仿佛只是喉咙不舒服,并不会伤及肺腑。但是我还是会猝然一惊,仿佛盘踞在我身体里的蛇突然跳出来咬了我一口。我如同被电击一样浑身一抖,我不能让妈妈看见我身体的颤抖,紧紧抓住陪床的边沿,把所有的颤抖都往肉里摁,往骨头里摁。

她的每一声咳嗽都让我心惊胆跳,我害怕她的生命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消逝在这似乎并不起眼的咳嗽里。我安静地听着,直到她平静下去。而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也有一些时候,听不到她的咳嗽,这时候我的耳朵会张得更大,我的恐惧也会更大。如果她安安静静地睡着,甚至听不到她翻身的声音,我就会非常紧张,这样的安静是我无法承受的。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她的病床前,拿手指试试她的鼻息,才放下心来。

我在夜里的这些小动作,她是不知道的。
我们不善于交谈,就算我一直在经历许多事情,我也不会对她过多地提起。看见一些母女叽叽喳喳仿佛永远有说不完的话,我觉得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做不到以这样的方式来让我的妈妈高兴。哪怕在医院这么狭窄的空间里,我们的言语也是很少的。她应该要一个能说会道温情脉脉的女儿,而不是我这样的吧。

于是她去找别人聊天了。

她喜欢问的问题是:你今年多大年纪,你是什么病。一般的人都会好言好语地回答她。但也有把这些问题当成隐私不愿意说出来的,于是就回答得似是而非。妈妈这时候就有一些挫败的感觉,嘀咕道:不就是一个病嘛,多了不起呢。

这样的挫败感持续的时间不会很长,因为她总会很快找到下一个聊天的人。开场白不外乎这样的两个问题。她关心年龄,是想了解这个病会在哪些人身上发生。后来知道病是不分年龄的,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坦然了许多?

多进了几次医院,算是熟人了,最初的拘谨也没有了,再遇见认识的病友就会像在村子里遇见熟人一样打招呼。医院里高大而稠密的树荫下,他们用不同的方言,说着相同的事情,这些事情里还有许多细枝末节,从一个细节上延伸到另外的空间,触及到另外的人生和不同的生命的,生活的空间。于是话语越来越多。

远远看过去,短发的她穿碎花的睡衣,和面前的人交谈欢畅,一个恍惚,竟感觉不到还有疾病在她身上居住。仿佛人间此刻也这般静好。也许是她头发剪短了的原因,也许是我以前从没有仔细地看过她,发现她的身体很小,或者至少是比以前小了。偶尔她迸发出几个清脆的声音,又感觉这小也无关紧要。
从开始化疗的时候,她就担心她的头发会掉光。她的头发早就白了,这几年都是染黑的。有时候买一瓶劣质的染发膏让爸爸帮忙她染,爸爸在这个时候倒是很有耐心的,往往花费一两个小时把新长出来的白根染成了黑色,这样在她看来也许安心一点。但是我不以为然,我不知道有一天我的头发也如她一样白了,会不会也这样积极地把头发染黑。

爸爸说她年轻的时候有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我就觉得她的青春比我丰满。年轻的我为了省事,从来不会把头发留长。我的心思几乎从来没有和头发纠缠在一起过。

第一个疗程,她的头发掉了一些。每天梳头的时候,她都会叹息:我的头发又掉了好多哇。我终于听得不耐烦了,说:不就是几根头发吗,有什么好可惜的,而且是白头发,掉了就掉了,而且还会长出来。

但是每天梳头的时候,她依然会这样念叨,叹气。好像每一根头发都是她的命根子——其实也就是命根子啊!也许在平时,头发没有这么重要,正因为有了病,每一根头发都落得触目惊心吧。

第二个疗程过后回家。有一天她从外面进来:长头发没有了,只有齐耳的短发了。爸爸吃惊的时候,我没有。剪了就剪了吧,我的眼睛里,她什么样子都是最自然的样子。跟在她后面走路的时候,我会想:她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呢。
有几天,我累了,不想跟她去医院,她就说我烦了。的确,我也会很烦,不知所措,不知道把自己往哪里放,即使在妈妈身边,感觉也是一个人在单打独斗。而且许多事情集中在一起,没有任何人能借你一臂之力,即使有人愿意,这个力也是借不出来的。

为何生命苍凉如水?

即使生命如此苍凉,也没有办法在她面前表现出来。我必须给她热腾腾的生活迹象,哪怕这热腾腾是假象,是一戳即破的蜡纸,你得把它捂着,像捂着一个凶犯。

和弟弟聊起:开始的时候,感觉天崩地裂,一种被命运愚弄的感觉无法抹去。但是过不多久,这样的疼痛就慢慢轻了。

是的,我们再没有那样疼过。生活在一个个细节里缓慢前行,我们怀抱疼痛地生存,慢慢地疼。而每一个母亲的疾病最后都会变成孩子身上一块隐形地疾病,在长久地岁月里,不动声色地疼着。
(完)
——外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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