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格涅夫:他要淹死“她” 朱文颖导读

 

“盖拉新什么也听不见——他听不见木木落下去时候的尖声哀叫,也听不见那一下很响的溅水声。”...





其实我同时想说的是两篇小说,屠格涅夫的《木木》,和福楼拜的《一颗简单的心》。写作《木木》时,屠格涅夫正因《猎人笔记》的反农奴制而身处狱中,而《木木》中的大力士格拉西姆也再次被冠以“人民象征”的殊荣……但这两篇小说真正让我着迷的,则是一种单纯的魔力。聋哑农奴和小狗木木;女仆费莉西泰和鹦鹉露露。或许,有多少作家像魏尔伦一样在小房间里突然倒下和祈祷:“上帝啊,给我一些简洁吧。”然而,单纯的秘密却是学不到的。在《安娜·卡列尼娜》出版的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天才的幻想者凭心理的直射击入了托尔斯泰式意志转变的中心,他慧眼地说到托尔斯泰的镜像列文:“像列文这样的人,只要他们愿意,可以同人民生活在一起,但却决不会成为老百姓……这不是出于天生的,本性的爱,而是出于精神的困境……理智主义者托尔斯泰,从来也不能为自己灌输一种狭隘的农民情感,以此取代他广阔和包容世界的对生活的解释。”

然而不管怎样,在《木木》和《一颗简单的心》里,整个庞杂巨大的世界,无比准确动人地汇合到小人物的命运悲喜中,如同诸神降临。

——朱文颖
小说家、苏州作协副主席
木木(节选)
[俄]屠格涅夫

巴金 译
节选一

在莫斯科的一条偏僻的街上,有一所灰色的宅子,这所宅子有白色圆柱,有阁楼,还有一个歪斜的阳台。从前有一个太太住在这儿,她是一个寡妇,周围还有一大群家奴。她的儿子全在彼得堡的政府机关里服务,她的女儿都出嫁了。她很少出门,只是在家孤寂地度她那吝啬的、枯燥无味的余年。她的生活里的白天,那个没有欢乐的、阴雨的日子,早已过去了;可是她的黄昏比黑夜还要黑。

在所有她的奴仆当中最出色的人物是那个打扫院子的人盖拉新。他身长十二维尔肖克①,体格魁伟像一个民间传说中的大力士,生下来聋哑。太太把他从乡下带到城里来,在村子里他一个人住在一间小屋里,跟他的弟兄们不在一块儿,在太太的缴租农人中间,他算是最信实可靠、能按时缴租的一个。他生就了惊人的大力气,一个人做四个人的工作,他动手做起事来非常顺利。而且在他耕地的时候,把他的大手掌按在木犁上,好像他用不着他那匹小马帮忙,一个人就切开了大地的有弹性的胸脯似的,或者在圣彼得节②里,他很勇猛地挥舞镰刀,仿佛要把一座年轻的白桦林子连根砍掉一样,或者在他轻快地、不间断地用三俄尺长的连枷打谷子的时候,他肩膀上椭圆形的、坚硬的肌肉一起一落,就像杠杆一般——这些景象看起来都叫人高兴。他的永久的沉默使他那不倦的劳动显得更庄严。他本来是一个出色的农人,要不是因为他这个残疾,任何一个女孩子肯嫁给他。……可是盖拉新给带到莫斯科来了,人家还给他买了靴子,做了夏天穿的长裾外衣和冬天穿的羊皮外套,又塞了一把扫帚和一根铁铲在他的手里,派他当一个打扫院子的人。

起初他很不喜欢他的新生活。他自小就习惯了种田,习惯了乡村生活。他由于自己的残疾一直跟人群隔离,长大起来,又聋又哑,而且气力很大,就像在肥沃的土地上生长的一棵树。……他给人带进城市以后,倒不明白要怎么办了,他发闷,发呆,就好像一头很壮的小公牛在发呆那样。这头牛在那块茂密的青草长到它肚皮一般高的牧场上嚼草,忽然让人牵走了,放在铁路的货车上,啊,它的结实的身体一下子让煤烟和火花包住了,一下子又是一股一股的水蒸气淹没了它,它给拖着向前飞奔,跟着隆隆声和尖锐声飞奔,飞奔到哪儿去呢——只有上帝知道!盖拉新自来作惯了农人的苦工,所以他把这个新职务需要他干的活并不当作一回事;每天只花半个钟头他的活就干完了,他便又站在院子中间,张开嘴,出神地望着所有过路的人,好像他想从他们那儿得到一个可以说明他这个莫名其妙的处境的解答;或者他就突然跑到某一个角落里,把手里的扫帚和铁铲掷得远远的,自己头朝着地扑下去,在地上躺几个钟头,连动也不动一下,仿佛是一头关在笼里的野兽。可是人对什么事情都会习惯,盖拉新后来也习惯城里的生活了。他的工作并不多,他的全部职务不过是,把院子打扫干净,每天分两次取两桶水,运柴,劈柴给厨房和整个宅子使用,白天不让生人进来,夜间小心守夜。应当说,他的确热心执行了他的职务。院子里从来不曾有过一片木屑,也没有见过一点垃圾;遇到下雨路烂的时候,带着桶去取水的老马车在路上什么地方陷在泥里走不动了,他只用肩头一推,不单是车子,连马也给推着走了。要是他动手劈柴,斧头会发出玻璃似的响声,木片、木块会朝四面八方飞散。至于生人呢,自从某一天晚上他捉住了两个小偷,把两个脑袋在一块儿狠狠地碰了几下(碰得那样厉害,简直用不着再把他们送到警察局去了)以后,附近这一带地方人人都非常尊敬他。即使在白天,有些过路人(他们绝不是贼,不过是陌生人罢了),看见像他这样一个可怕的打扫院子的人,也要连忙向他挥手、叫喊,就好像他能够听见他们的叫声似的。盖拉新跟这个家里男女仆人的关系并不亲密(因为他们怕他),但也不疏远,他把他们当作自己人看待。他们用手势跟他讲话,他都明白,主人命令他做的事他全照样做了,可是他也知道他自己的权利,没有人敢在饭桌上坐他的位子。

一般地说,盖拉新的性情是严厉的、一本正经的,他喜欢什么事情都有秩序。连公鸡也不敢在他的跟前打架,否则,它们就该倒楣了!他会马上捉住它们的腿,把它们当轮子一样在空中转个十来回,然后朝各个方向抛出去。太太的院子里也养鹅,可是鹅是出名的一种尊贵的、懂道理的家禽。盖拉新尊敬它们,他照料它们,他喂它们;他自己就像是一只很神气的雄鹅。他们分派了厨房上面的一间顶楼给他;他照他自己的趣味布置了这间屋子:他用橡木板做了一张床,床脚是用四个木头墩子做的——这真是一张民间传说中大力士睡的床了,它载得起一百普特③的重量,不会塌下去;床底下放了一口坚固的木箱;一个角落里立着一张同样牢固的小桌子,桌子旁边有一把三只脚的椅子,椅子非常结实、矮小,所以盖拉新常常把它举起来,又丢下去,一边高兴地微笑。这顶楼是用挂锁锁住的,锁的形状倒像“卡拉奇”(圆弧形的白面包),不过它是黑色的罢了。盖拉辛总是把这把锁的钥匙挂在自己的腰带上,他不喜欢别人走进他的顶楼去。

就这样过了一年,在这年的年尾盖拉新遇到了一桩小小的意外事情。

那位老太太(盖拉新就是在她的宅子里当打扫院子的人)对什么事情都遵照古法办理,她养了一大群佣人:在她的宅子里不仅有洗衣女人、缝衣女人、细木匠、男裁缝、女裁缝等等,甚至还有一个马具匠,他也兼作兽医,并且还要给用人看病,宅子里另外有一个专给女主人看病的家医;最后还有一个鞋匠,叫做卡皮统·克里莫夫,是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克里莫夫一直认为自己受了委屈,没有人认识他的真正价值,他原本是一个有教养的京城里的人,不应当连一个职业也没有,在莫斯科郊外这种偏僻地方住下来。要是他喝酒(他自己这样说,而且在说话的时候还时常停顿,用手打他自己的胸膛),那就是在借酒消愁。有一天,太太跟她的总管加夫利洛谈到他的事情(加夫利洛是这样一个人:单从他那双又黄又小的眼睛和他那根鸭嘴般的塌鼻子看来,就知道他是一个命中注定要指挥别人的人物)。太太在惋惜卡皮统的堕落,他刚巧在前一个晚上还给人看见醉倒在路旁。

“啊,加夫利洛,”她突然说,“要是我们给他配个亲,你觉得怎样?也许他就会安分起来。”

“是啊,为什么不给他配个亲呢,太太?是可以的,太太,”加夫利洛答道,“这会是一桩很好的事情,太太。”

“对,只是把谁配给他呢?”

“自然啦,太太。不过,随您的意思吧,太太。无论如何,他总可以有点用处;放在十个人里头挑,他总是不会落选的。”

“我看他好像喜欢塔季雅娜?”

加夫利洛正要回答,却又把嘴唇闭紧了。

“对……把塔季雅娜配给他罢,”太太决定说,她高兴地闻了闻鼻烟,“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太太,”加夫利洛应道,就退了出来。

加夫利洛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这是耳房,屋子里差不多装满了用铁片包的箱子),先把老婆支开,然后坐在窗前,细细地想起来。女主人这种意料不到的命令显然使他感到为难了。他终于站了起来,叫人去找卡皮统。卡皮统来了。……不过在我们把他们的谈话向各位读者转述之前,我们觉得有必要用简单的几句话讲一讲卡皮统一要娶的那个塔季雅娜是什么人,而且为什么太太的命令叫总管感到头痛。

塔季雅娜就是上面讲过的那班洗衣女人中间的一个(不过因为她是一个能干的熟练的洗衣女人,所以她只管上等的细衣服),她是一个二十八岁光景的女人,瘦小的身材,金黄色的头发,左边脸颊上有几颗痣。俄国人认为左边脸颊上的痣是凶兆——是苦命的预兆。……塔季雅娜不能说自己的运气好。她自小就受虐待: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情,从来没有受到人怜爱;她穿得很坏,而且只拿到极少的工钱;亲戚呢,她可以说一个也没有;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管事,说是不中用给开除了,丢在乡下,这个人是她的远房叔父,另外还有几个叔父、舅父,都是些农人——再也没有别的了。她从前也算是一个美人,可是她的漂亮很快地就过去了。她的性情极柔顺,或者更可以说是懦弱怕事;她完全不关心她自己的事情,害怕别人却怕得要命;她只想到在指定的时间里面做完她的工作,从来不跟谁谈话,只要听见人提起太太的名字就发抖,其实太太看见她也不见得会认出来。

盖拉新从乡下给带进城的时候,她看见他那个庞大的身形差一点儿给吓得晕过去,她想尽一切方法避免跟他见面,碰到她从宅子里出来到洗衣房去,在他跟前跑过的时候,她甚至于眯起了眼睛。盖拉新起初并不特别注意她,后来她走过他跟前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笑起来,然后他开始出神地望着她,最后他就盯住她不肯把眼睛掉开了。他喜欢她,究竟是因为她脸上温和的表情呢,还是因为她那种畏怯的举动呢——这只有上帝知道了!有一回她偷偷地在院子里走过,伸开手指头小心地提着太太的一件浆过的短衫……忽然有人使劲地捉住她的胳膊肘;她回过头来,不觉尖声大叫;盖拉新就站在她后面。他傻笑,发出怜爱的叫声,送给她一只姜饼做的小公鸡,鸡的翅膀上和尾巴上都贴着金箔。她不想接受,可是他把姜饼硬塞在她的手里,摇摇头走开了,随后又回过头来,再对她发出一些非常亲密的叫声。从那天起他就不让她安宁了:不管她走到哪儿,他就会跟到哪儿去跟她见面,对她微笑,发出叫声,摇她的手,或者突然间从怀里拉出一根带子放在她的手上,或者拿他手里的扫帚扫去她面前的尘土。这个可怜的女子简直不知道要怎样应付,怎样做才好。

很快地整个宅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个打扫院子的哑巴的鬼把戏了。嘲笑,打趣,挖苦,一齐落到塔季雅娜的头上。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取笑盖拉新:他不喜欢人开玩笑,所以人们当着他的面不去麻烦塔季雅娜。不管这个女子愿意不愿意,她是在他的保护下面了。他跟每个聋哑的人一样,非常机敏,只要是有人在取笑他或者她的时候,他马上就完全明白。有一回在吃中饭的时候,塔季雅娜的上司,那个管衣服女人,照一般人的说法,在挑三挑四地逗她,而且闹得很厉害,叫那个可怜的女子不知道把眼睛朝哪儿看好,差一点儿要恼得哭起来了。盖拉新突然站了起来,伸出他的大手,把它放在管衣服女人的头上,并且非常凶恶地望着她的脸,吓得她把头埋在饭桌上面。众人都不做声。盖拉新又拿起他的调羹继续喝他的白菜汤。

“看,这聋哑的魔鬼,这个树妖!”众人低声喃喃说。管衣服女人站起来,回到女用人房间去了。还有一次,盖拉新看见卡皮统(就是我们刚刚讲起的那个卡皮统)跟塔雅娜谈话谈得很亲密,他便向卡皮统招手叫他过来,把他带到马车房去,拿起一根立在墙角的车杆,捏紧它的一头,轻轻地然而很有意思地用这车杆威胁他。从那个时候起就没有一个人再跟塔季雅娜谈话。这一切并没有给盖拉新带来任何的麻烦。固然那天管衣服女人一跑进女用人房间就晕倒了,而且她用很巧妙的方法让太太在当天就知道了盖拉新的粗暴的行为;可是这位喜怒无常的老太太只是笑笑罢了,并且好几次弄得管衣服女人非常难堪,她逼着她一再说明:例如,“他是怎样用他那很重的手把你的头弯下去的,”第二天她就赏了盖拉新一个银卢布,她认为他是一个忠心的、气力大的看守人,很赏识他。盖拉新倒很害怕他的女主人,可是他仍然盼望着她给他恩惠,他正打算去求她答应他跟塔季雅娜结婚。他只等着总管答应过他的那件新的长裾外衣,想打扮得干干净净去见太太,可是这位太太却突然想把塔季雅配给卡皮统了。

读者们现在容易明白加夫利洛在跟女主人谈过话以后为什么会感到为难了。他坐在窗前想着:“不用说,女主人是喜欢盖拉新的,(这一层加夫利洛倒是很清楚的,因此也很纵容他。)可是他究竟是一个不会讲话的东西。我可不能报告女主人说盖拉新爱上了塔季雅娜,而且这也是公平的,他究竟算是怎样的丈夫呢?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那个——上帝饶恕我——树妖要是知道塔季雅娜要配给卡皮统了,他会把宅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捣毁的,一定的。你没法跟他讲道理;他这个魔鬼——上帝饶恕我这个罪人——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说服不了他……是这样的!……”

节选二

夜来了,是一个清朗的月夜,盖拉新躺在那儿,唉声叹气,不停地翻身.,忽然间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拉他的衣角;他吃了一惊,然而他并不抬起头来,而且他还把眼睛眯紧些,可是什么东西又在拉他的衣角,而且这一次拉得更用力;他跳了起来一一木木就在他面前,颈项上还系着一节绳子,“她”在他跟前直打转。一个拖长的喜悦的叫声从他那哑巴的胸中发出来。他捉住木木,把“她”紧紧地抱在杯里;“她”—口气在舐他的鼻子、眼睛、唇髭和胡子。……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想了想,小心地从干草堆上爬下来,朝四面看了看。他确定并没有人看见他以后,平安地回到了他的顶楼。在这以前盖拉新已经猜到他的狗并不是自己走失的,一定是太太叫入捉走了;仆人们做手势对他说明,他的木木向太太咬过,这时他决定使用他自已的处置办法。起初他喂了木木一点面包,把“她”爱抚了一会儿,放“她”到床上去,然后想着他怎样可以把“她”藏得更好;他花了一整夜的工夫想这桩事情。最后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把“她”整天留在顶楼里面,他只是偶尔进去看看“她”,夜里才把“她”带出来。他用他那件旧日的厚绒布外衣把门上开的洞严严地塞住,天才刚刚亮,他就已经在院子里了,好像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他甚至于保留着(天真的狡猾啊! )脸上那种忧郁的表情。这个可怜的聋子连想也不会想到,木木会拿“她”的叫声把自己暴露出来:事实上宅子里所有的人很快地就全知道哑巴的狗已经回来,给关在他的顶楼里面了,不过因为他们同情他,也同情“她”,而且或许一半也因为他们害怕他的缘故,他们并不让他知道他们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只有管家一个人搔着他的后脑勺,摇着手,好像在说:“ 嗯,上帝跟他同在! 也许太太不会知道的!”不过哑巴从来没有像这一天那样热心地劳动过:他把整个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把小草拔得一根也不留,又用自已的手把花园篱笆上面的柱子一根一根地拔起来,看看它们够不够结实,随后又用手把它们敲进去,——一句话说完,他奔跑、劳动得那么起劲,连太太也注意到他的勤快了。在这一天中间,盖拉新两次偷偷去看他的囚徒;天黑了以后,他便跟“她”一块儿躺下来睡觉,就在他的顶楼里面,不是在干草场内,只有在夜里一点到两点中问的时候,他才带“她”出来在新鲜空气中散步一阵。他跟“她”一块儿在院子里走得相当久了,他正打算转身回去,突然间就在篱笆背后,从巷子那一面传过来一种沙沙的芦音。木木竖起耳朵,叫起来,“她”走到篱笆跟前,闻了一闻,便发出了响亮的刺耳的叫声。原来有一个喝醉的人正想在那儿躺下睡过这一夜,凑巧就在这个时候,太太正发过了一阵相当长久的“神经紧张”的毛病,刚刚睡着了:她这种紧张的毛病每逢她晚饭吃得太饱的时候就会发作一回。突然的狗叫把她惊醒了,她的心卜卜地跳着,它就要停止跳动了。

“丫头,丫头!”她呻吟道。“丫头!”

那些吓坏了的女仆跑进她的卧室里来。

“哦,哦,我要死啦!”她说着,痛苦地举起她的两只手。“又,又是那条狗。去请医生来,他们要把我杀死了……狗,又是狗!狗!哦。”她把头朝后倒下去,这应当是晕倒的表示了。

人们连忙跑去请医生,这就是说,去请家医哈利统。这个郎中的全部本领就在于穿软底靴;他摸脉很慎重;他在一天二十四小时里面睡去十四个钟头,在剩下来的时间里他老是在叹气,而且不断地让太太服月桂水。——这个郎中立刻跑来了,他用烧焦的鸟毛熏屋子(i),等到太太睁开了眼睛,他马上端给她一杯圣水。这是用小玻璃杯盛着,放在银茶盘上面的。太太喝了圣水,马上又用含泪的声调抱怨狗, 抱怨加夫利洛,抱怨自己的命运,她诉苦道,她是一个可怜的老太婆,大家都她弃了她,没有一个人可怜她,大家都希望她死。这些时候那个不幸的木木一直在叫着,盖拉新要引“她”从篱笆那儿走开,也没有办法。

“就在那儿……就在那儿……又来啦,”太太呻吟道,她的眼珠又在朝上翻了。

郎中跟一个女仆小声地讲了几句话,她立刻跑到前厅去,摇醒了司捷潘,司捷潘又跑去叫醒加夫利洛,加夫利洛一生气,就吩咐把整个宅子里的人都叫了起来。

盖拉新正转过身,他看见窗里亮光和影子在移动,感觉到祸事要来了,便把木木挟在胳膊底下,跑进了他的顶楼,锁上了门。几分钟以后,五个人来捶他的房门,可是他们觉得有门杠抵住,也就停止了。加夫利洛慌慌忙忙地跑了上来,吩咐他们全在门口等着, 一直守到天亮;他自己取跑到女仆室去,叫那个年纪最大的陪伴女人柳包芙·柳比莫夫娜(他常常跟她一块儿偷茶叶、糖和别的杂货(i),还造假帐)代他回禀太太说,不幸那条狗又从什么地方跑回来了,不过“她”不会活到明天的,请太太开恩不要动气,请她安静下来。太太本来也许不会这样快就安静下来,可是郎中在忙乱中把原定的十二滴月桂水弄成整整的四十滴让地喝下去了;月桂水的药性发生了效力,——过了一刻钟太太又稳又熟地睡着了;盖拉新脸色惨白地躺在他的床上,紧紧地捂住木木的嘴巴。

第二天早上太太醒得相当迟。加夫利洛等着她醒来,好发命令向盖拉新的掩蔽部作决定性的 进攻,同时他又准备着自己去忍受那一阵大雷雨。可是雷雨并没有来。太大躺在床上叫人把那个年纪最大的寄食女人找了去。

“柳包美·柳比奠夫娜,”她用了又轻又弱的声音说;她有时候喜欢装作一个受压迫的、无依无靠的苦命人的样子;不用说,在那种时候宅子里所有的人都感到不安了,“柳包芙·柳比莫夫娜,您看看我处在什么样的境地;我的亲人,您到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那儿去,跟他讲一下:难道在他眼里随便一条恶狗都比他女主人的安宁,他女主人的性命更宝贵吗? 我不愿意相信这个。”她又露出感动的表情添上了后面的一句话。“您去罢,我的亲人,请您做点好事,到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那儿去一趟。” 柳包芙·柳比莫夫娜到加夫利洛的屋子里去了。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话,可是过了不多久,就有一大群人走过院子,朝着盖拉新的顶楼的方向走去;加夫利洛走在前头,虽然这时并没有起风,他却拿一只手按住他的帽子;他的旁边便是跟班和厨子;尾巴叔叔站在窗里朝外面望,他在发号施令,这就是说,他不过举举手罢了;最后是一群小孩,他们一路上跳着,做鬼脸,他们里头有一半是从外面跑进来的生人。在那一段通到顶接去的窄楼梯上坐着一个守卫;还有两个拿木棍的站在门口。他们开始走上楼梯,把楼梯全堵住了。加夫利洛走到房门口,用拳头数敲门,大声叫着:

“开门!”

听得见轻微的狗叫声;可是没有人答话。

“我叫你开!”他又说一通。

“喂,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司捷潘在下面提醒他说,“您知道他是个聋子——听不见的。”

所有的人全笑了。

“那么我们怎么办呢?”加夫利洛在上面反问道。

“啊,他房门上有一个眼,”司捷潘答道,“您可以把棍子插进去动它几下。”

加夫利洛弯下身去。

“他用了厚绒布外衣一类的东西把眼堵上了 。”

“那么您把厚绒布外衣朝里推进去。”

这时快又听见了不响亮的狗叫声。

“听,听,‘她’自已泄露出来了,”人丛中有人这样说,他们又笑了。

加夫利洛搔他的耳条后面。

“不,兄弟,”他后来接着说,“要是你愿意,你自己来把那件厚绒布外衣推进去。”

“好,我就照办。”

司捷潘就爬了上去,拿起木棍,把厚绒布外衣推进去了,他又把木棍放在洞里动了几下,接连地说:“出来罢,出来罢!”他还在拨动棍子,顶楼的门忽然一下子打开。这一群仆人立刻连跳带滚地从楼梯上跑下来。加夫利洛跑在最前头。尾巴叔叔关上了窗子。

“喂,喂,喂,喂,”加夫利洛在院子里嚷着,“你不要莽撞啊!”

盖拉新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那一群人就挤在楼梯脚下。盖拉新把两只胳膊轻轻地叉在腰上,从上面望着所有这些穿德国长裾外衣的渺小的人。他穿了一件红色的农人衫,在他们面前他简直是一个巨人。加夫利洛向前走了一步。

“当心啊,兄弟,”他说,“我不让你胡闹。”

他接着就用手势对盖拉新解释,他说:太太一定要你的狗拘;你得马上把“她”交出去,不然你就该倒霉。

盖拉新望着他,指了一下狗,又用手在他自己的颈项上做了一个记号,好像他在拉紧一个活结似的,然后他带着探问的脸色看了看管家。

“对,对,”管家点头答道,“对,一定要。”

盖拉新埋下了眼睛,忽然挺起身子,又指了指木木,木木一直站在他身边,天真地摇着尾巴,好奇地耸动耳朵。按着他又在自己的颈项上做了一个勒的手势,而且含有意义地拍拍白己的胸膛,好像在对大家表示,他要自己担任弄死木木的工作。

“你会骗我们,”加夫利洛治摇着手答复他。

盖拉新望着他,轻蔑地笑了笑,又拍一下自己的胸膛,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大家不做声地互相望着。

“他把自己关在里面,”加夫利洛开日说。“这是什么意思?”

“让他去罢,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司捷潘说。“要是他答应了,他就会做的。他一向就是那样的。……既然他已经答应,那就算数了。在这方面他可跟我们这班人不一样,他说真就是真。是的。”

大家都点着头,跟着说:“是的。是这样的,是的。”

尾巴叔叔开了窗,他也说:“是的。”

“好的,也许是这样,我们等着看罢,”加夫利洛答道。“不过,无论怎样,我们还是不要撤去守卫。喂,你,叶罗希卡!”后面这一句是对那个穿黄色粗棉布宽上衣的脸色惨白的人说的,那个人在宅子里算是一个园丁。“你可以干什么呢?你拿一根棍子,坐在这儿,要是出了事情,你马上跑来找我!”

叶罗希卡拿了一根棍子,坐在楼梯的最下一级。人散了,只剩下几个爱管闲事的人同顽皮小孩;加夫利洛也回屋去了,他叫柳包芙·柳比莫夫娜代他回禀太太说,一切都弄好了,必要的时候他会差马夫去找警察来。太太在她的手帕上打了一个结,洒了点花露水,拿着它闻了闻,擦了擦她的太阳穴,又喝了茶,因为月桂水的药性还没有消除,她又睡去了。

在这一切骚扰过去以后的一个钟头,顶楼的门开了,盖拉新出来了。他穿了那件过节穿的长裾外衣,用一根绳子牵着木木。叶罗希卡连忙避开在一边,让他走过。盖拉新朝着大门走去。那些小孩同所有正在院子里的人都静悄憎地盯着他。他连头也不掉一下,到了街上才戴上帽子。加夫利洛就差这个叶罗希卡跟着他,执行侦探的职务。叶罗希卡远远地看见盖拉新带着狗走进一家快食店去了,他守在外面等候他出来。

盖拉新跟店里的人很熟,他们都懂他的手势。他叫了一份带肉的白菜汤,就坐下来,把两只胳膊支在桌子上。木木站在他的特子旁,用“她”那対聪明的原眼睛安静望着他。“她”身上的毛在发亮;看得出“她”是最近让人梳流过的。盖拉新叫的白菜汤端上来了。他撕碎面包放在汤里,又把肉切成小块,然后把汤盆放在地上。木木照平常那样文雅地吃着,“她”的嘴只轻轻地挨到“她”吃的东西;盖拉新把“她”看了许久;两颗大的眼泪突然从他的眼睛里落下来:一颗落在狗的倾斜的额头,另一颗落在白菜汤里面。他拿自己的手进遮了脸。木木吃了半盆,就走开了,还舐舐自己的嘴唇。盖拉新站起来,付了汤钱,走出去了,茶房用了带点疑虑的眼光望着他出去。叶罗希卡看见了盖拉新,连忙躲在角落里,让他走了过去,自已却在后面跟着他。

盖拉新不慌不忙地走着,仍然用绳子牵着木木。他走到街角,就站住了,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似的,接着他忽然迈着快步子朝克里米亚浅滩对直走去。在路上他走进一所宅子的院子,那儿正在修建厢房,他从那儿拿走两块砖挟在胳膊底下。到了克里米亚浅滩,他又拐弯儿顺着岸边走去。他走到一个地方,那儿有两只带浆的小船挂在桩上(他以前就注意到了),他带着木木一块儿跳到一只小船上面。一个瘸腿的小老头儿从菜园角一间小屋里出来,在后面叫他。 可是盖拉新只点点头,那么使劲地揺起浆来,虽说是逆流,但一会儿的工夫他就冲到一百俄丈以外去了。老头儿站着,站着,用手搔自已的背,起初用左手,后来又用右手,随后就一颠一跛地回到小屋去了。

可是盖拉新一直朝前划着。莫斯科已经落在他的后面了。两边岸上展开了一片的草地、菜园、国地、林子,农家小屋也出现了。农村的气息也闻到了。他丢开浆朝着木木俯下头去,木木正坐在他前面一块干的坐板上(船底积满了水),动也不动一下,他把他那两只力气很大的手交叉地放在“她”的背上。在这时候,浪渐渐地把小船朝城市的方向冲回去。后来盖拉新很快地挺起身子,脸上带着一种痛苦的愤怒,他把他拿来的两块砖用绳子缠住,在绳子上做了一个活结,拿它套着木木的颈项,把“她”举在河面上,最后一次看“她”。……“她”信任地而且没有一点恐惧地回看他,轻轻地摇着尾巴。他掉开头,眯着眼睛,放开了手。…… 盖拉新什么也听不见——他听不见木木落下去时候的尖声哀叫,也听不见那一下很响的溅水声;对于他,最热闹的白天也是静寂无声的,正如对于我们最清静的夜晚也并非没有声音一样。等他再把眼睛睁开的时候,微波照阳一个追一个地在水面上急急滚动;它们照旧地碰在船舷上飞溅开去,只有在后面远远地一些大的水圈逐新在扩大,一直到了岸边。

叶罗希卡看不见盖拉新的时候,连忙赶回宅子去报告他所见到的一切。

“嗯,不错,”司捷潘说,“他要淹死‘她’。现在可以放心了。要是他答应了……”

这一天整天没有人见到盖拉新。他没有在家里吃中饭。天黑了,大家在一块儿吃晚饭,只少了他一个人。

“盖拉新这个人多古怪啊!”一个肥胖的洗衣女人尖声说,“为了一条狗居然弄得这样昏头昏脑!……真是这样!”

“可是盖粒新倒回来过!”司捷潘正在拿调羹刮着粥,忽然大声说。

“怎么样?什么时候?”“大概在两个钟头以前罢。他的确回来过。我在门口碰见他;他又走出去了,他从院子里出去的。我正想问他那条狗怎样了,可是我看得出他心里不高兴。喂,他推了我一下;他大概只是想叫我站开罢,就像在说:“不要粘住我!’一样,——可是他在我的背脊上这么厉害地一拍,这么重的一下——哎唷,哎唷!”司捷潘不由笑起来,他耸了耸肩膀,摸了摸后脑勺。“不错.”他又接下去说,“他那只手多厉害啊,真是没有说的的。”

大家都在笑司捷潘。他们吃过晚饭以后都散去睡觉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巨人,肩头扛了一个背包,手里捏着一根长棍,急切地、不停步地顺着公路走去。这就是盖拉新。他只顾急急忙忙地走着,也不朝两旁着一眼,他急急忙忙地走回家去,走回自己的村子里去,走回他的家乡去。他淹死了可怜的木木以后,连忙跑回他的顶楼上去,匆匆地收拾了一点东西用一块旧马衣包起来,弄成一个小包裏,扛在自己的肩头,就这样地准备妥当上路了。他让人带到莫斯科来的时候,他很小心地记住了路,太太把他从那儿带走的村子离开公路有二十五俄里。他带了一种不屈不挠的勇气,和一种交织着绝望与快乐的决心在公路上走着。他大踏步地向前走,胸口大敞开,两只眼睛热切地对直朝前面望。他走得急急忙忙,好像他的老母亲在家乡等着他一样,好像他长期在异乡里陌生人中间流浪以后,他的母亲现在唤他回到她跟前去一样。……刚刚来到的夏天的夜是静寂而温暖的;这一切,在太阳落下去的地方,天边仍l日现着白色,而且让落霞染上了一抹浅红;那一边,青灰色的暮霭已经升起来了。夜就是从那儿来的。鹌鹑成百地在四周噪鸣,秧鸡竞赛似地彼此叫唤。……盖拉新听不见这些声書,他也听不见树木的极微妙的夜话(他正迈着他那结实有力的脚走过树旁),可是他闻到了他闻惯的熟了的黑麦香,这是从那些黑黑的田地上飘送过来的。他觉得迎面吹来的风——这是家乡的风——亲热地打他的脸,玩弄他的头发和胡须;他看见眼前这条闪着白光的路一直向他的家乡伸出去,直得像一支箭一样;他看见天上无数的星星照亮他的路,他好像一头雄狮,强壮地、勇敢地踏着大步走去,所以等到初升的太阳拿它那带水气的红光照着这个强壮的行人的时候,他跟莫斯科的中间已经隔了三十五俄里了。……

两天以后他已经到家,在他自己的小屋里了,这使得从前搬到那儿住下来的兵的老婆④大吃一惊。他在圣像面前祷告了以后,马上就去找村长。村长起先也很惊讶;可是正巧逢着割草的季节,盖拉新又是一个出色的労动者,他们马上塞了一把镰刀在他的手里;他便照从前那样地割草去了,他割得那么起劲,农人们看见他挥镰刀割草和堆草的情形,着实地吓了一跳。……

可是在莫斯科,盖拉新逃走的第二天,他们才发觉了这桩事情。他们到他的顶楼上去,搜査了一通,便去报告加夫利洛。加夫利洛来了,看了一看,耸了耸肩膀,便断定那个哑巴不是逃走,就是跟他那条愚蠢的狗一块儿投河自尽了。他们通知了警察,也报告了太太。太太动了怒,气得哭起来,她吩咐他们无论如何要把他找到,并且声明,她从没有命令他们把那条狗弄死。到后来加夫利洛让她骂得没有办法,整天不做事情,只是揺着头,说:“好罢!”后来尾巴叔叔也对他说:“好——罢!”这样才把他弄清醒了。最后从乡下传来了盖拉新住在那儿的消息,太太才稍微安心;;起初她还发出命令,要人马上把他带回莫斯科来,可是后来她又说这种忘恩负义的人对她毫无用处。而且这桩事情过去不久,她自己也去世了。她那些继承人没有工夫想到盖拉新身上去:他们把母亲留下的其余的家奴都遣散了,准许那些人缴纳年租赎回自由。

盖拉新一直活到现在,都是一个光人,住在他自己那间小屋里面;他跟从前一样地健康、力气大,跟从前一样地一个人干四个人的活,而且跟从前一样地严肃、稳重。可是他的邻人们看出来:他从莫斯科回来以后就再也不跟女人来往,他连看她们一眼也不肯,而且他绝不养狗。农人们谈论说:“他不需要女人这倒是他的运气;可是狗呢——他要狗来做什么? 你拿绳子拴在小偷的颈项上也把小偷拖不进他的院子去!”关于那个哑巴的大力士一般的力气的传说就是这样。

注释:

①俄国旧制长度中的寸,十二维尔肖克将近两米。

②即俄历六月二十九日,新历七月十三日。

③俄国的重量单位,一普特等于16.38公斤。

④当时原兵役的期限很长,所以兵士的妻子由全村照顾。不服从主人命令的农奴也常被送去服兵役。

屠格涅夫





屠格涅夫(1818-1883),俄国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诗人和剧作家。1847~1852年发表《猎人笔记》,揭露农奴主的残忍,农奴的悲惨生活,因此被放逐。在监禁中写成中篇小说《木木》,对农奴制表示抗议。屠格涅夫多以写作中篇和长篇小说为主要,他的创作为俄国文学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一日一书

孤独与团结:阿尔贝·加缪影像集


作 者:[法]卡特琳娜·加缪

译 者:郭宏安

定 价:128.00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4-1

本书收录了卡特琳娜加缪珍藏的家庭照片、报纸影像、手稿等资料,记录了加缪如何从阿尔及利亚的贫穷少年,一步一步走上诺贝尔奖台,并最终以荒诞的方式告别人世的传奇一生。展现了阿尔贝加缪作为小说家、剧作家、哲学家、记者,乃至丈夫和父亲的不同侧面,丰满地呈现了一个用孤独来坚持自己内心力量的伟大人物。

本期编辑:张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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