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丰小哥的委屈和王卫主持的正义：我们对“老炮儿”的需求有多深？

这是一篇不算及时的评论。...

浮虫/文

今天午休的时候，无意中点开一条视频。一个操着北京口音的中年男人，面相并不凶恶，行为却很暴戾。送快递的小哥被他肆无忌惮地抽打着脑门，既不敢躲避，也不敢发声，更不敢还手。一番语言和肢体暴力的发泄后，男人开始提出赔付要求，小哥则一言不发。

顺丰小哥被打，绝不是偶发的意外，而是这个国家每天无数遍上演、重复的场景。仅谈个人经验，这种事我不止目睹过多次，甚至还喝止过一回相似的场面。好在下午些时候，开始有网友在朋友圈转发顺丰总裁王卫的表态：这事一定要追查到底，否则他不配做顺丰的总裁。紧接着是网友的叫好、警方的回应，甚至有人“人肉”出打人者的信息。晚些时候，顺丰又表态，不接受私下协议，一定要走法律程序。事一至此，大家都似乎狠狠出了口气，关于社会暴戾、正义长存的评论也紧接而来。

然而旁观整个事件，从小哥被打，到王卫主持的正义，我一直很难过。

前一久大火的电影《老炮儿》，开头就通过一次“正义的伸张”，展示了“老炮儿”的形象。城管收了煎饼摊子，打了摊贩一耳光，“老炮儿”则充满男子气概，又巧妙迂回地拍打了城管的脸，煞了欺人者的威风——一方是依仗钱权欺软怕硬的城管，另一方则是通过“势”来回归正义的“老炮儿”。我评论道：人们总希望有某个能借势反压的力量，来主持自己所遭遇的不公，从头到尾参与冲突的，都是借势而上的个人化力量，而不是运行在一个良好社会中的普适原则。后来，“老炮儿”遇到更大的麻烦：招惹了一群非富即贵的年轻人。即便如此，电影里也没有任何法的力量——年轻人无视法，老年人不信任法。最后情节的峰回路转、姗姗来迟的正义，并不是由适用于每个个体的法律力量带来的，而是由另一个聚着更大权势的角色中纪委来担任。这种情节的结构方式，继承着水浒梁山式的精神，以此来满足观众的心理——作为个体，遇到恶怎么办？不是诉诸有效力和效率的法律，而是寻找另一个能压倒恶的势力。

很奇怪的是，人们大都认为《老炮儿》是一部情节和价值观都十分良好的电影，也就是说，观众是认可这种“借势压恶”的价值观的。我把这种动力，称之为对“老炮儿”的需求。

顺丰小哥被打，再到正义的适时到来，观众一浪接一浪的叫好声中，就浸透着这种对“老炮儿”的心理需求。我这样说，并不是不支持王卫对责任的追究。身为一个大企业的管理者，能够在基层员工遇辱时及时挺身，无论是不是借机公关，我都给他的行为打满分。真正令我难过的是：为什么小哥自己不能主持自己的正义，而要在被默默地掌掴如此多次后，才能由他的老板给他主持正义，捡回早已失掉的尊严？并且，在众人的瞩目中，很少有人会去质疑这种迟来的正义。难道这种病态的正义运行方式，只有我一个人感到难过吗？

一个在民间流传的故事与此相类，不知其真假。一个老年人带着小孩出门，孩子不懂事，划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奔驰。车主气急败坏，当时就打了孩子一巴掌。老人赶忙打电话给家人。不一会儿，驶来几辆轿车，下来一群黑衣人。为首的人问：“车多少钱？”车主横道：“两百万”，为首的二话不说，便给了他两百万的现金，随即下令：“砸！”奔驰车顷刻被砸毁。在奔驰车主的目瞪口呆中，黑衣人的头领接着说：“现在我孩子划你车的事结了，该算你打我孩子的事了。”

这种故事，我同样把它归类于对“老炮儿”的需求一类。它之所以广泛流传，是因为它满足了说者和听者的心理需求——或者是一种对仗势欺人的想象性报复，或者是一种不可欺辱儿童和老人的警戒。无论如何，它的解决方式，还是靠“势”，不是靠“法”。打人者对吗？当然不对，那么为什么他不能当即受到制约和惩罚？因为弱势群体无法维权。不能维权，只得靠势。这就是我们心底对“老炮儿”呼唤的直接原因。

快递小哥被打，即是弱势群体受到欺辱。无论谁对谁错，诉诸暴力就是打破了社会性的约定。社会性的协定，即是把天然的暴力权利交给社会体，大家通过其他方式来协商解决问题。如果这个协定被打破，一方率先使用暴力，那么另一方则被拉入了不结约的境地——伤害和复仇是这样，压迫和暴力革命也同属一类。有人会问，为什么在生活中，我们屡屡看到对这种结约的漠视，以至于大事小事，都要诉诸拳头，或是权势呢？因为我们的交往关系中，缺少一个公正的、有执行力的约束力量，那就是适用于大到每一个组织，小到每一个个人的法律和司法体系。它的适用，不应以一方是北京中产阶层另一方是快递员而偏袒，也不应因身家百亿的企业家介入而变得格外强大。如果本应该保护每一个人的契约力量会缺失、偏袒、失效的话，这事本身，就挺让人难过的。

而除了难过，还有一种深深的恐惧。不可否认，社会地位的落差，存在于每一个社会体中。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大可能拥有“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社会地位。快递小哥和北京车主之间社会地位的落差，在大部分人身上应该都能找到。然而我们却不能保证，当遭遇一个相对于自己来说像北京车主那样的暴戾人物时，自己会不会默默无声地任他击打；更不能保证，在他的掌掴和辱骂后，我们能不能遇到一个王卫那样的“老炮儿”式角色，用他的钱权和更高的社会地位，为我们自己主持那一点早已丢掉的尊严和公义。

一六年四月十八日

于奥克兰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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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ther Courage & Her Childr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