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字疗饥 空中的惊蛰 by风十六

 

“惊蛰时春耕,飞行时逛城。”x0a真崎将飞机开出岛,夜色披纱而至。...

空中的惊蛰

-------by风十六
我与真崎君相识,是在多年前的春天。当时我还在那个不知名的岛上漫无目的地寻找出路,准备在一圈椰树之中一口气活到死。那天我从镇里路过,真崎君从酒吧里出来,扶着额头走到我面前管我要张卫生纸。他右手撑着墙,双颊晚霞般地燃烧,呕吐几次都没成功。最后他难受得不行,噙着泪用纸巾擦干嘴角的唾液,重重倒在地上。我有些厌恶地把这个年轻男人扛在背上,背到镇边的一口井旁。我这时才细细打量起他的面孔来——碎发,黄肤,鼻梁细长,整张脸没什么特别之处——除了那对眼睛。他的双眼尽管闭着,眼皮里面却像鼓斥着什么惊涛骇浪般的情绪,用满溢的愤怒或激情感染看着他眼睛的人。过了半个小时他才沉沉地抬起头来,天边的乌云潮水般涌来,用影子推搡着他打湿的衬衣。他睁开眼,之前的醉意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鹰隼不及的黑色的锐利。井边的小水塘里几只蝌蚪醉醺醺地浮在水面,与几滴雨水不期而遇。酒醒的男人拉住我,望着深灰的天空:“走!”我随他又回到了酒吧,紧随我们脚步的是鼓点般的雨声。“喂,谢谢啦!”男人要了两杯掺威士忌的苏打,将其中一杯推到我面前,“我是刚来镇上的,真崎空。”我点点头表示了解,他为人倒是很爽快,在和我交换姓名后不住地讲他的故事,为什么来岛上,为什么买醉啦诸如此类。其余内容我如今已记不太清,但他当时用他天空般澄澈的眸子盯住我,轻轻靠近我耳朵:“我说···风君,你不会把我的事告诉别人吧?”“不会。”“我有一架飞机呢,就停在东岸边上。”“真的?”“当真。你要是有兴趣,周六晚上还来这,我领你去看。”于是我们约定周六晚饭时碰面,并愉快地交换了电话号。周六晚上,真崎君带我到了东岸,很自豪地将一块黑色的篷布掀开。那确确实实是一架飞机,机身主体是轻盈的流线型,虽然只能容纳两个人,但深灰色的机翼却优雅地展开,从视觉上给人一种轻奢般的满足感。“改装过的EV97,老头子唯一留给我的遗产,也是我仅剩的东西啦。”真崎君坐上驾驶座,朝我挥手,“快上来吧!”我楞了一下,惊喜地跳上去,在真崎君的提示下笨拙地系上安全带。“今晚是真崎空为你专门准备的空中环游,马上起飞!”我在他夸张的语气中笑出声来,在破风声带来的新鲜刺激中稳住亢奋的内心。“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真崎君将高度维系到低空,让我能看到小岛的轮廓。我看着底下空旷农田中移动的如砂砾般微小的点,推测般开口:“惊蛰?”“是啊。人们又开始春耕了,耕作、丰收、耕作,如此循环,就像永远绕圆走的蚂蚁一样。”真崎目光透过云层,一直盯着极遥远处的某个点,连他那般饱含冲击力的眼神都畏惧的某个点。尽管我不是太赞成他那有些固执的言论,可是我的意识让我必须接上话头:“那么惊蛰这天到底是圆的开始还是结束呢?”真崎用力眨下双眼:“谈不上。惊蛰本身没有意义,即使没有惊蛰这天,人们依然会照旧生活。”“没有逻辑呢。”我还想继续反驳什么,但看到身后农田的影子不断朝海浪的方向涌去,零星的几个小点慌乱地穿梭在农田之中,一时之间竟无话可说。“我是不会被圆锁死的。”真崎将操纵杆往上拉,白昼已然将逝,只是当时我并没在意他的话。随着高度的上升,平静的海面搂着岛,岸边的椰树化作棕灰和深绿的一抹线。我对这片岛的小巧精致感到打心底的欢喜——美确实是有力量的。真崎呼出一口气,继续开口:“我带你去城市看看。”我默不作声。

“喂,你知道为什么会有一大片一大片的大陆吗?”真崎向对面隐约出现的灯火投去扑朔的目光。“大概是自然的意志吧。”“为什么自然会创造出那种没有什么意义的土地呢?”真崎怅惘地叹口气,“没来由的东西,既让人捉摸不透,又让人心生厌恶。”“‘存在即合理’,广阔的土地正是被人需要着呢。”“我就是不懂,为什么会被需要呢?”“那么为什么会有惊蛰呢?”听到我的反问,真崎笑笑,将飞机向右行驶,再次提升高度,进入了沿海城市的领域。“我打算这之后在岛上靠这玩意赚钱,这么跑一圈三百块,你说会有人坐吗?”

“会的吧。”

“一般人大概什么时候想要来坐呢?”

“下午或晚上吧。”

“坐过之后的人还会再来吗?”真崎似乎打算逮着这个话题一直问到底,我有些木然而不知道怎么措辞:“会的吧,就像第二年的惊蛰仍然会有人春耕,大陆和城市依然存在一样——你们都是被需要着的。”“被需要着的,真好啊,风君,你真会说话。”真崎的目光变得柔和,开始在这光怪陆离的板块之上、参差有序的钢筋丛林间穿梭不息。真崎忽而又开口:“你知道那些红灯是干什么的吗?”我顺势望去,底下是在黑暗里间隙发出光亮的红色灯光,在充满恶意的夜色中窒息般微弱闪烁着。“这我知道,障碍灯,为你这样的人打信号的。”真崎似乎因为我答上了而感到无趣,因而继续盘旋着。我看到这个城市的夜晚在一直连接到海的黑色中褪去他白日的衣裳,裸露着腰肢,随着这架小小飞机的转弯而左右舞动。“很寂寞呢,看惯了以后。”真崎此时也在夜色中显露出些许疲倦来,开始转头朝海的方向驶去。我不好作答,等待真崎继续开口。“那些红色的光点像一只只眼睛,视线不断向你逼近。他们警告着所有身居高处的人不要侵犯他们的领地,不要在自己的世界里指点别人的方向。真是讨厌,无比讨厌。那些闪着诡异颜色的眼睛往往一眨一眨地嘲讽你,挖苦你,并不断询问着你答不上来的莫名其妙的问题。无论你前进还是后退,他们都一直存在,奚落你独有的寂寞。仅此而已——非常寂寞。”“我大概知道一点。”多年后回想起来,我才发现真崎的世界是如此隐蔽,隐蔽到自己都不能准确找到自己因何寂寞。真崎送我回到家,跟我道了晚安。“下周起开始营业,要来啊。”真崎轻轻合上门,“不要在田里忙得忘了这事就行。”那个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细细回味着在空中的所见所感。一声春雷劈过,提醒我这是惊蛰,提醒我这个圆圈等待我继续画下。

我在椰汁厂附近的餐厅打零工,听说真崎的生意十分红火,我也感到些许欣慰。人们乐意去花一些钱财体验没有过的经历,在这场循环之中渴望找出些突破“圆”本身的点。“如此而已——非常寂寞。”秋收的时候,真崎邀我去他家。他盖了房,手头阔绰,还说这工作轻松,赚的也不少,往往要飞大半天。真崎看着窗外收割着庄稼的人们,为我斟了一壶绿茶。“你能想象吗,那些说不定下周就端上我们餐桌的东西,曾在半年前种下,被我们在空中见证。”“有什么奇怪的么?”我抿着茶,没有看真崎的眼睛。“很神奇啊,这个圆。惊蛰开始,如此循环。至少飞机飞不出一个如此完美的圆。”真崎笑答道。“你还害怕障碍灯吗?”“总得习惯的,不是么。”“是啊。”我将茶一饮而尽,实在没什么再聊下去的念头。

“不好意思。今天的我看来没有被你需要着。”真崎想再向我的茶杯中冲上热水,被我阻止了。“改天再访,实在抱歉。”

我匆匆从真崎房中出来,下意识奔向农田。我在这片土地中忘乎所以地呼吸着,感受周围土地间杂草在风中的轻微颤动,感受这些倒下庄稼的绿色的活力。半年前我在空中所见的空旷的农田,在这个下午的收割后,终于又成了一片空旷。我只觉得少了什么,如同那日惊蛰没下雨般少了什么,重重的失落感迎面袭来。

我回到房间,倒头便睡。再次见到真崎君,是第三年的春天了。他主动找人托口信让我周六去他那里一趟。我也听说岛上所有人基本上都坐过了真崎的飞机,连那些游客们都对真崎的驾驶技巧赞不绝口。不过也就这样了,当所有热情退去时再炽热的东西都会等待冷却。坐真崎飞机的人在第二年的惊蛰后就少了起来——忙着春耕、已不新鲜——这两个理由足以扼杀真崎飞翔的梦。到了下半年,几乎无人问津,连真崎本人也只成了那个飞机的附属品,人们只记得有个开飞机的而不知道他叫做真崎空。真崎靠着去年攒下的钱熬过了冬天,期望第三年的开春会有新的转变。此番前去,我打算带点什么,便买了一束风信子。见到了真崎,他的状况不容乐观。他把碎发剪成寸头,手耷在腰间如枯死的藤,曾一度令我惊诧的眸子如今涣散成一潭泥沼,把他自己思想深深陷进去。“风君,很不好。”真崎没有给我沏茶,只是礼节性地让我就坐,“我现在没有被人需要着。反倒是大陆和惊蛰,永远被人需要着。”我不知从什么地方入手来安慰他,缄口不言。他支吾几声,也没开口。“我突然很想坐飞机,今晚没人预约吧,我坐两趟?”我掏出几张钞票,真崎让我收回。“去吧。让我再为朋友开一次,别给我钱。”

晚饭是在真崎家吃的,之后我们步行去东岸。真崎如两年前一样自豪地掀开篷布,跳上驾驶舱,深灰色的机翼直指海的尽头。“上来。”我们走第一次的路线,用同样的套路起飞。只是我没有上次那么惊喜,只是嚼白饭般聆听着那破风声。“真崎,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看到底下空旷的农田,突然开口。“什么日子?”他双眼眯在一起,望着极遥远处的某个点。“惊蛰。”我终于感到些许悲哀,把答案告诉了他。他用力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想着。“人们在春耕,像蚂蚁一样呢,可笑吧?以我们这么高的地方看下去的话。”“恩···有些东西也是需要习惯的吧。总得习惯的。”真崎握住操纵杆,眼神在各种表盘上移动以示他本人还在思考。“呐,真崎,你跟以前可大不一样了呢。”“我也觉得,我觉得这是不应该的。”真崎的眼神终于变得有些精神,不过却充斥着一股不可遏制的怒意,“画了两圈以后,圆的轮廓反而变浅了,这是不应该的。”真崎向后靠,有些东西回到了他的身上。“是啊。你还能记得圆,说明你并没有沦陷在这个自己画的圆中间。”“那是当然。风君啊,你还记得吗,我说我是不会被圆锁死的,我是不会被圆打败的,任何形式的输我都不允许!”真崎变得激昂,那丢失的东西终于被他捡回,我耳畔的破风声也倏而变得可爱起来。“惊蛰时春耕,飞行时逛城。”真崎将飞机开出岛,夜色披纱而至。熟练地绕过两幢高楼,真崎升高飞机,让我清楚地俯瞰这座城市的裸体。“哟,还记得那些眼睛一样的灯吗?”真崎问我。“忘不了。”我看着那些在夜的河底迷离着的光线,突然觉得这些单色调的灯光又是多么温柔可亲。“我总觉得它们就是一群眼睛在嘲讽我——我哪能撞上那些楼呢!”真崎深呼吸一口,笑出了声,我也跟着笑了起来。真崎返航时有意朝后望了一眼——似在注视某个极遥远处又近在咫尺的点。下了飞机,我们去酒吧喝到凌晨。“说真的,我很久没笑过了,真的很谢谢你。”真崎敬我一杯,我干了。“我大概明白我要做的是什么了!”真崎开心地搂住我的肩,跟初识时如出一辙的目光再次出现——我真的觉得真崎这人有够厉害,这么就从低谷中走出来了。我们在没有路灯的街上聊了良久,打着醉嗝分别。次日,我接到真崎的死讯,自缢在家中。

在警局录了口供后我来到东岸,看到椰树,看到那块破篷布孤零零躺在沙滩上。我脱下衣服,在春日的夜晚中疯了般迎着涨潮游泳,在盐腥的味道中大叫着、游着。我爆粗口,骂真崎,骂他的飞机,把我能想到的东西都指责了一番。我躺在那块破篷布下昏昏睡去,总期待一个人在第二天清晨自豪地掀开篷布:“哟,风君,你怎么在这?”

我突然厌恶起圆形的东西来,从眼前的椰子到极远处的月亮,我都感到腹内一阵恶心。我对粮食也感到厌恶,对从惊蛰到秋收的过程无比困惑。我推翻我的认知,接连推翻这座岛的小巧精致。我觉得它满身疮痍,反而喜欢起远方的城市来。在夏天到来之前,我趁早赶了水路,进了城市。后来的故事总是如出一辙,总是不断画着圆。

直到若干年后的某个惊蛰,我从床上醒来,看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才舒心起来。有多少年的惊蛰没下雨了呢?缺的那点东西在模糊的圆中终于浮现了出来。我只想奔跑,于是出门跑起来。我沿着海岸线跑,追寻着零星的记忆望着天空。没有红色的灯光,没有一辆EV97划着弧线驶过。我不怀念在惊蛰的天空中俯瞰农田的日子,甚至连那座岛本身我都想忘却。我跑过码头,接而不知所措,找不清方向。我想起那天晚上在没有灯光的街上问真崎有关未来,他的答案是否。我想起他说他是不会被圆锁死的。我想起他一直渴望看见的极远处的那个点。所有东西像一个圆一样连成一个完整的系统——好样的真崎,你果真没被打败!

真崎真的没有输。我只感觉我对所有故事的追忆像一根弓弦对箭尾羽毛的怀念一样。我只眷恋那点温存,而忽略了记忆本身的锋利和重量。我总是不厌其烦地打开记忆的锁,像弃犬怀念壁炉那样舔舐着我为数不多的故事,要是真崎看见了,估计他会狠狠嘲笑我一番吧。尽管这一切的起源和结束都不是我,我却是这个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尽管我只是用我的韧性去怀念一支箭,但它确确实实由我发射出去并漫射到我的余生。“如此而已——非常寂寞。”那么惊蛰啊,雨啊圆啊,极遥远处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披散着头发笑着跑在海岸线上,浑然不顾路人的眼神,只是大声地呼喊着真崎的名字,用力地感受着耳畔细微的破风声。

2016.3.5
 
文字//风十六

排版//卿年

图片//秦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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