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不还魂

 

半夜三点十分,我漫无目的的醒来,身上裹着的拉舍尔毛毯,不知觉中早已滑落,一股幽凉的寒意,披落在我的裸体上,早...





半夜三点十分,我漫无目的的醒来,身上裹着的拉舍尔毛毯,不知觉中早已滑落,一股幽凉的寒意,披落在我的裸体上,早已和我身上的温度和谐的融为一体。但是嘴里却干燥的很,直致热,很想喝点酒,此刻,它们正放在我床下桌子右边第二个长方体抽屉里,是我昨天新买回来的,绿色的包装仍在,想到这些,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下一秒,心安理得的睡着了。

早晨醒来才发现,昨天去医院治过感冒的室友W已经死了,她笔直的躺在自己的床上,枕边还放着新买的鲁迅的《野草》。关于W的死,我们都不很惊奇,她早在几天前就显露出死灰的气质了,每次她裹在厚厚的被子里睡觉的时候,我都觉得她置身于一副得体的棺木,她发出腐朽的呼吸声,和棺木渐渐融为一体。

明年秋天,她就要被保送到北大读研,读现当代文学。她家境殷实,她容貌姣好,她前途无量。

另两个室友通知了W的父母,然而她的葬礼实在太过寒酸。由于W和各人关系都很好,整个中文系倾巢出动去参加她的葬礼,比参加期末考试来的还整齐。灰屋子里挤的满满当当,葬礼的仪式使我想起没落的清朝贵族,拖沓陈旧的能拧出半缸腌菜咸汤。

W被放在一副粗制滥造的棺材里,穿着厚重的死人穿的花色衣服,我看不到她的脸,只觉得她的躯体大而圆且重,被人搬来搬去,最后被放在棺材里软乎乎的绿色被子中间,像一只被隔绝在空气之外的红豆冰棍。

一个封闭的年代久远的木屋子里举行着一个当代大学生的葬礼,末了还要实行土葬,我百思不得其解。更觉得闷,便走出门去,只见W好好的倚靠在第二层门边,手里捧着《野草》。

“你都死了,怎么还在读书?”我问她。

“死了才有时间好好读书,我读得可欢乐了呢。”她不曾抬头看我一眼,但语气还是那样温柔。她倒比死前的气色好多了,脸鼓鼓的,肉好像也多了。

不错不错,这才是W,她家境殷实,她容貌姣好,她前途无量。屋内那只“红豆冰棍”没有一点W的气质,可她们却围着她团团转,我的另两个室友还哭得不能自拔。

此刻,我终于想起来W的死亡,终于悲伤了起来。跟着W读书的日子,现在想来,好像没那么糟。

“W,我想你了。你怎么就死了呢?病治不好?”我一边抹泪一边问她。

“哪里有什么病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死了,死了也挺好。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死,死了也能看书,那死和活有什么区别啊。”W还是没有抬头。

“那死了还会来大姨妈吗?”这问题转变之快让我自己都无所适从,但是我的确很想知道。

但是W却没理我,却终于看了我一眼,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

罢了罢了,我想。W走了,朝我挥挥手,然后说要去图书馆借书了。

我转身走进木屋子,葬礼还在举行,烟熏火绕。一架编号370的飞机砸到木屋子,死了死了,这下全死了。

来参加W葬礼的全是中文系的同学,一个也没落下,全军覆没。

“W,我又看到你了,你换了本书,是吧。”这次看到W是在学校西区的柳树下,W穿着那件印着黄色小象的毛衣,带着灰色围巾,她的围巾和柳树枝叶同方向飘动,阳光洒在她的周围,她置身在模糊的黑影里。

“对啊,书是读不完的。”W朝我笑笑。

我不知道说什么了,我们的对话即使在双方死后还是如此的尴尬。

她没想到她却合上书,认真的问了我一句:“我死后穿的什么衣服?”

我不想告诉W,她品味低下的父母给她套上的是花花绿绿的死人的衣服。

“黄色小象。”我说。

期末考试在W死前就已经结束,学校的人渐渐都少了。但是图书馆还开着,二分之一的食堂也还开着,ABCDEF楼也都开着,整个中文系的人一起死的,所有的人还在身边来来走走,我恍惚觉得日子好像没什么改变。只是死之前,我还在兴致勃勃的准备考研,我不比W,她家境殷实,她......。现在倒好,考研也不必再准备了,只是宿舍的酒还没开封,不免有点可惜了。

我觉得我是一个想太多的死人。

无意识之间,我们这群死掉的人聚在了一个教室里,这时我的高中化学老师走到讲台。他穿着宽大的绿T恤,搭配红色短裤和拖鞋,罢了罢了,还是当年无良的审美。再看看我周围,有的穿了羽绒服,有的穿了裙子,汉服、和服、汉服、阿尔及利亚服,真是乱穿衣的世界,怎么没人套几片树叶呢,我翻了个白眼,然后看看自己身上披着的拉舍尔毛毯。

“现在有机会可以让大家还魂,所谓还魂,就是从死人的世界到活人的世界里去,但是这是需要竞争的,所以要有一个测试。”他依旧6年前讲课的神态,闭眼沉浸在自己得天独厚的鼻炎嗓音里。

他什么时候也死了?他还有三个孩子呢,老婆长的也不漂亮。

我觉得我是一个爱操心的死人。

我又突然想起我的以我为命的父母来,想起至今还堆在图书馆五楼的肖秀荣政治卷,想起同我分手却没同他睡觉的前男友,想起宿舍阳台那几盆生命力及其脆弱的多肉植物。不行不行,我要还魂,我举起了手,想让老师看到我,他的确看到了我,可是显然他已经记不得我了。

他称呼我为:“那位披着卡其色毯子的女同学。”

举手的人寥寥13个,其他的人不用心的坐在下面,姿势千奇百怪,各有所得。

我看着我的两个室友,她们一个正在编制蓝色的中国结,一个在做辣味十足的大盘鸡。

“喂喂,怎么了,不想活了啊,喂喂,怎么回事,喂喂。”我着急的摇着她们。

编中国结的室友向我摇着手,“你回去吧,记得帮我把晾在阳台的衣服收回去。”然而又在各种蓝色线中穿梭了。

难道是我错了?

测试很简单,桌上有一份午餐,褐色墨鱼卷三只,红色西兰花三颗,油炸甜饭团一条,加一杯苦瓜柠檬汁,吃完这些,途中不可打喷嚏,就算通过测试了。

原来生死之间,不过吃顿便饭的功夫。

竞争实在不怎么激烈。

我只是不爱吃西兰花,但是红色西兰花的味道却像樱桃和草莓,也还不差。等我吃完,才发现前面已经有两个人通过了,其中有一个是我的前室友,我本想拉着她一起还魂,觉得一个人回去未免有些孤单了,却发现她很赶时间的样子,就没打扰她了。后来才知道,她要参加下周就开始的公务员考试。

就这样我又回来了,没有任何我想象中的仪式,我不免有点失望。回到尘世的感觉和死了没什么两样,我的W室友说对了。只是我还得参加12月份的研究生考试,还得毕业,还得找人结婚,还要去照顾那几盆好死不活的多肉植物。罢了罢了。

12月份,我又过起了泡图书馆的日子,只是我的肖秀荣卷分明堆在七楼的垃圾箱旁边,水杯和半个柚子也不知去向。

我又看到了W,我又看到了很多的W,她们家境殷实,她们容貌姣好,她们前途无量。

半夜对着空着的三个床位,我顶着姨妈痛喝起了酒。

“为何要还魂呢?”我问。

没人理我,我走到阳台,帮那个中国结室友收好了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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