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胡晓凤』 啃着“番薯”听着外面的炮火纷飞

 

有女如荼,静女其姝。外表娴静,内心狂野。有点文艺青年的矫情,也冒点纯真小孩的傻气。偶尔涂鸦,留住时光和天涯……...





故乡是什么?故乡是所有忧伤和快乐的源头。想起故乡,会想起米,也会莫名思念浓浓的番薯味道。

 忆里,年少时的每天早餐,必定是有三分之一的番薯。红心的,白心的,削了皮,切成块状,与奶白的稀粥交织,颜色鲜艳浓烈,像大哥画板上浓郁的抽象画。

当时早餐的菜品匮乏,一般就是抓两条咸萝卜条,或是一盆黑乎乎的咸荠菜,好一点是炒得有点焦黑的花生米,但是加了番薯的稀粥,只要吃几块番薯就够了,菜则显得可有可无。

年少的时候,吃多了那样的早餐。有时我就开始皱起眉头嫌弃起番薯。父亲就堆起了笑容:“丫头,你呀!现在有番薯吃不错了……”一旦他开了这样的话茬,我就知道他开始回忆起艰苦的岁月,是如何在饥荒年代吃糠灰咬树皮,是如何躲进娱山楼的防空洞,啃着“番薯”听着外面的炮火纷飞。

我不曾听见那样的枪声,但我的耳膜里却似乎仍感受到父亲大口大口啃番薯的囫囵声。

父亲说,番薯在明朝时期就从越南传到了中国,明《本朝纲目》也有记载。叫法不一,名为地瓜、山芋,白薯,最早为番薯,意指从南洋引进。就像我们家族一样,也是番客。爷爷十三岁才从国外回国,我们是侨属。我很纳闷,国外挺好的,干嘛回国啊。父亲笑了,你不懂番客的心。

 薯是扦插繁殖。在田里刨出一条条的土沟,把一小条一小条的番薯藤扦插入土,洒上自然肥,没多久,藤就慢慢变长,布满番薯地。几阵雨过后,“头发稀疏”的番薯地已经“满头葱郁”。

这个时候,就得做一件重要的农事——翻番薯藤。及时翻动番薯藤,以免它的“精力过剩”导致泥土深处的番薯“个头矮瘦”。首次翻蔓,相对轻松,蔓短,根浅浅的,稍微使点劲挑一下就翻过去了,很快就可以大功告成。之后再等候些时日,等番薯藤继续爬满“疆域”,开始第二遍翻藤。这一次,番薯藤已经“根深叶茂”,十分费力。“弯腰驼背”,用手紧紧抓住番薯藤连根拔起,土里像有个人也在跟着比赛拔河似的。有时用力过猛,一屁股连藤带土跌坐在另一垅番薯蜅上,整个人都被埋进了番薯叶里。番薯叶就在耳边脸颊旁,偶尔还可以看到几只小蚂蚁在挂满露珠的番薯叶里“站岗巡逻”。看得出神,干脆半躺在番薯地上,定睛观察。这时,父亲就在旁边笑:丫头,累了呗。累了快回去家里歇。说得我反而脸红了,赶紧鲤鱼打挺一蹦而起:哈,别想赶我回,我才不要一个人在家。


 完番薯藤,阳光雨露里,番薯就开始“夜以继日”地膨胀了,很快就满蜅绿油油。晨雾萦绕、霜染草尖时,父亲用锄头当扁担,挑一担箩筐,箩筐里放两把草刀,我则挑一担长檱箢箕。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埂,晃晃悠悠地来到番薯地。成群结队的番薯,叶如绿心,层层叠叠,犹如给大地铺上厚实的绿毯。有些番薯,已经挤破土苞,急不可耐地探出胖乎乎的脑袋,阳光一晒,白中泛绿,像青涩少年,可爱极了。

父亲用脚踩住番薯藤,一手扯住一些番薯藤,用磨得发亮的大草刀,像割稻子一样,扫荡着番薯蜅。杀一把,就势用番薯藤捆一把。堆放在潮湿的番薯地上,不时有蚱蜢、蚂蚁跃过,很快又隐没在草丛里。

杀出一片疆域,父亲就扛起锄头,开始挖番薯。挖番薯要注意把握力道,要看准,锄头落地,离番薯蔸不远不近,不能把番薯弄破。父亲张开马步,一脚前一脚后,身体半仰,锄头高高举过头顶,胳膊一抡,再微微往前倾俯,然后将锄头向前撬,土开始崩裂塌方,一蔸红薯露出笑脸,挤挤挨挨大小不一。然后拔出番薯,抖落泥土,放在一边。再挖下一蔸。数不清多少次的一仰一俯,慢慢地,番薯在地头摆成了一溜,脸上还挂着薄薄一层未抖落掉的土壤,像两颊绯红的小孩。我开始忙着装番薯。装番薯也得小心谨慎,不能把番薯皮弄破。父亲弓着腰,站好马步,将扁担放在肩上,慢慢挺腰,装满番薯的箩筐沉甸甸的,箩索绷得吱吱响。父亲站着不动,吃力地调整好担子,然后才开始走。他的裤脚绾在膝盖以上,两只腿肚青筋盘曲,脚步沉重而紧促。我则在簸箕里放满番薯藤,紧随其后,慢慢地走回家。

番薯藤“梨花带雨”,还有露水闪烁,成堆成堆躺在家门口的旷埕,土地也被浸湿了,散发出温润的泥土气息,偶尔还有几只小蚂蚱上下蹦跳。我赶紧搬块矮凳,坐在番薯藤堆前,抓起一根番薯藤,至上而下为其“脱衣解帽”。左手握住番薯藤,脚踩住番薯藤尾部,右手用力往下一剥,像扯毛线一样,不一会儿,一根枝繁叶茂的番薯藤就变得光溜溜的。手心黏糊糊的,都是番薯藤吐出的乳白色汁液,若没有及时洗掉,整个手掌就变得脏兮兮的,像两只“花脸猫”。我常常把手当抹布,在天井旁的石壁上来回摩搓,但也没法完全清除。必须过些时日,番薯番薯藤汁液的印痕才会慢慢消褪。

父亲则把光秃秃的番薯藤扎成结,成捆成捆扔到土堆里爆嗮。晒干后的番薯藤用作“柴火”,干燥易燃,是上好的“柴火”。有时干脆直接烧掉,当做自然肥。

夜 里,一灯如豆,开始择番薯。用剪刀小心剪下完好无损的番薯,做来年的种苗;把留在冬天吃的番薯放到一旁;留一些质量较好的,刨成细丝,因为形似牙签,所以大家都亲切称为番薯签,偶尔蒸成番薯签糕或煮番薯签汤,都是美味的佳肴;若是准备轧碎作淀粉的或是做猪食的,则直接用手掰下来,丢放在另一堆。

剩下的番薯,到了夜里,父亲都要做一件事—— 刨番薯签,剁番薯叶。晚餐过后,夜色降临,村庄静寂。搬一块小方凳,一盏15瓦的灯泡下,洗好一塑料盆“番薯”,把刷签架在塑料盆上,开始刨番薯,刨成一条条细丝。刨完番薯签,他就开始剁番薯叶,一手握剁刀,一手抓起一大把番薯藤,按在砧板上,像个绿林好汉似地挥刀猛剁。咔咔咔的剁声响亮而有节奏。手起刀落,有条不紊,不一会儿,原本粗长的番薯藤早已“面目全非”,细碎的番薯藤渣糊满了砧板,空气中弥漫着番薯藤的涩香。有时我也搬块矮凳,坐在父亲身旁,拿一本书大声读:艰苦的岁月……小红军听着笛声,出神地望着远方,他看到了未来,看到了希望……书声和剁菜声交织,在乡村的夜里久久回响。有时我趴在“格仔间”做作业,偶尔抬起头来,透过木节窗和茶花树叶缝隙,看在刨番薯的父亲,(自从帮邻人做事,不小心从二楼翻下,他的背就驼了)他的驼背更弯了,好像紧绷的一张弓,因生活的拮据尽力绷紧。

番 薯有多种做法,可以烧来吃,也可以放在锅里煮,还可以用甄子蒸熟吃。当烧火丫头时,我最喜欢在灶膛里埋一两块番薯。火不能太盛,要温火慢烤,还要及时给番薯翻身做运动,再把柴火盖上。碰上去野外,捡几块石头搭成小灶,去小溪里捞几尾鱼虾。虾直接拍晕,有时干脆现食。再去地里挖一两枚番薯,番薯埋在柴火里,鱼在灶上烤……烤出来的番薯“昏头昏脑”,外焦里黄,掰成两段,滋滋冒热气,薯香四溢。常常要包张破报纸,一手按着,一手慢慢剥皮。看着里头的或白或红的番薯瓤慢慢探出小脑袋,心里别提多快活了。有时咬一口,发现番薯还有点硬,还没熟,赶紧再把番薯皮贴好,继续塞进灶膛烘烤。有时也管不了那么多,半生不熟就吃下去。“近薯者黑”,常常搞得手、脸乌漆嘛黑,像个小包公。手掌、指甲上也都沾染了番薯皮的焦香味。干脆张开“薯黑”五指,与小伙伴追逐嬉闹。后来,有了煤灶,很多煤灶下面有一层专门烤番薯的地方。这样烤出来的番薯不容易变焦,味道刚好。临近下课时,煤炉里的番薯香常常勾住了我。放学回家,我迫不及待直奔煤炉,用夹子小心翼翼地夹出番薯,拿一根筷子轻轻插下去,番薯若是发软,可直接穿透,就代表已经烤熟,如果还很硬,插不进去,说明还没熟,只好放进去继续烤。

番薯一红一白,红的香甜,据说营养价值较高。而我却爱吃白的,吃起来酥酥的,不过容易口干。当时最经常做的,就是番薯粥。挑出一两块红番薯,洗净,切成一块一块的,淘米入锅。不多久,一锅红白相间的香甜可口的番薯粥就煮熟了。当时很多煮粥的锅有两层,上头一层就可用来放番薯,用水把番薯泥洗净,放进锅里煮,锅里加适当的水,刚好浸过红薯是最好的。粥熟时,红薯也可以出锅了,上学时,可以拿两个番薯用报纸包起,塞到口袋里一路边吃边走。或是把番薯洗净切块后,直接与清水共瓮,汤水金黄透亮,番薯肉清甜可口。这样的吃法倒是保存至今,幼儿园常作为午后餐点,看着孩子们大快朵颐天真之样,恍若溯回当年。

每 到春节,炸番薯片则是必不可少的菜肴。我负责烧火,不时捡些山芼入灶洞,柴火哔剥哔剥。大哥二哥腰上围着围兜,大哥负责切番薯,刀起薯落,又快又薄,只听到刀切木砧板节奏明快的剁剁声。二哥一手用筷子夹起薄番薯片,放进早已搅拌好的榨粉中浸泡之后再夹起,锅里的油烧得噗嗤噗嗤,轻轻送番薯片入锅,一片片番薯片像一叶叶扁舟,在金黄色的热海里颠簸起伏。二哥及时翻动。待到火候恰好,就用笊篱捞起,像摇宝宝一样左右轻摇,沥干油,就平铺在大青花盘里,按顺序像叠花朵一样排好,错落有序。薯香四溢,我忍不住站起来,盯着薯片垂涎:我先来尝尝。这个时候,哥哥们就开始大笑:就知道你这只馋猫耐不住了。二哥直接夹快薯片塞进我的嘴里,有时太烫,烫得我赶紧吐出来,用手捞住,使劲儿吹。还不时吐着舌头:烫死我了……哥哥们笑得稀里哗啦:小馋猫,小馋猫……

我家大厝客厅内侧,有两间地窖,用来置放番薯。横的,足有五六米。门用床板一样的木头一块一块层叠而成。正上方摆放祖宗牌位以及土地公的“福神正位”。地窖门的木板斑驳,父亲写了“米粮满仓”贴上去,显得喜气洋洋。小时候,我喜欢钻进地窖,再一层层地把木板叠好,躲在地窖里,木板的缝隙微光渗入,像百叶窗光影迷离。窖内散发浓郁的泥土和番薯气息。拿放番薯时,常有红褐色的蟋蟀跳出来,吓得我花容失色,父亲说,别看蟋蟀吓人,其实他和人类也是朋友。蟋蟀可入药。我痴痴想了许久,暗暗预谋入番薯窖抓蟋蟀去药店换钞票,最终被其丑陋几经惊吓,于是作罢。

番薯基本收成。就着手做番薯粉。第一是选薯。选大去小,除去头尾。父亲把一大堆的番薯放入甩筒,把水灌满。拿一把大刷子,像汤勺入锅一样在甩筒里左右翻动。反复几次后,番薯个个皮清肉鲜。他把甩筒里的水放掉,用一块大纱布固定在甩筒四角,纱布下方架好两根大木头。一边把整箩筐的番薯倒入搅拌机的漏斗,一边顺手把不乖乱蹦的番薯往磨轮上挤压,我则负责拿簸箕在漏斗下接磨出来的番薯泥,接满一簸箕就往甩筒里的纱布上倒。直到纱布上的番薯泥满了。我往纱布里倒水,父亲则把甩筒里的纱布缠好,像揉面团一样用力挤压纱布内的番薯泥。他不停揉,我不停地倒水,源源不断的番薯淀粉从纱布里跑出来,刚开始像牛奶一样浑浊,慢慢变清,越来越清,最后,纱布里的番薯渣硬得像个球一样,父亲拆开纱布,把球状的番薯渣放到另外一个桶.......如此反复,甩筒里的水满了,浑浊,散发着浓浓的番薯味。

一 直到第二天,甩筒里的水已经清澈见底。父亲把水舀掉,筒里堆满淡黄的番薯粉。最上面那层黄色淀粉是“黄脚粉”,不能食用。父亲就用铁锹小心翼翼地把“黄脚粉”铲出来。真正的番薯粉此时“千翻万弄始出来”,嫩白嫩白的,还微微泛着蓝光。让人心下一动,用手指轻轻触碰,硬硬的,似有一种莫名的引力,正在把手指头往里头吸。拿一根汤匙,挖一块番薯粉在掌心,它就像姐姐曾带我吃的白色奶糕,棱角分明,但很快,又慢慢化掉了,指缝里徒留白色“泪痕”,像那好时光,走得那么急,瞬间无踪迹。

我摊开纱布包,父亲铲番薯粉,一个个白色的番薯粉包就挂在天井的屋檐下。像冬至做汤圆的糯米包一样,楚楚动人。水从里头渗出来,一滴滴打在天井的石板上。我喜欢用手指头去戳哪些粉包,戳一下,粉包就来回晃,像一个个小娃儿在风中招摇,可爱至极。刚开始,手指头还会微微薄凉,湿漉漉的。慢慢的,粉包越来越硬,一个多月后,取下来解开粉包,番薯粉肥嘟嘟的,腆着个圆肚,沉甸甸的。这个时候,用小铁锤或菜刀的刀柄轻轻敲,粉团就四分五裂,再敲,使之“粉身碎骨”,平铺在圆笳篱上晾晒。晒透后,父亲总是乐呵呵忙着装罐,装麻袋。这一袋给你大姑姑送去,这一袋给你哥…….送番薯粉,想必是亲朋相见最质朴的无声问候。

番薯粉用途不少,除了用来煮瘦肉时拌点番薯粉使之更加柔嫩可口,还可拌番薯糊。放一些凉开水,加入配料和番薯粉搅拌。当油锅已经“翻江倒海”时,赶紧倒入搅拌好的番薯粉,大勺子就在锅里“来回巡山”,不一会儿,番薯粉噗嗤噗嗤地吐泡,黏糊糊地,这时候就可以出锅盛盘了。番薯糊如棉花般柔软,入口绵滑。吃两碗番薯糊即可裹腹,米饭则可有可无了。

父亲喜欢用番薯粉搅拌花生仁或瘦肉做成番薯粉疙瘩,搭配线面或米粉做点心。一口咬下去,番薯的柔软和花生仁的硬实形成鲜明对比,似有两股力量在相互制衡,那感觉美妙极了。我喜欢做那样的游戏。

经 常摆上桌的是番薯叶。常与豆叶,或红苋菜加姜丝翻炒。味道要鲜嫩,则要剥番薯叶丝。抓一根番薯茎,在大头处轻轻扯出一点丝,像剥衣服一样,一条一条撕,我手拙,常到一半,丝就断了。我非常不耐烦:干脆直接用菜刀切一切好了。南瓜有时都不削皮,番薯叶还要剥丝。父亲笑:要做得好,最重要的是要做得巧。别急,我教你。他手把手地教我,把番薯叶去掉,由小头处开始剥。还真是妙,这样剥出来的番薯丝又长匀。

街头巷尾,小推车上的番薯一个个虎头虎脑排好在烘烤,番薯香荡漾。番薯,是乡村的一个重要符号。番薯,遍布于故乡的沟沟坎坎,忠诚地守候淳朴的乡里乡亲。我们的血液里充斥着米浆,也少不了薯浆。闻一闻薯香,想一想家的味道。时隔十多年,现在的我终于想明白了。番客的心情,我知道。

[文/胡晓凤 图/网络 编辑/下洋城乡村文化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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