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爱犬的天堂

 

阿斯尼埃尔原来是一座公墓。再一问,竟是一座狗公墓!在每一块小巧而精致的墓碑下,都埋葬着一个曾经活过的人间宠物。...



阿斯尼埃尔原来是一座公墓。再一问,竟是一座狗公墓!在每一块小巧而精致的墓碑下,都埋葬着一个曾经活过的人间宠物。 爱犬的天堂
文/冯骥才
一位久居巴黎的华人,姓蔡,绰号“老巴黎”。他问我:“你在巴黎也住了不少天,能说出巴黎哪几样东西多吗?”

我想了想,便说:“巴黎有四多。第一是书店多,有时一条街能碰上两三家书店。第二是药店多,第三是眼镜店多,这两种店的霓虹灯标志到处可以看到;药店的霓虹灯是个绿色的十字,眼镜店的霓虹灯是个蓝色的眼镜架;眼镜店和书店总是连在一起的;看书的人多,近视眼肯定多。至于第四,是——”我故意停顿一下,好加强我下边的话,“狗屎多!刚才我还踩了一脚!”说完我笑起来,很得意于自己对巴黎的“发现”。

“老巴黎”蔡先生说:“你们写文章的人观察力还真不赖。这四样说得都对。只是最后一样……看来你很反感。这说明你对巴黎人还不大了解。好,这么办吧,我介绍你去个地方看看。这地方叫做阿斯尼埃尔。”

待我去到那里一看,阿斯尼埃尔原来是一座公墓。再一问,竟是一座狗公墓!它最早是在塞纳河的一个小岛上,后来这岛的一边的河道被填平。它便成了岸边的一块狭长的阔地,长满了花草树木,在这中间耸立着一排排墓碑。不过它比起人的墓碑要小上一号。最高不过一米。在每一块小巧而精致的墓碑下,都埋葬着一个曾经活过的人间宠物。



狗公墓也和人的墓地一样宁静。静得像教堂,肃穆而安祥。坟墓的样式很少重复,有的是古典式样,有的很有现代味,有的是自然主义的做法,用石头砌一座狗儿生前居住的那种小屋。墓碑上边刻着狗的名字,生卒年月,铭文,甚至还记载着墓中的狗一生不凡的业绩。比如一个墓碑上说“墓主人”曾经得过“七个冠军”。还有一个墓碑上写着“这只狗救活了四十个人,但它却被第四十一个人杀死了”。虽然我们不知道这只狗的故事,却叫我们感受到一个英雄的悲剧。让我们觉得这狗的墓地决非只是埋葬一些宠物那么简单。

不少坟墓还有精美的雕像,或是天使,或是盛开的花朵,或是“墓主人”的形象。有的是一个可爱的头,有的是奔跑时的英姿。远看很像一座狗的雕塑博物馆。它与人的墓地的不同,便是每个墓碑前都修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理石的台子,大理石的颜色不同,有黑色的,白色的,也有绛红色的;上边放了各式各样的陶瓷的小狗、小猫、小车、小家具、小娃娃、小罐头、小枕头等等,这是狗的主人们来扫墓时摆上去的。人们对待这些可怜的狗,就像对待自己早夭的孩子一样,以此留下他们深挚的怀念。

细细地看,就会看出每件陶瓷小品都是精心挑选的,都很精致和可爱;有的墓前摆了很多,多达十几种,但都摆放得错落有致,像一个个陈设着艺术品的美丽的小桌。这之间,有时还有彩绘的瓷盘和瓷片,印着一帧墓中小狗的照片,或者生前与它主人的合影。可是,往日的欢乐现在都埋葬在这沉默大地的下边了。

刚走进阿斯尼埃尔时,我看到一个胖胖的老年妇女由一个男孩子陪同走出来。一老一少的眼睛和鼻子都通红。显然他们刚刚扫完墓正要离去,神情带着十分的伤痛。后来在墓地里,我还看到一对来扫墓的年轻的夫妻。女子抱着一大束艳丽的鲜花,男子提着两大塑料袋的供品。一望即知他们与死去的爱犬深如大海般的情谊。他们先把大理石台子上的摆饰挪开,用毛刷和抹布打扫和清洗干净,然后从包里把新买来的陶瓷一件件拿出来重新布置,细心摆好,再用鲜花把这一些衬托起来。那男子蹲在那里,一手扶着墓碑;那女子则站在他身边,双手抱在胸前,默然而立,似在祈祷,垂下来的长裙一动不动,静穆中分明有一种很深切的哀伤。我看到墓碑上的他们爱犬去世的时间为1995年。一只小狗死去五年,他们依旧悲痛如初。人与狗的情谊原来也可以同人与人一样深刻么?



旁观别人的痛苦是不礼貌的。故而我走开,与妻子去看墓碑上的碑文。我爱读碑文,碑文往往是人用一生写的,或是写人一生的。碑文更多是哲理。然而这狗墓地的碑文却一律是情感的渲泻,是人对狗单方面的倾诉。比如:

“自从你离开我,我没有一天眼睛里没有泪水。”

“你曾经把我从孤独中救了出来,现在我怎么救你?”

“咱们的家依然有你的位置,尽管你自己躺在这里。”

“回来吧,我的朋友,哪怕只是一天!”

在一棵老树下,有一座黑色的墓碑,上边写着被埋葬者的生卒时间为1914—1929。这只狗的主人署名为L·A。他写道:

“想到我曾经打过你,我更加痛苦!”

看到这句话,我被感动了。并由此知道狗在巴黎人生活中深层的位置。狗绝对不是他们看家护院的打手,不是玩物,也不是我前边说过的——宠物,而是人们不可缺少的心灵的伙伴。

在狗与人互为伙伴的巴黎生活中,天天会演出多少美好的故事来?

那么,这里埋着巴黎人的什么呢?是破碎的心灵还是残缺的人生?

阿斯尼埃尔的长眠者,不只有狗,还有猫、鸡、鸟、马。据说很早的时候还埋葬过一只大象。埋葬的意义便是纪念。对于巴黎人来说,这种纪念伙伴的方式由来已久。这墓地实际上是巴黎的古老的墓地之一,其历史至少一百五十年以上。现在墓地里还有一些百年老墓。狗的墓地与人的墓地最大的不同,是人有家族的血缘,可以代代相传,香火不断,坟墓可以不断地重修;但人与狗的缘分只是一生一世,很难延续到下一代。故此,阿斯尼埃尔所有的古墓都是坍塌一片。但这些倾圯的古墓仍是一片人间遗落而不灭的情感。



扫墓的人,常常会把狗爱吃的食物带来。这便招来城市中一些迷失的猫,来到这里觅食。当地政府便在墓地的一角为这些无家可归的猫盖了一间房子。动物保护组织派来了一些人,在屋子里放了许多小木屋、木桶、草篮,铺上松软的被褥,供给猫儿们睡觉。每天还有人来送猫食。这些猫便有吃有喝,不怕风雨。他们个个都肥肥胖胖,皮毛油亮。阿斯尼埃尔成了他们的乐园和天堂。

由于这墓地也埋葬猫,也有猫的墓碑和猫的雕塑。有时墓碑上端趴着一只白猫。你过去逗它,它不动,原是一个石雕。有时以为是雕像,你站过去想与它合影留念,它却忽然跳下来跑了。

这情景有些奇幻。世上哪里还有这种美妙的幻境?

回到我们的驻地,我给那位“巴黎通”蔡先生打个电话。他问我感受如何。我说:“我现在对街上狗屎有些宽容了。”

他说:“那好。宽容了狗屎,你会对巴黎的印象更好一些。”

(本文刊于2001年11月5日解放日报朝花版)


这是“朝花时文”第819期。请直接点右下角“写评论”发表对这篇文章的高见。投稿邮箱wbb037@jfdaily.com。投稿类型:散文随笔杂说,尤喜有思想有观点有干货不无病呻吟;影视剧和热门舞台剧评论,尤喜针对热点、切中时弊、抓住创作倾向趋势者;微小说或小小说,见新出奇,走心入神。也许你可以在这里见到有你自己出现的一期,特优者也有可能被选入全新上线的上海观察“朝花时文”栏目或解放日报“朝花”版。

“朝花时文”上可查询曾为解放日报“朝花”写作的从80岁到八零后的200多位作家、评论家、艺术家和媒体名作者的力作,猜猜他们是谁,把你想要的姓名回复在首页对话框,如果我们已建这位作者目录,你就可静待发送过来该作者为本副刊或微信撰写的文章。你也可回到上页,看屏幕下方的三个子目录,阅读近期力作。


    关注 朝花时文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