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故事 十娘(十九)

 

茶楼品茶遇知音

一番闲话解心愁x0a十娘陷困求现银

几句客套露真相...

 老陳
·
· 
【记得点击“老陈老城”关注下呀!】
秋水一干人回到桃花坪后,阮三诸兄弟各自散了,十娘暂时也回了裕泰和理料社里的事务,秋水与若兰再上了阴山铺。目前,邵阳风头正劲,若兰嘱秋水绝不可冒然再去,待一切风平浪静、当局略微松懈之时,方图前往,二人在后山松屋商议日后工作,认为首先得甄别原邵阳支部幸存的那名同志。

逃脱的那名同志叫王来洪,武冈县荆竹铺人,年近三十,未婚,老家父母健在,事发后去向不明。日前初来邵时,好不容易联系上,约定在桃花坪坳街上基督教堂接头,却意外遭遇埋伏。秋水与若兰都认为问题出在王来洪身上,怀疑他很可能变了节,二人一合计,动身又去了武冈。

十娘回到社里转了一圈,离社才十来天的时间,竹器尚余不多,木器白货却高高堆满了库房,实在放不下的已挤出了大门叠在了库房四周檐下。



桃花坪潮湿阴冷的春天即将过去,夏日踩着荷叶塘婷婷玉立的粉红荷花,拂落了一池碧绿荷叶上晶亮的水珠,骤然而至。接踵而来的就是連绵不断的梅雨,扯天扯地下着,到处都是灰濛濛的,湿漉漉的,黏糊糊的,闷热中裹着凉意,正如此时十娘的心情。十娘立在窗前,透过雨幕望着社内屋檐下堆尖如山的木制家具,被雨水浇了个透湿,一脸的惆怅,心中一片茫然。

老张头轻手轻脚地揭开十娘桌案上的茶杯,颤颤巍巍地续着开水,打量着愁云满面的十娘,心想一个娇娇嫩嫩的女娃,乍就尽捣腾些大老爷们干的事,太好强,心也忒大了点,难啊,瞧着真叫人心疼。老张头把热茶递到十娘的手中,十娘回过神来,连忙双手接了过去,冲老张头莞尔一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使整个掌柜房在这阴沉沉的天色中,突然之间有了阳光的味道,老张头鼻子一酸,眼睛潮湿了,心反而揪得更紧。

十娘吹了吹杯面上漂浮的茶翳,抿了一口,平复了一下心情,放下茶杯,趿了双防水木屐,弯腰卷了两把裤管,随手撑了把桐油布伞走了出去,一头扎进雨帘当中。风急雨骤,赧水河浊浪滔滔,十娘疾步走在河边街上,漫无目的,任凭风吹雨打,眼前一片烟雨茫茫,心中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十娘无意间又来到了辰河春晓茶楼,木屐敲打着木地板的声音召唤出了矮胖的小二,小二见是十娘,那一脸的笑容殷勤得有点巴结,赶忙接过十娘手中的雨伞,转身到门口狠狠地甩了两把附在伞上的雨水,将湿伞重新撑开,晾在走廊一角,又嘱十娘脱了木屐,亦挨伞晾了,紧跟着十娘进了“听涛”雅间。

正值寒暑交替时节,忽冷忽热,小二见十娘裤脚湿了,卸下木屐后的绣花布鞋也湿了,忙抱来了一瓦罐木炭火盆,刚引上火还冒着白烟。小二撅着腚,趴在火盆上,嘟着嘴,吹着气,烟慢慢散了,乌黑的木炭有了红光,一豆蓝色的火苗倏地跳了出来。小二将火盆推至十娘脚前,十娘将双脚轻轻架上罐沿,一会儿,十娘的绣花布鞋和裤管就冒起了热气。



十娘要了一壶白马毛尖,明前新茶,淡淡的绿色,嫩嫩的清香,品上一口真有高山云雾的味道。热茶配红火,本不是烤火的季节,室内温度骤然升腾起来,十娘的额上有了细密的汗珠,满脸绯红,解开暗红的夹袄,露出了水红的内衣,青春澎湃的张力在胸前踊动,隐隐约约的体香散发开来。小二凑上前去,用火钳将火盆中的明火扒上炭灰覆了,嘴上念念有词,闻着十娘的体香,有些微醉。十娘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当然不是眼前这个热情得有点腻人的小二,首先想到的就是周仲甫,毕竟他才是裕泰和的投资人,真正的东家,生意不景气他理应较自己更着急,当然得找他聊聊,但自己尚未理出头绪,说什么?怎么说?其次想到的是茶楼的戴先生,戴先生见多识广,听听他的意见,一定会获益良多,但裕泰和的事,平时极少与外人聊及,突然请教,又害怕冒失了。十娘喝着茶,想着心事,未吭一言,小二绕在耳际的絮叨,只见其音,不闻其意,如蚊似蜂嗡嗡作响。

十娘犹豫间,不待恭请,戴先生推门走了进来,还是那一脸柔和的微笑。戴先生一身深灰薄呢,里面藏蓝的衬衣领口上,居然吊了根酱红的絲光带子,头上的礼帽也是浅灰的,手里提着只棕色皮箱,今日未穿休闲布鞋,蹬了双锃亮的黑色皮鞋,衣着十分隆重,只是皮箱、皮鞋上还留有水痕泥污和星星点点的雨珠。十娘还是头一回见到戴先生如此打扮,顿觉眼前一亮,十分精爽,距离一下子远了许多,两眼惊讶地瞪着戴先生坐在原处未动,呆呆地竟然忘了起身。

“十姑娘,好久未到茶楼来了,我刚从上海回来,尚未进屋,先到茶楼喝杯茶洗洗尘,没想到又遇着了姑娘,幸会。”戴先生放下皮箱,脱了礼帽,欠了欠身子,小二立即接过了皮箱与礼帽。

“原来戴先生刚从大地方远道回来,难怪今日穿戴如此闪亮齐楚,我都有点不敢相认了。先生未进家门即奔茶楼,可见先生对茶楼情有独钟啊。”十娘回过了神,转瞬间又落落大方起来。

小二意欲退去,却被戴先生叫住:“粟三,烦劳将几上的茶具撤了,烧壶滚水过来,茶,我这里有。”十娘还是头一回知晓小二叫粟三。

戴先生回过脸来望着十娘又道:“十姑娘见笑了,我上无双亲在堂,下无妻小绊身,孤零零一介闲人,来去了无牵挂,无所谓有家,心在哪,家就在哪,茶楼亦是吾家。”



戴先生从皮箱中取出一套紫砂茶具,一壶四杯布于几上茶盘,茶壶外壁满脸沧桑,犹似核桃壳表,见十娘一脸疑惑,戴先生释道:“这就是名扬天下的江苏宜兴紫砂茶器,此壶谓供春壶,当然只是仿品,却出自当代名家之手,亦是珍品。此壶本是沪上友人爱物,壶养日久,已通人性,然见我有此嗜好,便忍痛割爱,赠予敝人,真乃情深意厚。”戴先生边说边把玩着茶壶,十娘虽有耳闻,却不懂其妙,既然戴先生爱不释手,想来必是个好东西。

“十姑娘,你也喜欢喝茶,待会用此壶泡茶,味道定然不同,你试一试就知道了。”戴先生见十娘全神贯注,谈兴更浓,继续说道:“好茶,好水,还得配以好器皿,茶的味道才能达到最佳的境界。此壶作工精细,古拙庄重,质朴浑厚,具有岁月的沉淀,更添友情与灵气。我们从茶与水在此紫砂壶里热气腾腾的交融中,不难品尝出禅茶一味的雅韵来,亦不难领略出淡泊平和、超世脱俗的感悟来,品茶,实则品的就是各自的人生啊。”

“先生此番高谈,小女子受教匪浅。看来茶与水的交融是久远而长情的约定,相约之处,竟是宜兴的紫砂壶,真是妙不可言。那敢问先生,又何谓供春壶呢?”十娘的态度诚恳而虚心。

“供春,据说是紫砂制壶的鼻祖,明代正德嘉靖年间人,其所制之壶便叫供春壶。供春壶,时人称赞‘栗色暗暗,如古今铁,敦庞周正’。如今市面上的供春壶均是赝品,然当代名家高仿,亦是一壶难求。”戴先生说着说着,就随手将套在脖子上的领带扯了下来,松了领扣,向门口张望了一下,见粟三未到,接着说道:“茶从离开茶树那一刻起,就期待着与水相逢,茶因水而重生,水因茶而丰润,茶、水因紫砂壶而温润醇厚、高远绵长。”



此时,只见粟三提着铜茶壶推门走了进来,壶嘴还直吐着热气,粟三吆喝着:“好茶配好水,顶瓜瓜的上好小井滚水来也!”

戴先生又从皮箱中摸出二竹艺茶罐出来,轻启一罐,说道:“水来了就好,我从上海带了两罐福建武夷崇安正山小种红茶回来,此茶为松针、松柴熏制而成,香味浓烈,呈灰黑色。十姑娘,你瞧一瞧,闻一闻?”

戴先生将茶罐递予十娘,接过粟三手中铜壶烫了烫紫砂茶具,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对粟三说道:“对,正山小种茶汤呈深琥珀色,粟三,你快去取两只纯白精瓷茶杯过来,那样才能看出此茶的形色来。”

粟三转身拿了两只白瓷的茶杯过来,躬身退下,十娘嗅茶之后,轻声一叹:“香气高醇,蕴有松味。”

少顷,戴先生循规蹈距、一絲不苟已将茶泡好,缓缓注入了茶杯,雪白如玉的瓷杯里立即荡漾着两汪暖暖红汤,果真是琥珀颜色。二人满脸虔诚地品上一口,十娘舒眉赞道:“真是好茶,入口淡酸,含后有桂圆汤味,咂有回甘,咽下尚有果味间松香上喉。”

戴先生吃惊地望着十娘,甚是赏识:“十姑娘,真没想到你品茶的感觉如此细腻精准,真是不是行家胜似行家。此茶确是上品,色、香、味俱佳,品正味纯,有些正山小种熏过头了有腊肉味,陈茶潮了有酸梅味。”戴先生又嘬了口茶,亦替十娘续上,阖目回味,复道:“更有趣的是,紫砂壶的鼻祖供春与红茶鼻祖正山小种在你我的见证下,通过桃花坪老井清泉的滋润,二鼻祖相逢于辰河春晓茶楼,岂不是一大雅事?来,十姑娘,你我碰上一杯。”紧接着就是一声铮然瓷响,二人一饮而尽,戴先生又将茶杯满上。



“戴先生真乃高人,总能察微见著,以小见大,穿尘脱俗,一次寻常茶事,竟能说道出如此多名堂来,並能讲得妙趣横生,领教了,佩服!”十娘的敬仰是发自内心的。

戴先生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恍然说道:“只顾自话自说,竟忘了相问,十姑娘今日何得闲暇来茶楼小坐?该不是又约了人议事?”

十娘今日出门时忧心忡忡,一筹莫展,漫无目标,冒雨信步茶楼,与戴先生一番茶聊,心中郁结排解了不少。本想与戴先生聊聊裕泰和的事,却终觉唐突难以启齿,此时见问,为避尴尬也只有顺着戴先生的意思,颔首应道:“约人未到,再等一等,不急,能与先生品茶闲话,实乃人生幸事。”

“承蒙高看,诚惶诚恐。十姑娘冰雪聪明,提头知尾,一点即通,聊起天来舒畅快意。”戴先生喜欢与聪明人交谈,兴致盎然。

“人生如茶,有时热得烫口,有时凉得伤心,水温有起伏,人心有炎凉。茶有浓淡嫩醇,味有苦涩甘甜,形有纤娇老枯,汤有厚薄明浊,小小的一杯茶,无论高下,细细用心去品,可品出人生百味,亦可照见人世百态。”戴先生见十娘不急,慢悠悠地抒发起感叹来,独自又饮了一杯,杯在手中眼望十娘,意请喝茶。

十娘端茶致意,满满地喝了一口,接过戴先生的话巴感慨道:“看来品茶要想品出个中滋味,也是需要人生阅历的。年轻如我,很欣赏品茶高人的那份宁静淡泊、闲适优雅、从容深邃,有时也装模作样地品茶,却总是品不出茶的厚重悠远、清淡空灵。而今,聆听先生一席话,方知要想得茶真味,是需要一定年岁的沉淀和心灵的修炼,远不止一杯水那么简单。”



“十姑娘悟性极高,日后必是茶道达人。茶叶之叶绝非平常之叶,敛日月精华,霑山水灵气,受风雨吹打,经霜雪严考,历采摘、杀青、揉捻、闷黄、萎凋、渥堆、发酵、干燥诸程般序折腾(当然,茶类不同,工艺自有取舍),鲜叶成品之间十之一二,来之不易。茶叶在壶中被沸水冲泡,翻滚沉浮、水袖轻舞,既赋予了大自然的味道,又倾注了种茶、采茶、制茶人的心血,还浸泡了品茶人的情怀。世间万物皆有法则,人不摔打无以成器,物不打磨没有光华,事无跌宕难显辉煌。”戴先生侃侃而谈毫无倦意,容光焕发。

十娘来茶楼听戴先生品茶论道,深受启迪,心胸豁然开朗,真是不虚此行。关于裕泰和竹木加工社的事,十娘几次欲言又止,至此,十娘觉得无须再提那档子烦心之事,自己回去静下心来理理思绪,相信定有法子度此难关。十娘轻松舒缓下来,眉眼间泛起了笑意:“先生胸中有丘壑,口吐珠玑,听君一席谈,如沐春风。”

一大铜壶的开水二人喝得差不多了,正山小种也品出了滋味,十娘一扫来时阴霾,有意问计口却难开,没想到在泛泛而谈之中无意间解了心结,还是很感激戴先生的。十娘眼看时辰不早又及饭时,叨扰太久,虽意犹未尽,还是整装起身告辞:“今日所约之人可能有事羁绊无法践约了,时候不早,先生风尘未洗,为我纠缠,耽搁了太多时光,十娘我真有点不好意思,改日先生得闲,再来聆听教诲。”

“十姑娘客气了,已到饭时,何不茶楼便餐?”戴先生今日交谈亦未尽兴,有意留谈。

“多谢,多谢!”十娘躬身退出,粟三提屐持伞早已立在门前。



雨住云收,天开了眼,十娘将伞屐暂寄茶楼,走了出来,步履变得轻盈了许多,心里在盘算着如何去与周仲甫商讨周旋。廓清思虑,十娘决定暂不回家,找周仲甫去,自从九姐嫁了过去,还从未在周家安安静静坐上一时半会,今晌就到周家去蹭饭,也顺便看望看望九姐。

十娘很快来到了周家,店里人气很旺,九娘忽前忽后眼把四向地在店中帮忙打着招呼,长顺埋头打着算盘收着钱,一伙计取货,一伙计抡秤报重,一伙计包扎交付,大家都很忙。今日生意如此火爆,十娘有些诧异,这时,九娘看到了十娘,有点意外,抬臂摇手呼唤着,身子从人缝中折了过来,声音从咧开的红唇间脆生生地蹦了出来:“十妹,今日的大雨把你给淋出来了?”

“姐,我是上街路过,见店里人多,顺便也进来瞧个热闹。姐,你家的生意今日怎么这么好?”十娘掩饰着专程来访的真实意图,说实话,自从姐嫁了过来,自己很少来周家,难怪姐好开心。

“梅雨季节,长顺吸取了往年的教训,害怕生霉,很多库存大的货物都打了特价,有的甚至亏本甩卖,少赔即是赚,譬如那些个红枣、干桂、烟笋、墨魚、海带等,便宜着哩。街坊邻居一听到消息,大清早就堵在了门口,开初的人更多,现在有些货处理完了,人还少了些呢。”九娘解释道。

“哦,原来如此。” 十娘觉得姐在生意人家耳濡目染,比先前还是伶俐了不少。

九娘牵着十娘的手就往后屋挤去,路过柜台前,十娘见一小女孩手里高举零钱,踮着脚尖也够不着高高的柜台,长顺打着算盘,头也未抬喊着:“下一个!”



十娘箭步上前抱起那小女孩,开口问长顺:“少掌柜的,多少钱?”

长顺抬头一看,见是十娘,灿然一笑:“哟,十妹呀,这小孩是谁?”

“少东家今个儿怎么成了帐房先生了?忙吧?小女孩够不着,我帮她一把,不晓得是谁家的孩子。”十娘答道。

长顺将东西递给小女孩,收了她手中攥润了的零钱,一数不够,十娘欲替补足,长顺死活不让,小女孩从十娘的臂弯里滑了下去,撒丫跑了。长顺摇头笑道:“这孩子。”又冲九娘喊了句:“九妺,你先陪十妹到里屋去歇息,我待会就来。”

十娘心里有些不悦,觉得长顺太小器了点,这小女孩怪可怜的,带着体温的毛票不应该收,但转念一想,如此这般太多,生意还怎么做?买卖争毫厘,小钱也是钱,长顺收钱交货是生意正理。

九娘引十娘来到店后走廊,迎面碰上了长贵,九娘唤了声二哥,长贵点了一下头,冲十娘作了个揖,既无表情又言语,匆匆擦肩走了过去,十娘扭头望着长贵那魁梧的背影,感觉怪怪的。九娘拊在十娘的耳边嘀咕着:“长贵不喜欢做买卖,爱好舞刀弄枪耍拳脚,家里忙得个底朝天,他也不会插手,为此,没少挨爹的数落,他从不分辩,照样我行我素。最近不知在忙些什么,常常早出晚归,老是阴着个脸。十妹,甭管他,上我屋里坐去。”

二姐妹来到堂屋门前,还未跨过门槛,吴妈就从里间迎了出来:“少奶奶,贵客到了,难怪今早廊梁上有喜鹊叽叽喳喳叫过不停。”

“长顺媳妇,谁来了?”后院响起了周仲甫的声音。



“爹,我十妹来了。”九娘穿过堂屋立在右边的门洞口应道。

“十姑娘来了?哎呀,稀客,稀客,堂屋留坐看茶,我马上即到。”周仲甫的声音里蓄满了热情。

于是九娘领十娘在左手边的太师椅中坐了下来,吩咐吴妈上茶。

吴妈的茶尚未上来,周仲甫即从堂屋右边门洞走了出来,边走边系上了长衫最后一粒布扣:“今个儿的风雨有灵,硬是将十姑娘刮来了,真乃蓬荜生辉。茶呢?吳妈!”

吴妈托盘端茶应声而出。

“周叔,贵府青砖黛瓦、粉墙石础,朱漆门柱,雕龙画凤,一派奢华,何来蓬荜?您呀,也太过矫情了吧!”十娘笑中带刺。

周仲甫本就随口一说,因此並不在意十娘的调侃,而是吩咐九娘道:“十姑娘难得来一次,你快去嘱咐厨子再添几个好菜,切莫怠慢了贵客。”九娘遵旨起身去了。

“周叔,吃饭就免了吧,俺娘一个人在家等着俺吃饭呢,喝完这杯茶,稍坐片刻便回。”十娘故意推辞。

“到了吃饭的点了,十姑娘,亲不亲,一家人,你就甭客气了,一餐便饭而已。亲家母那边,待会要吴妈送两菜过去,知会一声就可以了。”周仲甫留客心切。

十娘端坐未动,也未作声,只是握杯品茶,算是默认了,周仲甫很高兴。



周仲甫心里亮堂得很,十娘无事不登三宝殿,定有要事相商,只不过她太过自尊好强,不给梯子,不会下楼。裕泰和的近况,周仲甫早有耳闻,生意不好,木器积压太多,手头的现钱短缺,眼看着工匠的薪水都发不出了,日子不好过,如无良策,马上就要断炊停产了,形势很是危机。作为出资人的周仲甫面对如此困局,乍闻甚是焦虑,现如今却並不着急,反而庆幸,认为自己苦苦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这时周夫人王氏从前门走了进来,满面春风,笑吟吟的:“呵呵,十姑娘来了,真是难得一见,你瞧瞧,这身段,这眉眼,真是越来越俊俏了,娇滴滴,水灵灵。”十娘赶忙立起身来,甜甜地叫了声婶,被王氏说得有点难为情了。王氏抓住十娘的双手摩挲着,非常疼爱地打量着十娘,看得出,她是真心喜欢十娘,啧啧夸过不停,搞得十娘双颊滚烫,一脸绯红,只有不停地用客套问候来掩饰自己的羞涩。

“孩儿他娘,别在这絮絮叨叨了,该开餐了,赶紧去看看饭菜准备好了没有。”周仲甫嫌老婆啰嗦。

堂屋里只留下了周仲甫和十娘二人,周仲甫在等十娘开口,十娘在来的路上设想的几种开口方式,当下想来都不如意,再一次在心里掂量着。于是,便有了片刻的停顿与沉默,气氛略显凝重。周仲甫从桌上拿起铜烟枪,慢慢地往烟窝里填着烟絲。十娘抬头望了一眼周仲甫身后太师壁上悬挂的猛虎回眸啸山图,总觉得那老虎的眼睛发着阴森森的光芒,就像天井中那口幽蓝的井水,更像周仲甫那深不见底的眼晴。

十娘端起瓷杯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眼,欲言又止。



周仲甫嗞地划了根洋火,点燃了水烟枪,深深地吸了一口,水在烟枪腹膛里随着气流咕咚咕咚地响着,乳白的烟雾从鼻孔里徐徐吐了出来,还是身为长辈的率先开了口:“十姑娘,这该死的梅雨季节才开了个头,连绵不断,今日刚开了点眼,乌云又合上了,看来还有雨下。每年过这个梅雨季节总是胆颤心惊,货物大面积霉变,损失惨重,今年趁早处理,卖一个是一个,生意难做啊!十姑娘,裕泰和的情况可好?”

“周叔,诚如您所言,生意难做,关于裕泰和的现状,您应也有所耳闻,去年冬到今年初,生意十分火爆,要货的单子像雪片一样飞来,盛况空前,我特意还新增了两条生产线。今年春天雨水多,原材料告急,我还量力而行压缩了产量,放慢了脚步,害得要货的主顾怨声载道。没想到今年的淡旺季如此明显,来得快,来得陡,犹如断崖,防不胜防,造成了木器大量积压。现有库存的成品卖不出去,有些卖了的货款又收不回来,社里正常该开支的项目又多,一分一厘都不能少,两头受难,中间受逼,账房里没了现银,俗话说一日无粮千兵散,真把我急得……周叔,今日小侄女前来拜访,望叔指点一二,拨开云雾重见青天,並在资金上鼎力相助,以解燃眉之急!”十娘连珠炮似的响了一大串。

周仲甫知道十娘问计是名,要钱是实,只要十娘青铜方鼎在手,一切都好商量。周仲甫觉得既然鱼已上钩,就要小心钩牢,果断起杆,决不能让鱼又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机不失,时不再来。于是,周仲甫充满关切地问了句:“十姑娘,你盘算过没有,救急尚需现银多少?”

“三千五佰大洋。”十娘算得很清楚,回答得也很干脆。

“十姑娘,我估摸着你说的这个数仅能止痛,要想疗伤治愈,恐怕远不止此数。好,我借你一万!”周仲甫仿佛充满凛然义气。



十娘一脸惊愕,心里立马预感到周仲甫“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目标直指青铜方鼎,也只好将计就计:“当然更好,谢叔大恩大义!”

“十娘,裕泰和从开张到现在,所有资金都由我出,共计二万九千捌佰伍拾伍块大洋,依约我借予了你六成资金,你未投分文,利益我四你六,实则风险都由我一人承担,我看中你的为人与才干,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如今社里遇到困难,我当然不能见死不救,还愿借你一万大洋,当然,也是有条件的。”周仲甫不愧为算盘打得滚瓜溜熟的生意人。

“周叔,是何条件,但说无妨。”十娘但凡有法可想,听话至此,早已抬腿走人,今日无路可退,只好听天由命。

“十姑娘,你我依规而行,借款协议,借条,抵押物,一样都不能少。”周仲甫有意漏了个担保人,他不想青铜方鼎再为其他人知晓。

“周叔,协议,借条,均可,只是不知抵押所物?”当然十娘也是明知故问,一句“抵押所物”,不正泄露“有物可抵”?

“青铜方鼎!”周仲甫终于扯下了忸忸怩怩的遮羞布,赤裸裸地说了出来,直奔主题,自己竟也有一吐为快的轻松。



尽管二人早已心知肚明,但十娘听到从周仲甫嘴里蹦出的这四个字,心里还是一阵颤栗。

此时,乌云密布,天色又暗了下来,电闪雷鸣之后,堂屋门前的天井石板地上爆跳起了无数的雨花,梅、兰、竹、菊四大盆景在暴风雨中瑟瑟发抖,惟有那一方幽井气定神闲地仰面收纳着支支雨箭。


如果你还能收起浮躁读读长故事
那就扫码关注老陈吧


    关注 老陈老城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