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斯:福克纳教会了我写作

 

他所描述的世界,和我要描述的相比,相似之处竟如此之多。...

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Gabriel José de la Concordia García Márquez,1927年3月6日-2014年4月17日),哥伦比亚作家、记者和社会活动家,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被誉为“二十世纪文学标杆”,198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鉴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品对前苏联作家和读者的影响,1982年1月,前苏联《青春》杂志刊登N.沙扎诺夫斯卡娅题为《加西亚·马尔克斯谈时代、谈创作、谈自己》的述评。文章用辑录作家言论的形式,介绍加西亚·马尔克斯对某些重大国际事件和自己创作的看法。现将其中关于文学创作的部分摘译如下。
我相信现实生活的魔幻


我坚信,作家的革命职责就是很好地写作。

我相信现实生活的魔幻。我认为卡彭铁尔就是把那种神奇的事物称为“魔幻现实主义”的,这就是现实生活,而且正是一般所说的我们拉丁美洲的现实生活……它是魔幻式的。毫无疑问,这里有来自非洲的影响,来自阿拉伯的影响,对它还可作出许许多多的解释。但是,西印度洋联邦国家有许多(比如说)卓见远识的人。这也是现实的魔幻。我们受到的是杰尔卡特式的教育,并以这种教育的素养步入生活。即便是这样的素养在我们的生活中也是不够的,因为我们碰到某种非同寻常的事物时,不过是说这种事物并不存在。故此我认为,那些自诩为“魔幻现实主义”、“突击队”成员的作家唯一应该做的,就是简单地相信现实生活,而不是去力图解释它。


马尔克斯(图片来自网络)


我们生活在一块大陆上,这里每日每时的生活中现实都与神话羼杂。我们诞生和生活在一个虚幻的现实世界之中。

也不知为什么,当年我家乡的小镇里每发生一次神奇的事件,我们的家就成了咨询处。每一次那种谁都搞不清楚的事情一发生,人们就纷至沓来。通常,婶婶总是有问必答。我看正是这种自然天性为我打开了通向长篇小说《百年孤独》的大门。小说中最神奇、最扑朔迷离的情节描写得很从容。我的婶婶也正是这样从容坦然地叫人在院子里烤长尾蜥蜴卵的。这也是一种谁也搞不清楚的活动。

拉丁美洲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即便是日常的生活也光怪陆离。这是一块放浪形骸又极富想象的土地,因孤独而耽于幻想和种种错觉的土地。我的作品人物在表现这种虚幻的现实时是真实的。

我避免去打破那些似乎是现实的事物和似乎是虚幻的事物之间的界限,因为在我力图表现的世界中,并不存在这种藩篱。

读者常给我写信,说《百年孤独》是他们的家庭史。我赞成这个说法,生活在西印度洋地区和拉丁美洲的人这样说并不使人感到吃惊……但是有一次,我收到一位德国女人从德国一个小山区寄来的信,那个地方的名称我已经记不清了。她写道,《百年孤独》是她们的家庭史,而马孔多就是她住的村子。

我希望每个人在读《百年孤独》的时候,都用自己的方式想象书中的人物,如同他目睹他们时那样。我希望一位读者从乌苏拉身上认出自己的祖母,而另一位读者看来她可能是自己的胞妹。我希望任何一个人在读这部书的时候,琢磨出自己亲人的形象来。

有一次我去日内瓦,乘了十二三个小时的火车。没有什么书可看。我随身带着一本《百年孤独》——我要把它带给几位朋友。于是,我读起我自己写作的长篇小说。我没读完全书,只读了三四章。写书的时候,我坚信这是世界上一本最好的书。可是赴日内瓦途中读它的时候,我却羞愧万分,我感到当时我没有充裕的时间把它写好。我马上补充说,许多读者之所以喜爱《百年孤独》,大概因为这是一部读来轻松的书。我担心,多数情况下,人们喜欢这部作品不是因为书中我看来内容较好的部分,而是因为那些我觉得写得不够的地方。
马尔克斯(图片来自网络)
《家长的没落》要求读者去研究文学的魔幻……写这本书时适值我最为惬意的七年;没有写作的雅兴就不去写,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写就搁置一边,比如我突然忘掉了番石榴的香味。要是想不起番石榴的香味,我就知道,我已经把和历史、和故土的联系丧失殆尽,因为我是在巴塞罗那写作。

我毫不怀疑,正当人们都已忘却何谓“奥雷良诺上校”——他是历史上的活动家,还是单指一条街道的名称时,《家长的没落》把我从迷惘之中解救出来。

要用世界上的全部成就充实自己,效法前贤。学习写作总归是要以前贤为楷模的。我的楷模就是索福克勒斯陀思妥耶夫斯基……

很难探究我完全接受的是谁的影响……不过,毫无疑问,确实有一位作家对我产生过重大影响,他就是弗朗茨·卡夫卡

每一次有人对我谈及福克纳的时候,我都要声明,我的目的决不仅仅是模仿福克纳,而是去避免他那种已经左右了我的影响。

福克纳教会了我写作,因为他所描述的世界,和我要描述的相比,相似之处竟如此之多。就是说,不承认福克纳对我的影响未必公正。

如果有人要我对全部世界文学加以选择,我会选中俄国作家托尔斯泰。我认为《战争与和平》是人类历史上所有已经完成的长篇小说中最伟大的作品……就阅读所及,我实际上喜欢所有的俄国短篇小说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我读得最入迷……我认为,对世界上任何一位作家来说,俄罗斯长篇小说作家是优中之优。

凭良心保证,我写完《百年孤独》后曾经读过布尔加科夫的《大师和玛格丽达》。《百年孤独》在意大利出版,评论家开始把它和《大师和玛格丽达》相提并论……当时我读过这部作品的意大利译本。这是一本精妙绝伦的书,精妙绝伦。

一次采访时,有人问我,何谓长篇小说。我回答说,任何一部长篇小说都是对世界的揣度。随后又问我,我想据此说明什么。这个问题我无从作答。

长篇小说如同梦幻。它们像梦幻一样由现实生活中的细节构成,况且,写作新的另一种样子的现实生活又是必然的结果。我的长篇小说就是这样。

理想的长篇小说是充分自由的。它不仅以其政治社会内容,而且还以其洞察现实生活的巨大力量激动读者。如果长篇小说可以把现实生活翻个个,从反面表现生活,那就更好了。

在我看来,传统的侦探小说写得精巧,而且恰到好处。小说中最主要的是跌宕的情节:产生悬念,再解开疑团。入迷宫时,引人入胜;疑团豁解,就索然无味了。天才的侦探小说是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因为作品中的侦破罪行者发现,凶手就是他自己。这样的作品以后再没有过。《俄狄浦斯王》之后是狄更斯的《艾德温·杜鲁德之谜》。狄更斯去世,因此作品没有写完,任何人都不知道凶手是谁。侦探小说中唯一使人不满的是,它不会给人留下任何不解之谜。这是一种为要揭穿谜底,打破秘密而写就的文学,然而竟具有如此强烈的吸引力。

我写作《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是想创造新闻采访式的中篇小说体裁,在风格上多少类同扎·卡波特的所为,只是气质上更落拓不羁。这会是以真人真事为基础的小说,这会是历史、神话和人本身。

全部这个故事的铺陈是真事接真事,宛如死亡偶然结束人的生命。

我美化了命案发端的地方……我在那里度过了青年时代。我比任何时候都踌躇满志……

……我最感兴趣的是与作品命运的时代有关联的事情。文学史上,曾有过无以数计的作品,它们的出现如雷贯耳,然后就明日黄花,无人问津了。于是我要问:那些出类拔萃的骑士小说现在流落何处?曾几何时,它们为人们所喜爱,为人们竞相阅读。这就是那个时期的《百年孤独》,没有人知道它……尽管如此,我总是担心,时代会对我的作品作什么样的裁决。对我来说,最主要的是,书能够一代传一代,父辈读过的书,儿子乃至孙子也可能喜欢。我认为,这正好可以称之为“在文学中青史永垂”。END

*李政文译自苏联《青春》杂志1982年1月号,摘自《两百年的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创作谈》,朱景冬等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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