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老孩子

 

1父亲年轻时脾气坏,常掀桌子砸碗碟,有事没事训斥人。母亲则像一块柔软的抹布,柔软地包裹他所有的劣行。我们背地...





1
父亲年轻时脾气坏,常掀桌子砸碗碟,有事没事训斥人。母亲则像一块柔软的抹布,柔软地包裹他所有的劣行。我们背地里喊他“老头子”——老家的方言指的就是那种大男子主义作风的人。

老头子的暴脾气,不但是全家人都要容让,连街坊四邻都要包涵!老头子在下岗之后开了一家小卖部,周围的小孩子都怕他,老人哄孩子时说:“再不听话,把你拎到老头子家里去!”

我大学毕业那一年,老头子中风了。出院后,他身体大打折扣,凡事要依靠母亲。一向孱弱多病、优柔寡断、一辈子对老头子俯首称臣的母亲,竟在五六十岁时,精明干练起来。

她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还用多年的储蓄炒房,在老家的开发区买了两套房子和一个店面,这种投资曾是老头子坚决反对的,但现在的母亲有了经济权和话语权。

有时,老头子想洗澡,母亲翻旧账:“妞儿小时候,一洗澡就哭,你听到哭声就骂我……你现在想想看,我被骂得冤不冤?”我姐姐就像帮扶“弱势群体”一样,开始站在老头子这边:“妈,爸都口齿不清了,翻旧账有什么意思?”

奇怪的是,老头子生病后就没了脾气,只有聋子一般的笑容。那时,我家的小卖部依旧开着。母亲不在时,看护老头子的保姆也帮着看店。

一天,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进到店里。凑巧,保姆买菜去了,老头子笑眯眯地看着欢迎他。男孩子选了一个棒棒糖,凑过来付钱。他摊开的手心放着几个硬币大小的石头,认真地问:

“钱够吗?”

老头子仔细看看,接过来说:“钱多了,还要找你两毛。”

小屁孩拿着棒棒糖和两毛钱离开时,刚好被保姆看到。母亲为此骂了老头子一宿。

我给老头子打电话,想看看这件事是否反映出帕金森综合征的初期征状。不料,老头子用含糊断续的话语说:“小孩多可爱,给他买个开心……”

这话让我大跌眼镜,要知道,老头子向来烦孩子。每当有小孩子光顾小卖部时,他都格外警惕,提防孩子顺手牵羊……我搞不懂,他是哪里找回了童心?明知会挨骂,还要慷慨待小孩儿?
2
第一次带未婚夫回老家时,母亲去车站接我。保姆有事外出,让老头子呆在家里等我们。

我们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宅时,竟空空无人。母亲一看抽屉就说:

“糟了,死老头子又去开店了!”

赶去店里,一群孩子正围着老头子。他脸上有各种颜料、贴着明星的大头贴,头上还被编了几根小辫子。听到母亲的怒吼,小孩儿鸟兽散去,老头子一脸淡定地看着母亲。

母亲一边清理,一边训斥:“老不死的,女婿第一次上门,你就这么见啊……”

我的未婚夫,看到这么萌的岳父大人,不禁笑起来。

那段时间,我们在小城医院折腾检查了好几次,都没有发现老头子有老年痴呆症的相关指征。

我夜里睡在母亲身边,劝她说:“爸不是病,只是老小了……”

不料,已经蜕变为女汉子的母亲突然哭起来:“我这辈子苦啊,好不容易把两个女儿养大了,又来了个儿子……我也想老小,可谁照顾我呢?……”

我抱着妈,不知道如何安慰。她说得对,老头子可以肆无忌惮地做小孩,可以想病就病。然而,我这满头白发的母亲,竟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我大婚之日,老头子和小花童们大闹天宫。我的公公婆婆,都是有修养的文化人。当我为老头子让他们在亲友面前丢面子而道歉时,他们安慰我:

“唉,都是老人,指不定将来谁疯谁傻呢。咱们宽容别人,人家将来也宽容老了傻了的我们。面子算啥,开心就好。”

这句话,一下子拉近我跟他们的心理距离,我打心眼里庆幸自己嫁了个好人家。

那天,母亲一边张罗着婚礼程序的琐事,一边管着“老儿子”。婚庆公司出了小小的差池,母亲跟人家索赔未果,还憋了一肚子的气。回家后,她发泄到老头子身上:“都怪你!你给我清醒一点儿……”

老头子就像只温顺的金毛狗,可怜巴巴地看着母亲。他身上全是蛋糕,眼神懵懵懂懂,让你骂也骂不下去。

骂够了,母亲叹口气,问:“吃饱没?”

老头子摇头,母亲就去煮夜宵了。这就是他们老两口之间的互动模式,颇似精疲力竭的老师和顽劣幼稚的学生。
3
女儿出生后,公婆身体不好。我只得将老头子和母亲接来同住。

这时,老头子的帕金森综合征发展迅速。伴随外孙女的成长,老头子跟着享受“宝宝待遇”。他跟外孙女一起吃奶瓶、抢玩具、听妈妈讲故事、让保姆洗脸洗头……

女儿两岁后,母性大发,抱着外公的头,用大人哄她的语气说:“乖,妈妈爱……你……”

老头子一脸满足,惬意地享受着。他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已然成了世上最辛苦的人,又要照顾小的,又要管着老的。

我产假休好后,给母亲请了保姆和烧饭钟点工。即便如此,她还是累,那种心累,比身体累强烈万倍。为了让她释放压力,我带她看韩剧。

母亲很快入戏,幻想自己是女主角,一次次在虚拟世界里享受爱情。老头子只喜欢动画片,但他不敢跟母亲抢电视,只得乖乖陪着妻子看。有时,看到动情之处,母亲就认真地问他说:“你也这么爱我吗?”

老头子这辈子粗鲁惯了,从没说过“爱”这个字。上大学时,我写给家里的每封信都是以“我爱你们”结尾,而他写给我的每封信都以“注意身体”结尾。自从他“慢慢变傻”后,就变得愿意表达爱了。他总是认真地说:“我——爱——你。”虽然口齿不清,听上去很搞笑,但母亲喜欢听。

“那你为啥爱呢?爱我跟喜欢我有啥区别呢?……”韩剧的毒中得深了,母亲会问许多很弱智的问题。这些问题,老头子搞不清,他像说一加一等于二一样,重复那个标准答案——“因——为,我——爱你。”
4
我女儿4岁的时候,老头子的心脏病复发。医生说:不手术最多活半年,而手术成功概率只有一半。

术前谈话时,母亲哭得像个小孩,无论医生问她什么,她都说:“不能死啊……他死了我也不活了……我受了一辈子苦啊,就这点盼头了。”

我姐和我一边安慰她,一边继续艰涩的谈话。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恐惧,看着爸妈像小孩般脆弱,我们不得不挺起腰杆,硬撑为家庭的脊梁……

医生最后说:“你们家人一定要想办法激发病人活下去的欲望!由于他脑子不清楚,你们要动动脑筋,让他有求生欲!”

我跟姐姐讨论到半夜,绞尽脑汁,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因为,老头子纯粹是个不负责任的孩子,对他来说,没啥值得他挺下去。我们很怕他在手术台上,迷迷糊糊就放弃了。

母亲却斩钉截铁地说:“你爸这辈子最讨厌吃豆腐,等他住院了,顿顿豆腐,让他饿个半死!咱许诺他做好手术活下来,才给他吃最爱的鸭脖子!”

我和姐姐立刻去办理住院手续,这时候,母亲拿出最烂的厨艺,炒豆腐、煎豆腐、炖豆腐……看到老头子接过饭盒时那失望的表情,我太不忍心。母亲却冷冷地对他说:“你要么先死,要么活过来吃鸭脖子,反正,手术前我不会给你吃别的东西了!”

老头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用嚼蜡的表情默默吃着豆腐。

手术前一天,母亲跑了好几家熟食店,买了各种口味的鸭脖子,她下厨用老家的方法做了一堆鸭脖子。可惜那天路上堵车。当她赶到时,老头子已被推到手术室了。母亲一边等,一边抱着我死命地哭:“老不死的啊,你要是没活下来,我要内疚一辈子的!我不是要让你吃豆腐,我是要让你惦记着鸭脖子没吃到,撑下来啊……”

我和姐姐搂着母亲,母女3个抱成一团。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的心好像挂在绞刑架上,在接受一刀刀的凌迟。

5个小时后,老头子终于被推出来。谢天谢地,医生说手术还算顺利。

母亲赶紧把鸭脖子摆在他头边、枕边、桌边。隔几分钟,她就拿着鸭脖子在他鼻孔处摇一摇:“起来了,老东西,吃饭了!老头子,老宝宝,老东西,老不死的……”

老头子昏迷了10个小时,母亲竟这么摇了、叫了10个小时。或许是母亲的真情感动了上苍,老头子终于睁开了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面前的女人——或许那一刻,他根本搞不起这是妻子,还是母亲?

他只是嗫嚅着,充满童真的渴望,说:“鸭、鸭……”

母亲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一会儿喜极而泣,一会儿拉着他的手摩挲着,“老头子、老头子”地叫个不停。我感动得流出眼泪——无论老头子变成啥样,只要他活着,就是一家的主心骨儿、老宝贝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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