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第三章

 

------第三章------

“起来吧,你可以走了。”

安适之一边在洗手池里洗手,一边扭头对躺在检查合上的小伙子说。

“这就完啦?”那小伙子坐起来,一边把衬衣塞到裤子里,一边老大不高兴地问。

“嗯,”安适之甩着手上的水,头也不回,“上班去吧。”

“连药也不给一点儿了”

“你没病吃什么药。”

“怎么没病?我头疼,肚子疼。”

“少喝点酒就行了。”安适之坐到桌边,拿起桌上的病历,喊道,“下一个,孙建军。”

“哎哎哎,”那小伙子跳到安适之桌边,“有你这样的大夫吗?你关心病人的疾苦吗?噢,给按两下肚子,看看舌头就完事儿啦?你这是穷对付啊!”

“孙建军!”安适之连看也不看那五大三粗的小伙子,依旧向门外喊着。

一个膀大腰圆却满脸菜色的小伙子推门走进来,站在那儿愣愣地瞧着屋里这一对儿。

“等等,哥们儿。”生气的小伙子用手拦住比他高一头的孙建军,大声说,“我这儿还没看完呐,您先等等儿。”

“坐下吧!”,安适之指指小圆凳,朝新进来的病人问,“你叫孙建军?”

“嗯嗯。”孙建军坐下。

“哟嗬,行啊!”先前的病号跳到安适之身边,“怎么着,打算连药也不给,就这么把我打发走哇?!”

“你想吃什么药?”安适之睥睨着他。

“吃,吃什么药?你是大夫啊,这得你给开呀!”

“可是你没病,我没法儿慷国家之慨,随便给你药吃!”

“你……好咧!贵姓啊你?”

“干吗?”

“不干吗,问问。贵姓?”

“我叫安适之。我也知道你,你叫李顺平,是吧?我要给你们单位反映,这是第三次了,你没病装病。”

“放屁!”

“哎,你怎么骂人?”

“骂了你啦,怎么着?”小伙子叉起了腰,瞪着安适之。屋里还有两位医生,年龄都在四十五岁以下,假如他们站起来支持安适之,那个小伙子准会立即软下来。可是他们偏不,一律安详地同面前的病人交谈,仿佛谁也没听见这一声比一声高的叫喊。

安适之满肚子是气,是火,但他身为医务处主任兼科主任,既不能叫骂,又不能真和那小伙子动起拳头,但他也不能在幸灾乐祸的同事面前丢了脸。他朝那小伙子冷然一笑,说:

“怎么,你还想动武吗?这更证明你没病。”

“动武又怎么着?”小伙子真的又窜上一步,伸出巴掌。

满脸菜色的孙建军走过来,有气无力地拍拍小伙子的肩膀,“你有病,是吗?”

“啊,没病上医院干吗?”小伙子说。

“他给你看了吗?”孙建军指指安适之。

“让我躺在那儿,给我揉了揉肚子,愣告诉我没事啦,”小伙子又朝安适之嚷嚷,“噢,你把大爷当猴儿耍呀?!”

“真完事儿啦?”孙建军又问安适之。

“他什么病也没有,昨天喝得太多了。”安适之说。

孙建军布满病容的脸一皱,呲牙一笑,细声细气地说:“得了,兄弟,走吧,别耽误别人的事。”

小伙子气呼呼地顶了他一句:“哟,你帮什么腔啊?!”

孙建军把脸一沉:“让你走你就走,别没病找病!”说着,顺手一拨拉,小伙子竟象陀螺一样地被拨拉了一转,脊背朝向孙建军。孙建军又轻轻一推:“走吧你!”那小伙子竟“噔噔噔”,一下子撞到门板上。他惊讶地转过身子,瞪着眼看着孙建军,结结巴巴地说:“哥们儿,哥们儿,您,这是有病啊?!”

“这两天吃不下东西,浑身没劲儿。”孙建军愁眉苦脸地回复他。

小伙子咽咽吐沫:“好咧好咧,您是干什么的?”

“走!”孙建军大吼一声,“烦不烦,你?我是武术队的。”

小伙子一吐舌头,拉开门就走,又把头伸进门里朝安适之说:“大夫,哪怕给片儿APC呢,我回去也好交待……”

“你走不走?”孙建军朝门口走了两步。

“走走!好嘛,今儿这日子不好。回头见您呐!”小伙子赶紧走了。

屋里腾起一片笑声。那两位医生也好象忽然看见了这幕喜剧,纵声大笑。

安适之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心说:“好哇,你们!想看我的笑话,想让这小伙子打我一顿,你们好过瘾。哼,妄想,吉人自有天佑!”他忽地仰起脸来哈哈大笑,一边扶孙建军坐下,一边笑着说:“哈哈哈,好,看来我的命运不错,总是化险为夷。”说着,朝那两位医生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他给孙建军开了最好的药,温和地嘱咐他过两天一定再来复诊一次,又微笑地把他送到诊室门口。然后,连招呼也不同那两位医生打一下,就匆匆走了。

他去找院长林子午。他想动员这位好好先生出来,在全院职工大会上谈谈医德问题。作为一个医生,除了急病人之所急,想病人之所想,对病人认真负责之外,还应当坚守国家的利益,不应当屈从于病人无理的要求,以换取病人的好感和一切可能私下里回报的“方便”。例如,他刚才的态度,就是一个应当表扬的模范行为。他不怕威胁而坚持了原则,有的人却宁愿牺牲国家的利益来满足幸灾乐祸的市侩心理,这也是不合于医生的职业道德的。这些意思应当告诉林老头儿,让他去教育全院职工。他会去说的,因为他的心是这样的纯正,容不得一点儿不高尚的言行,只要给他上满发条,他每次都会激昂慷慨地批评别人告诉他的种种医生不应有的品德。

他走到林院长的办公室门口,忽然听见袁静雅的声音。他知道,林老在同袁静雅谈话,这也是他向林院长建议的。安适之已经摸到局里的意思,自己是内定的新华医院未来的一把手。但是,总还是要征求群众意见吧?可惜的是,林院长并没有悟透这只是纯粹的形式,还在那里一个个认真过细地向群众了解对安适之的看法。安适之知道,这种人人过关式的淡话,早晚会谈出对自己不利的局面。总会有些豁出去的愣头青,把各种各样的“诬蔑之词”全倒给认真而又天真到昏庸程度的林老头儿。要是他也听信了这些“谎言”的万分之一,坚持原则的劲头儿一上来,自己未来的位置就不那么保险。所以,他请林院长同袁静雅作这次长谈,征求她对自己的意见。袁静稚是自己过去的妻子,全院公认的与自己私怨最深的人,她最了解自己种种“劣迹”,主动要领导向她了解自己,那就在领导心中树起一块自己坦荡无私的基石。有了这块基石垫底儿,别人的流言蜚语,就都会减少许多分量。更何况,他太了解袁静雅了。从她的嘴里充其量只会谈出他给老丈人袁亦方贴大字报的事。而这个,袁静稚也一定会轻描淡写,因为她太不愿意揭开内心这个痛苦的敏感区了。在其它方面,诸如在他们决裂的那个晚上,袁静雅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怒斥他的那一切,什么辛苦计算呐,见风使舵呀,为人冷酷啊,出卖灵魂呐……等等等等,她都会三缄其口的。因为她的心,她的爱的幻梦一朝崩溃,便再也不愿重新回顾那失望,那空虚,那凄苦的一切。再说,她又是个极为好强而又非常自尊的人。她绝不愿向任何人陈述痛苦,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更不愿让人把自己看成受害的弱者。因此这个最痛恨自己的人,如今也是对自己最能隐恶扬善的人。退一万步,就算袁静难说自己一大堆坏话,那又有什么呢,“她跟他离了婚,她恨他。”这理由就会把她所说的一切起码打一个六五折,更何况他早就在全院“说清楚”了。那是当时潮流所致,凡忠心耿耿于党者,哪一个没有跟“四人帮”走过一段路程?他们打着党的化身的旗号哇,你林子午如何?难道没说过他们要你说的话?不然,你怎么会在一九七二年就被“解放”而“结合”,一九七五年就当上了院长的?

这次谈话,是安适之表现自己、保护自己的杰作。他不能破坏这个杰作。所以,他连院长办公室的门也没敲,又打道回府了。可他又不愿立即回到诊室去,不愿看那两位缺德同事皮笑肉不笑的脸色。

他走向医务处。那是他的王国,是将他载入太空的发射基地。他在那里和属下们谈笑,问小李子的男朋友送给她什么裙子没有,问大张结婚的用品置备齐全没有,然后顺带说了几句笑话。他说一个四川的农村老太婆,在林彪、叶群摔死的时候,跟别人学说这件事:“三嫂子,你晓得嘙,林彪那个龟儿子、带了一群(叶群)老婆,搞了个啥子外衣(马列外衣),偷了三只鸡(三叉戟飞机),跑逑了。后来嘛,不晓得咋个搞的,温嘟嘟的(温都尔罕)摔逑死了。”他绘声绘色的表演,维妙维肖的四川方言,让举座为之捧腹。他亲切、和蔼、幽默、风趣的可爱形象,又得到了十二分的强化,才在笑声中,端起一个小水桶般的暖水杯,笑呵呵地说:“对不起,我还得去坐门诊,”他看看手表,“还有四十五分钟的劳务。”说罢,朝自己的年轻部下挥挥手,走出门去。

他走到诊室,却见副院长郑柏年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替他门诊。他的两条剑眉立刻拧成疙瘩。

原来,那两位沉默的医生,并不止于幸灾乐祸。他们也有寒掺安适之的高明手段。安适之离开工作岗位十分钟,他俩便抄起电话,打到郑柏年办公室,说:“领导既然要跟班工作,就要坚守工作制度,给我们作个表率。适之同志桌上还有二十多份病历,他却不知去向了,是不是要把这二十个病人再分摊给我们呐?要增加我们的工作量也可以,事先打个招呼嘛……”

郑柏年听了,赶紧快步赶来,一方面为安适之解释,说他有全院的医务工作要处理,一方面急忙替他为病人诊断。郑柏年如今主要在外科工作,但他早先曾经做过内科医生,业务依旧是精通的。

安适之很不愉快。他知道郑柏年不是林子午。他虽然从来不发表激昂慷慨的演说,但到关键时刻却能“重伤不下火线”,认准的事情,哪怕“光荣孤立”,也绝不向任何方面的压力屈服。他因此而获得“倔根柏”的谑称,不受某些部、局领导的垂青,却获得全院同仁的尊敬,如今也是院长职位强有力的竞争者。自己无故离开岗位一小时,郑柏年不会轻易放过的。何况还有那两位缺德鬼,

安适之满脸微笑地进来,说:“好了,亏得柏年你来了,不然我今天得加班了。哎呀,你可不知道,连供应室的事情也找到医务处,麻烦之至。好了,请起来,让我看吧。”

郑柏年给病人开完处方,笑着站起来:“还有一位病人,还是我看吧。供应室什么事?”

“还不是那个孙大勇,连棉棒都搓不好,老太太又找我来了。”安适之放下茶杯,笑着说。

他刚才自然没有去管什么供应室的事。可他也没有完全撤谎。供应室的头头儿,护士长赵大姐,前天曾找过他,要他把孙大勇调走。这个小伙子搓的棉棒太稀松了,以致于棉棒一伸到酒精瓶里,木棒便与棉花分家,弄得护士们成群结伙地找到供应室门口发牢骚,一个个小嘴儿喊得能吊个油瓶子。安适之想把孙大勇调去当清洁员,每天扫地,但还没有下决心,如今正好用这个倒霉蛋来为自己搪塞。

郑柏年没有回答他,走到门口,叫进最后一位病人。那二位医生却已经在收拾处方笺,洗手,准备下班了。其中的一位伸伸懒腰,说:“这么多事情,亏得有你来处理,不然,新华医院真得要散伙了。”

“哎,可不。”另一位搭腔说,“真够适之忙的。这也是新华医院的幸福啊。怎么样?”他冲安适之一笑,“门口儿小饭铺儿今天有凉粉儿,一块儿去吃点儿?”

“不去?好,那,再见!”不等安适之搭话,另一位拉住这一位的胳膊,俩人一齐走了。

安适之朝门口瞪瞪眼,心想:再见?去塞你们的凉粉儿吧。早晚,你们得透心儿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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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哎呀,天明,你不要总吃凉粉儿嘛,这么多的菜……”吴一萍端着一个砂锅走到桌边,嗔笑着对白天明说,“吃鸡,吃鸡,师母做的砂锅鸡可是全院闻名啊!”

“谢谢,可我爱吃凉粉儿。”白天明说,“小时候,我们胡同口儿有个卖凉粉儿的老头儿,他做的凉粉儿、扒糕好吃得很。案子总是干干净净儿的,洒上凉水,铺上雪白的屉布,透着豆绿色的白凉粉儿、灰不叽叽儿的扒糕坨儿,看着就让人眼馋。还有他那声吆喝:‘吃来呗,酸酸儿的、辣辣儿的凉粉儿扒糕……’就跟唱歌儿一样,现在想起来还让我着迷。”

袁亦方听了哈哈笑起来,放下手里的酒杯,高兴地说:“好,天明,我爱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看来,边疆生活,把你锻炼得会说话了……”

“我那儿还不是边疆。”白天明说。

“可也离边疆不远。”袁亦方说,“看来,艰苦的环境,真的可以改造人呢,连人的性格也会改变。来来,喝一杯。”

“我,我还是不会喝。”

“唔,怕是喝惯了贵州的好酒,瞧不上北京的酒了吧?我这可是南方陈年的花雕,不醉人的。”袁亦方说。

“酒不醉人,人自醉,亦方,小心你的血压!”一声洪钟大号般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接着魏旭之就用手杖撩开竹帘,轻快地走进来。还没等白天明站起来,这老头儿就紧走两步,一把按住他,笑呵呵地说:“好,‘真理’又回到了新华医院。亦方,给我倒酒,我要灌他三大杯。”他一侧脸对吴一萍说,“哎哎,酒要满,茶要浅,一萍,你不要那么小气嘛,倒满,倒满,一定要倒满!”

“有你喝的,那儿有一坛子呢!”吴一萍笑着把酒杯递过来。

魏旭之接过酒杯,两眼直视着白天明,笑吟吟地轻声说:“这第一杯,嗯,算我借花献佛。今天这顿饭不算,”他看看席面上的菜,咂着嘴,“哎呀呀,一萍,你这个师母,怎么竟摆这种菜呀!太小气喽。”转眼又对白天明说,“明天,明天,我在寒舍摆酒,为你洗尘。今日呢,就先为你接风吧!”

“哎哎哎,旭之兄,这可不对。”袁亦方说,“为他接风洗尘,你得先问问我是不是同意呀,他是我的学生。”

“可我年龄最大,长者为尊,你们只有听命令的份儿。你要再多嘴,明日之宴,不让你作陪。来来来,天明,别理你这个糊涂老师,干,一定要干。”

“可,我……”

“没有价钱好讲,你看,我先干了,我这老头子先为你干了!”魏旭之一扬脖,喝干了杯中酒,亮着杯底说,“怎样?年轻人?”

白天明只好喝干了杯里的酒。

“好好,再来一杯,”魏旭之又端起一杯酒说,“这第二杯,让往者往矣。”说着,把酒向地下猛地一泼,说,“不喝!让过去烟消云散。”说罢,他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白天明。

白天明激动了,端起酒杯送到唇边,慢慢喝下去。

“你?”魏旭之奇怪地看着他。

白天明轻声说:“我不能忘记过去。没有过去就没有今天。没有过去您和袁老的教诲,我也许早就挺不住了。让过去……”他有些哽咽了,“点滴滴渗入我的心。”

“好,换大杯,”魏旭之大声说,“亦方,一萍,一起喝。静雅,静雅呢?让她来嘛!”

“她还没回来呢。”吴一萍说。

“林院长找她谈话。”袁亦方解释着。

“谈什么话,昏庸老朽!”魏旭之说着,一摆手拦回袁亦方可能说出的辩解的话,重新高举酒杯,说,“做人,当有立身之本。我平时不大爱学习,主义、思想,我都说不大好。可依我之愚见,共产主义可爱之处,便在提倡为公。‘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便是天下为公……”

“旭之大哥。”吴一萍打断他。

“嗯?”魏旭之看看她,“啊,嫌我话多了。好,简而言之,人当讲义,讲信,讲究克己奉公。我历来钦佩先总理恩来的高风亮节。天明要铭记着过去,想着老人的恩泽……”他也有些哽咽了:“哪怕这恩泽只是少得可怜的一点点,也牢记在心……天明,我感谢你。来,为天明的明天干这一杯,都要干!”说罢,先自喝干了杯里的酒,大步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双手拄着手杖,愣愣地看着他们。

袁亦方、白天明,连吴一萍也都喝干了杯中酒,看着魏旭之。

魏旭之忽然笑起来,站起身子走向饭桌,对袁亦方说:“你可不要动气。”说罢一侧脸对门外喊道:“进来吧,你!”

在座的人都愕然地望着屋门。竹帘一挑,进来一位二十六、七岁的憨厚的青年,原来是吴一萍的侄子吴国华。他红着脸,嗫嚅着:“姑父,姑姑。”

“还有这一位。”魏旭之指指白天明:“你姑父的学生,白天明。你得叫他大哥,并且好好向他学习。”

“国华,这是怎么了?”吴一萍吃惊地问道。

“怎么啦?你问他。”魏旭之指着吴国华说:“他在引诱我的外甥女儿。”

“不不,不是引诱。”吴国华说,“是我爱她。”

“爱她?胡闹。”魏旭之说,“她是乡下人,是四川大巴山的乡下姑娘,只是个初中毕业生。你肯真爱她?你肯娶她?还不是象现在的风流才子一样,搞个啥子短期恋爱,然后把她一甩。哼,甭想在我这儿讨便宜。她是我的心尖子,你可晓得?”

“我没有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吴国华说,“我也在乡下呆过,为什么将来不可以再到乡下去?我是学农的,不到乡下到哪儿去?您是看错了人,这很不公平。”

“不公平?”魏旭之说,“当着你姑父,姑母的面,你敢保证,永不变心?”

“当然敢。只是这事情我还没有给姑父、姑母说。还有,我跟玉敏也没有公开说……”

“我不管你们说没说。我只要你敢保证。”魏旭之说。

“我保证,爱她一辈子,永远不变心。”吴国华一字一顿地说,生气地望着魏旭之,“可她也得爱我呀!”

魏旭之不说话了,慢慢走到吴国华身边,愣愣地看着他,突然抓住他的手,眼里含着泪说:“好好,这就很好,玉敏苦哇,我是不放心。这就好了,好了。我回头对她说。你去爱她吧,放心大胆地爱她吧,我本来就挺喜欢你的!”

大家一时都沉默着。

吴一萍先笑起来,说:“这个旭之大哥,简直是老小孩儿,老疯子,瞧你一进来风风火火的,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喊又是闹的,成心搅我们的席,是吧?赶明儿我们也搅你的席去。国华,甭理他这个舅公,老糊涂虫。天明,来来,都坐,都坐,今儿是给你接风呢!哎呀,亦方,你发什么愣啊,快给天明倒酒哇!”

她这么一张罗,大家又都笑起来,纷纷落座。魏旭之倒有点儿不好意思了,用手捂住酒杯说:“不喝了,不喝了,刚才完全是酒之过,酒之过。你们都知道,我魏旭之可从来不是让人难堪的人呐。”

“哼,可从来也不讨人喜欢。”袁亦方说,“只除了我和一萍。”他说完,又侧脸问道,“一萍,《红楼梦》里熙凤那句话怎么说来,说她跟平儿是一对儿……”

“烧糊了的卷子。”吴一萍说。

“对对,只有我们这一对儿烧糊了的卷子能容得下你。”

“不会用典别瞎用。”魏旭之说,“那是王熙凤说她们跟贾琏的关系。我又不是那个混帐之至的二老爷!”

桌上腾起一片笑声。

酒至半酣,袁静雅才回来。她站在屋门口,疲乏的脸上泛着微笑,目不转睛地望着白天明,半天才喃喃地说,“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让我好等……”

“对不起。我,没买到快车票。”白天明嗫嚅着。

“这就是天明的本色。他永远坐不到快车,不象你们那位……”魏旭之停住不说,指指座位,“静雅,来,坐下。”

袁静推的到来,似乎给席面上增加了一点忧郁气氛,连魏旭之的兴致也消减了一半。大家默默地吃着,只是偶尔地问白天明一些问题,他也恭谨地一一作答。

这顿饭刚吃完,郑柏年顶着中午的毒太阳赶来了。一见白天明,连汗也顾不上擦,就一叠声说:“你终于来了,我一猜你就在这里,果然。没回家吧?你的房子已经替你收拾好了。你愿干哪一科?外科还是内科?要不,到骨科?这是刚建的……”

“哎呀,柏年,你先喝杯酸梅汤,再擦擦汗。”吴一萍说,“你急什么?天明反正是不再走了。”

“我喜欢他这个脾气。”魏旭之说。

“可他得罪了不少人呢。”静雅给柏年递上一块湿毛巾。

“那些不愿干事的人,背后都骂他急急风,倔根柏。”

“你没有为他解释解释?”袁亦方问。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郑柏年擦着汗说,“流言象影子一样追着你。只要你干事业,总会有人指东道西的,管它呢。”他忽然拦住吴一萍,“师母,慢点儿收拾菜碟子,我还没吃饭呢。”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瞧,菜都折到一块儿了。”吴一萍嗔怒地指指郑柏年。

“这更好,杂合菜。”郑柏年坐下,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瞧瞧,跟饿死鬼似的。慢点儿,别噎着。”吴一萍给他盛上一碗鸡汤。

郑柏年满嘴是饭,对白天明说:“怎么样?给你一个星期的假,安排下家务,够了吧?”

白天明笑了:“用不着,我也没什么东西好整理。行李来了,搭上床就行。再说,真休息七天,你这个副院长还不把我吃了?”

大家都笑起来。

郑柏年忽然一瞪眼,咽下一口干饭,用筷子指着白天明说:“你睡觉了没有?”

大家一愣。吴一萍说:“你甭操心,呆会儿让他到南屋去睡,我都把床铺好了。”

“不是不是,”郑柏年说,“昨天晚上他救了一位病人,在同仁医院忙活了一宿,在走廊里直坐到天亮。”

吴一萍一拍手:“我说呢,他早上五点半就来了。快快,睡觉去睡觉去。”她推着白天明的后背朝心口走。

白天明回过头来:“你怎么知道?”

郑柏年抹抹嘴唇站起来,说:“孙胖子打电话告诉我的。他在那儿工作。就是咱们学校那位举重冠军。他从病人嘴里听到你的名字,赶快打电话给我,问你调回来没有。你看,”他举举手,好象做结论似的,“什么也瞒不过我,那病人是音乐家,拉大提琴的,还要来感谢你呢。”

“可别。”白天明说,“她住院了吧?”

“是啊,正归孙胖子管。”郑柏年又突然想起什么,对呆呆地盯着白天明的袁静雅说,“林院长要我告诉你,希望你能再给局里领导同志谈谈。”

“我?不去。”袁静雅说。

“谈什么?这个老头子又发什么邪?”魏旭之问。

郑柏年笑笑:“魏老,林院长可不邪呀!”

“可他糊涂,让人家当陀螺抽,自己转得还挺勤快,有时还免不了自夸:瞧瞧,我老了,可还在转。亦方,咱们可不能象他。”

袁亦方说:“真难为他,当这个院长……”

郑柏年说:“他难呐。”

魏旭之:“那就别当这傀儡院长。”

郑柏年不置可否地笑笑,对白天明说:“你想想吧,干什么好。到外科呢,我就把位置让给你,你来当这个主任。愿意干骨科呢,人由你挑,组个新班子。不过,我看这对你不合适。虽然你是新华医院的老人,毕竟一去数载,人地两生,骨科对你又是个新业务。干外科吧,我去骨科。别忙,你好好想想。”他说完朝屋门走去。

吴一萍喊住他:“等等。”她把一些没吃完的熟食,什么鸡呀,香肠呀,装了一塑料袋递给他:“拿回去,晚上蒸蒸给小梅梅吃。”

“师母你……”

“我怎么啦?你甭打算瞒我,准又让梅梅吃了三天干馒头就榨菜。今晚上把她送来,在这儿住两天。”

“我舍不得。”郑柏年笑着说。

“可你舍得俄着她。你呀,根本没当爸爸的资格。”白天明诧异地问静雅:“怎么,梁晓晨还没调回来?”

郑柏年苦笑地摇摇头:“没名额呀。”

袁静雅说:“有名额你都给了别人。”

郑柏年对白天明一笑:“咱俩再办个光棍俱乐部吧。”

白天明说:“你算什么光棍儿。”

郑柏年说:“形同光棍。”他看看手表:“对不起,我得走了,有个小伙子,孙大勇,还等着我哩。”说毕,走出门去,在院子里喊道:“天明,你少歇几天也可以,五天吧!”

“不,我明天就报到。”白天明走出屋门,在台阶上看着他。

郑柏年回头朝他一笑,急匆匆走出院门。

白天明依旧站在屋门口,望着他消逝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袁静雅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他身边。她轻轻地说:“这个人呐,只知道干、干、干,发条上得太紧了。”

白天明没有看她,只觉得她温馨的气息在自己耳边吹拂。他的心陡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悲凉,觉得身边这个女人就代表着他的过去,虽然充满苦涩,但也混杂着希望。可这些都已经消逝了。袁静雅不复是他从前心仪的对象,她已经属于另一个人。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已经离婚,他也不想过问她的生活。

他依旧那样站着。知了偃卧在院中的老槐树上,拚命地叫喊,象要喊退周围的热气,可它嘶哑的歌声同火一般的燥热混在一起,更使人感到难耐的烦躁。白天明看看袁静雅,轻轻问着:“怎么没见到适之?”袁静雅挑起眉毛,也不回答,只是看着他。白天明觉得怪尴尬,便走进屋里。

屋里,两位老人正坐在沙发上轻声交谈,见他进来,一起止住了话头,悄然望着他。

袁静雅也走进来,脸红红的,瞥一眼白天明,走向里屋。袁亦方叫住她:“静雅,林院长同你谈了些什么?”

静雅止住脚,有些不高兴地说:“谈院长的接班人问题。”

袁亦方:“他的意思是……”

袁静雅:“他没意思。”

“噢?”魏旭之拄着手杖站起来:“我懂了。一定是这老家伙又听了什么混帐人的劝告,向你征求对安适之的意见。”

袁亦方一愣:“不会吧?”

袁静雅看看父亲,冷笑一下:“可惜,正是这样。”她看着白天明说,“林老告诉我,是安适之劝他找我谈,还说他大度,敢于向领导建议找一个和他离了婚的女人谈对他的看法。”她停顿了一下,说,“哼,多么好的高尚的人呐。”

“你跟他谈了些什么?”袁亦方问。

“我?”袁静难看看屋里的人,涨红了脸,“我祝安适之一路顺风!”她一跺脚走向里屋,在经过白天明身边时,怨怅又愤怒地盯了他一眼,撩开门帘,快步走进里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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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母婴育儿小说 《故土》

作者:苏叔阳
现有字数:21万字
最后更新于:2016年08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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