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师》:第一章 那些月光的碎屑

 

------第一章 那些月光的碎屑------

银匠说:“我喜欢坐在陌生人中间。”

银匠说话时,他已在岩西村住了四个场期。十多天时间里,他打制完到手的器物,到了和逐渐熟悉的村庄告别的时候。

银匠的出现很突然。十多天前,岩西村收完梯田上的稻子,湿润的稻草还没来得及码上零星的梨树,空中溢满秋天特有的谷物黄熟的气息。几个在晒谷坝上翻晒谷物的女人推开稻谷,不经意地往空旷下来的梯田上看去,她们看见早上出门赶场的村长从对面垭口上下来,腋下夹着两个纸卷,身后跟着一个背着背夹的陌生男人。

“村长,赶场回来了?”一个长龅牙的中年女人远远地问,“你胳肢窝里夹的是啥子东西啊?”

“我看你想男人想疯了。大老远地问村长夹的啥东西,村长能夹啥东西?还不是男人的东西。”另一个肥硕的中年女人故意装出呵斥的样子,眼睛却投向村长身后的陌生男人。龅牙女人的男人去重庆打工,有一年多没回来过了。自从岩西村的道路敞开以后,村里再也留不住那些长脚的男人,他们把老婆和孩子留在家里,像影子一样飘进城市,从此很少回来。要不是乡长将村长堵在家里,他也会走掉。村长是唯一留在村里的中年男人。

“你才想男人想疯了,真会乱嚼舌根,我说的是村长夹的纸卷是个啥东西。”龅牙女人说完,丢下肥硕的中年女人,回过身子拍了拍一个长相年轻且丰满漂亮的女人说,“陈慧琴,我眼睛花,你看看,村长后面那个人是不是他家亲戚啊?”

陈慧琴眯起眼睛去看越来越近的银匠。

阳光洒在她圆润、白净的脸上,几颗晶莹的汗珠缓缓淌过她挺直的鼻梁和轮廓分明的唇线,泛起一片不易觉察的银白色光斑。陈慧琴黑睫毛下的大眼睛深陷下去,撇开刺眼的余光,看见村长后面的男人精壮、瘦长,扬起一张白净且陌生的面孔。她说:“没见过,可能是村长家的亲戚吧。”

几个女人议论的当口儿,村长和银匠已经到了晒谷坝。她们围上来,嘴里和村长说着话,眼睛却看着陌生男人。

这真是一个白净的人。他的面孔白净细嫩,领口下露出一块呈三角形的洁白肌肤。长期下田的男人会在颈子下面留下一块深重的栗色,上面布满太阳烤晒出来的亮晶晶的油汗,而眼前这个男人的皮肤像女人,看上去很不自然,多少有些病态。女人们知道,他不是一个干农活的人。

村长说:“别看了,你们没见过男人还是没见过银匠?这是我从场上请来的银匠,他有一身好手艺。走遍山上的村寨,都能听见他的好名声。”

“哎!”女人们发出一声惊叹,像风吹过麦田,发出一阵细碎的共鸣。她们好久没听说过银匠了,上一次见到银匠,还是她们出嫁时的事情,仔细想一想,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村长,你夹个纸卷干啥子啊?”龅牙女人问。

村长从腋下取出纸卷,在阳光下展开说:“乡长给我的东西。一份是县法院枪毙人的布告;一份是县政府建设新农村的公开信。回头我把它们贴在板壁上,你们空了自己来看,反正你们也不识字。”

“这和银匠有什么关系?”陈慧琴问。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像鸟鸣。银匠好奇地看了看她,发现这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没有关系。”村长说,“银匠是我自己请的,不是乡长给的。陈翠不是在广州打工吗?她说那里的城里人喜欢我们这里的银首饰,她把自己带出去的银子当成工艺品卖了,很值钱,她让我把家里的旧银子打好带给她,她再去卖给有闲钱的城里人。”陈翠是村长的女儿,她和她男人一块到广州打工,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回来过了。

村长说完,丢下好奇的女人,带着银匠往家里走去。

回到家,村长把枪毙人的布告和建设新农村的公开信一齐贴到虚楼的木板壁上。下午,西斜的阳光从白纸上折射下来一束银白的反光,把布告下的银匠照亮。银匠被村长安置在布告下,从此以后,村长家便传出银匠敲打银子的清脆鸣响,不停地在秋后空旷的土地上盈盈响彻。

闲下来的女人们借口看布告和公开信,拿着针线活来到村长家,眼睛却盯住那个女人一样白净的银匠。

开始,女人们只看看银匠的脸和他的手艺;一天之后,慢慢过渡到和他说话;最后,她们拿来坏掉的早已不用的银饰,让银匠修补。在银匠看来,这都是一些零星杂活,焊接一只围腰链上的断口,为一块布满银锈的胸佩抛光,或者给一只被月岁磨旧的手镯錾上花纹,对这些零碎活计,银匠一概不要工钱。每当有女人拿来陈旧的银饰,他会像过去人们见过的银匠一样,用一只小秤称好银子的重量,等做好后再称还给她们,重量分毫不差。他用一杆小秤守住了银匠的传统,也守住了自己的清白。

女人们说:“秤砣不会撒谎,这是一个好银匠。”

村里的女人越来越爱到村长家,看银匠展示手艺,听他敲打银子的好听的声音。人们发现,银匠很少说到自己家,过了很多天,人们也不知道他家在哪里,更不知道他前面几十年在什么地方度过。在好奇女人们的眼里,这个行踪不定的远方银匠像一片烟波浩渺的大海,露给她们的只有三五块礁石,其余则不为人们所知。

银匠发现,围观女人中,陈慧琴是一个漂亮而安静的女人。她有时带一点针线活,有时带上她两岁的小儿子,她每次都坐在离银匠很远的阳光下,静静地看银匠把手中的银子打制成漂亮的头饰、胸佩和其他首饰。她和叽叽喳喳的女人不同,那些女人喜欢用嘴巴说话,她却喜欢用眼睛说话,偶尔露出一点声音,也像银子的声音一样好听。

“银匠师傅,你手艺真好,为什么不进城打工呢?”陈慧琴问。

“我的手艺跟了我二十几年,害得我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银匠快乐地说,“城里要的是力气,不要我的手艺。”

银匠知道,陈慧琴的男人也在城里打工,他可能找到了一个好活路,今年秋收没有回来。银匠想,我要有这样一个安静漂亮的女人,一定不会进城打工,也不会走村串寨,我一定要守着这个女人过一辈子。银匠接着想,如果再住些日子,这个女人肯定能让自己发疯,肯定能。

好在银匠不用再住下去了,他把村长家的事做完,明天就可以告别这个逐渐熟悉的村庄,到另外一个地方去。银匠自言自语地说:“我喜欢坐在陌生人中间。当我坐在陌生人中间,说明我的手艺又要开始。”

银匠说话的时候,是中秋节下午,他坐在虚楼的楼檐下,为最后几件银器抛光。银匠的话音刚落,几个女人走过栅栏的缺口,陆续来到银匠身边。接着村长走出房门,走过板壁上的布告,给银匠支付工钱。

“村长,银子还没过秤。”银匠说。

“大家都看到了,你是一个好银匠,你的心比秤还准。”村长说。

“我明天才走。”银匠说。

“今天是中秋节。”村长说,“到了中秋节,欠账要还钱,讨债要上门,付清匠人的工钱,晚上才能出去摸秋。”

银匠知道,中秋节付清匠人的工钱,是这一带的习俗。他接过工钱揣进怀里,说:“我听说过中秋节还账,没听说过摸秋,什么是摸秋啊?”

村长说:“中秋节晚上,人们可以到别人的地里讨要一点东西,即使主人发现了,不能骂,也不能喊,任由别人把地里的东西拿走,叫做摸秋。不过这个季节,地里除了几个老南瓜和老黄瓜,也没什么好东西可摸。”

“不对,村长,我家还有棵梨树才黄熟。”一个女人说。

“你是不是想村长摸到你床上啊?”另一个女人大声喊。

女人们围着摸秋的话题,叽叽喳喳地追打着离去。女人们离开之后,银匠看见西斜的阳光穿过虚楼边敞开的栅栏,栅栏把阳光分割成金色条纹,像若干道放射形光柱,冷艳峻洁地铺洒在虚楼前晒满谷物的院坝上。

人群散开,一片寂静,偶尔有一声银子的撞击声响起,又很快消失。

一群斑鸠掠过洒满阳光的竹林,空荡荡的土地上传来它们悠远的鸣叫。

吃过晚饭,银匠收拾好背夹走出虚楼,他看见一轮银子般皎洁的满月爬上前面的山峦。四溢的月光下,空中薄白透亮,幽蓝的空气水一般动荡,村中的大树展开它们丰茂的轮廓,衬托得辽远的田野寂静而幽冷。

银匠想到了摸秋。他决定去地里看看,说不定能摸到几只水分充盈、味道甘甜的梨子。

银匠踩着一地洁净的月光离开村长家,穿过虚楼外栅栏上的缺口,走上通往洼地的大路。银匠记得洼地上的玉米地边,有一棵结果的梨树,八月,梨子已经黄熟。自从有人举家迁到城里打工之后,人口密度降下来,不再像过去那么拥挤,到了梨子黄熟时节,除了偶尔有小孩攀上树去摘掉几个,多数梨子都会在树上烂掉,烂掉的梨子掉入秋天松弛的土地,发出沉闷的声响,空中浮满陈年蜂蜜的甜蜜味道。

银匠踩着月色到达洼地,穿过玉米地的浓厚阴影,结果的梨树像一大蓬阴影从土地上隆起。站在树边,银匠看见月亮重新浮出一小片薄云,把树上的梨子照亮。银匠身后,不断传出玉米秆被风拂动的声音,秋收之后,人们还没来得及砍掉收割后的玉米秆,发黄、易碎的玉米秆像影子立在空荡荡的地头,微凉的风拂过,漾起细密的沙沙声。

正当银匠越过树下的稻草准备爬上梨树,身后的玉米地里又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银匠想,又来了一个摸秋的人。他回过身往玉米地深处看去,他看见一个女人丰满的身影划开玉米秆,像一个模糊的幻影突然呈现在梨树浓厚的阴影之中。

由于月光被梨树挡住,银匠看不清女人的面孔。他透过土地上的反光,努力分辨那个身形应该有一个怎样的面孔。在岩西村居住的十多天时间里,银匠差不多能认出所有的女人。

难道是陈慧琴吗?银匠想。

这个念头一下子击蒙了银匠,他感觉到一股暖流从脚底升起,穿过肠胃和胸腔,直冲脑门。当那个丰满漂亮女人的影像从他意识里浮升出来,银匠迅速离开梨树,将暗影中的女人搂在怀里。

女人没有反抗,任由银匠抽掉她松弛的裤带,解开她的衣裳,把她推倒在梨树下的稻草堆上。稻草刚从田里收回来不久,还有几分潮湿,一股植物素馨的芬芳在阴影下弥漫。

银匠那双细嫩的长手探过女人温暖而丰厚的小腹,像游蛇一样弯弯曲曲地往下滑,一直滑到他梦想已久的地方才停住。扑面而来的热气里,银匠感觉到身下的女人像肥沃的土地一样波动,纠缠中,他相信得到的就是那个能让他发疯的女人,他觉得自己命运太好了,一下子就得到了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一块薄云飘过来,遮住了原本透亮的月色。

趁着黑暗袭满大地,女人迅速提起裤子,从稻草上站起身,准备像兔子一样逃开。心有不甘的银匠拉住她的衣裳,说:“你是慧琴吧?你肯定是慧琴。你看看,我很想你,不知道你会出来,我什么也没带。”说着银匠腾出一只手摸遍了身上的所有口袋,终于从裤包里摸出半块磁铁说,“慧琴,我身上什么也没有,只有村长送给我的从坏喇叭上取下来的半块磁铁,我送给你,如果你晚上把针掉到地上,只要拿磁铁比画一下,丢掉的针就会跑到磁铁上来,这样,你晚上再也不怕掉针了。”

一直沉默着挣扎的女人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清脆,像陈慧琴,同时又很尖锐,又不像陈慧琴,银匠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陈慧琴。正当他困惑不解,黑暗中的女人说:“我不要你的磁铁,如果你真心想送我东西,你就送我七个银座佛吧,我儿子过冬的棉帽子上正缺七个银座佛。”说完,她一下子从银匠的手里挣脱出来,像一道一闪而过的幻影,迅速逃进玉米地,很快消失了踪影。

一只夜鸟滑过梨树上方,月亮重又露出它银子一般干净的圆脸。

梨树依然站在玉米地的尽头,飘动的叶影拂出一地月光的碎屑。

银匠一夜未眠。躺在床上,银匠想,一定是那个能让自己发疯的女人,她什么也没得到,却把一切都给了我,她不是要七个银座佛吗?这是多么小的要求啊,我一定要拿出最好的手艺,给她打七个银座佛。

吃过早饭,告别村长,银匠背上背夹,借故去了陈慧琴家。

走过一段土路,透过早晨初升的阳光,银匠看见陈慧琴家的大门上悬着一柄铁锁,瓦脊上没有炊烟,也没有雀鸟的欢鸣。银匠像影子站在阳光下,看着铁锁百思不得其解,未必昨晚上真的做了一个梦?但自己一夜未眠啊!正当银匠看着铁锁出神,一声狗叫从牛圈楼下传来,很快又被一个女人喝住。

那是陈慧琴的邻居,她说:“银匠师傅,你找慧琴吗?她一早就走了。”

银匠说:“嗯。我要走了,过来看看。”

邻居说:“你真是一个好心情的匠人。”说完唤开狗,从屋角消失了身影。

银匠不得不离开岩西村。连陈慧琴也没有把他留下来的意思,他相信再也没有人挽留他。湛蓝的天空晴朗无云,温暖的阳光下,银匠把一颗心留下,带着一个空荡荡的身子,往东边独自上路。

起风了,秋天的风从北边的山岗上吹下来,带着一丝阳光的淡淡温暖。阳光灿烂金黄,没有多少热力的光线垂落下来,土路上的尘土像鸟羽般起伏。银匠走过一个小山岗,穿过一道深谷,当他到达一条湿气蒸腾的河流,身上已泛起阵阵热气。他从背夹上取出一顶破旧草帽戴上,以此遮挡炫目的阳光。银匠的前面,从河流延伸到山坡的乔木林上方,有一片银白色的河水反光,像大块银子的光泽,笼罩在呈锥形拔地而起的山峰上。他想,爬过这道陡峭山峰,就可以到达岩东村,在那里,应该能看见借宿的人烟。

“银匠,如果命运称心如意,你又何必匆匆忙忙?”

银匠离开一地水汽充盈的卵石,迈上一条河边的大路。透过河水流动的轻柔喧嚣,他听见一个说话的声音,循声望去,一蓬茂密的水麻树后面,一个老汉正用一双笑眯眯的眼睛看着他。河水的反光照亮了水麻树浓重的阴影,银匠看见老汉的脸上坑坑洼洼,仿佛一支火药枪曾经迎面给了他一下,他的脸才留下一堆密密麻麻的弹坑。

银匠说:“这年头生活称心如意,银匠的命运却不好。”

老汉说:“既然命运难以让你称心,你又何必匆匆忙忙?不如坐下来和我一起吃一把豆角。你的运气真好,豆角刚刚煮熟,你就到了。”

银匠看见老汉面前烧着一小堆柴火,橘红色的火焰上面架着一只装过午餐肉的洋铁罐,罐里煮着一把泥黄色的豆角。

银匠放下背夹坐下来,一股火光的温暖马上袅到脸上。

银匠说:“老哥,你心情真好,一个赶路的人还能在路边打野食。”

老汉从洋铁罐里抓出几粒豆角递给银匠,呵呵笑着说:“我的路在我屁股底下。老弟,你看走眼了,我家在山那边的岩东村。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赶路人,我在放羊哩。”

银匠说:“你的羊呢?”

老汉说:“你看。”他往河滩外的一个深沟指了指,那里有一群褐色的山羊像一群影子往茂密的草中推进,“我把它们舒舒服服地安排在草地上,那一块水草比庄稼还要肥美,羊子们忙得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银匠说:“你真有办法。”他丢掉手里的空豆角,从火边掏出一个烤熟的洋芋,拍了拍灰尘,剥下一块被柴火烤得焦黄又泛起一阵清香热气的皮,放在嘴里咀嚼,说:“老哥,你知道有需要银匠的地方吗?”

老汉说:“老弟,你该跟上一个木匠。木匠出现的地方才有姑娘出嫁,只有当姑娘出嫁,人们才想到银匠。”

“那是老黄历了,老哥。”银匠吃了几个烤洋芋,感觉有些饱了,他把手边的一根干枯的柏树枝放进火堆,一缕蓝烟从枯枝上升起,寂静的空气中顿时充满了柏树脂的清香,很快,一缕黄色的火苗蹿过洋铁罐,像一匹红绸在空中袅袅。银匠说:“现在人们不需要银匠,即使姑娘出嫁,她们也想不起祖上传下来的习惯,陪嫁的银子已经被收录机取代了。”

“也是,人们都往城里走,谁还需要银子啊。”麻脸老汉奇怪地问,“那你为啥子还像过去的匠人一样,在路上走来走去?”

银匠说:“老哥,我丢不下自己的手艺。”

麻脸老汉想了想说:“我有些旧银子,可我没有子女,如果你丢不下自己的手艺,可以去我那里住几天,等我老婆死的时候,也好让她把这些银子带上路,反正银子也是她年轻时从娘家带来的,留下也没什么用处,不过我可没法给你支付工钱。”

银匠快乐地说:“只要管饭就行。”

银匠和麻脸老汉离开河道,天色已近黄昏。他们穿过树木高耸的河岸,往一片长满针叶松的山坡爬去。夕阳下,古老的松树亮出它们粗糙的树皮,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堆积出大片浓荫。透过疏朗的松针,可以看见河道上的流水像银子一样闪烁不停,一股河谷里芬芳潮湿的气息沿山脊弥漫,带来秋天黄昏时令人心旷神怡的凉意。

岩东村响起银匠打制银器的声音,这声音像一缕叹息孤独地飘旋,又孤独地落下。岩东村离开土地的人比岩西村还多,即使银匠小锤落下的声音像月亮上传来的声音一样空灵而清脆,仍然没能招来看热闹的人。人们离开土地已经太久,很多房子失去烟火的熏烤,长久地泛起潮湿的霉味。

坚持聆听银匠敲击声的只有麻脸老汉的老婆,那是一个被白内障遮住了眼睛的人。她十分满足地坐在阳光下,把耳朵侧向银匠,保持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风穿透她的衣服和白发,她听见周围落满银子的声音。

到了煮饭时间,这个看不见东西的人离开银匠,很熟练地从堆满柴禾的干柴堆中取出几块檀香树皮和松木碎块,放到火种上,然后用吹火筒去吹,直到冒起火苗。浓烈的木料烧透的气味溢出房门,跟着几缕淡蓝色的炊烟往空中飘去,成为树木的味道,成为松树、杉木和坚硬杂木的味道。

粮食煮熟的香味升起不久,消失掉的麻脸老汉又出现在瓦房下。

银匠不知道他白天去了什么地方,放羊,或者种地,他仿佛是一个被粮食的香味引诱回来的人,他快乐地说:“让我看看,你打算用什么东西填饱银匠的肚子?现在挨饿的匠人实在太多了。”

吃过饭,银匠继续打制银器。麻脸老汉摸上一把农具离开房门。看不见的女人向阳坐下,聆听银子的声音。

麻脸老汉家确实有很多银子,比岩西村村长家的银子还多。过了寒露,直到接近霜降,银匠才打完他家的银器。在漫长的打制过程里,银匠眼前不断闪现出陈慧琴的身影,他一想到那个让自己发疯的女人,就想到七个漂亮的银座佛。银匠为此常常陷入沉思,他想,我应该有足够打七个银座佛的银子。

有着好名声和好心情的银匠开始向贼一点点滑去,他用小秤把第一批银饰称还给麻脸老汉时,偷偷把那半块磁铁从裤包里摸出来,吸到了秤盘底下,为此得到了紧张的心情和第一块银子。麻脸老汉看着平衡的秤杆,高兴地对看不见的女人说:“你用心听听,我们遇到了一个好银匠,他不光手艺出众,还回来的银子比我给他的银子还要旺一些。”

过去听到这样的夸奖,银匠心安理得。这次不一样,他觉得一股冷风穿过自己痉挛的肠胃,耳朵下面的颌骨紧张得发痛。

银匠用那杆原本很准的小秤,在麻脸老汉家偷了三次银子,他把和三块磁铁重量相当的银子藏到背夹深处,直到寒露后离开岩东村,麻脸老汉和那个看不见的女人也没有发现。

天气已经有了很深的凉意,山上的人们加上了夹衣。麻脸老汉把银匠送到村外,说:“老弟,你是一个信得过的银匠,如果一时没有什么去处,你可以去岩下村找我的表弟,他那里可能找得到银活。”

银匠说:“怎么才能找到你的表弟啊?”

老汉说:“没人不知道岩东村麻脸老汉的表弟。”

银匠带着信任离开他第一次偷银子的村寨,离开那对快乐而苦命的老人。

霜降节气到来前,银匠到达岩下村。

岩下村是一个环山中的小村庄,几幢零星的木房子像几朵老掉的菌子,孤独地绽放在一小块洼地上,洼地上的庄稼已经收尽,风浩浩荡荡地穿过这片没有遮拦的土地,带来了霜降前的寒意。

银匠在麻脸老汉表弟家住下来,这是一个长着一条大鼻子的老汉,他其实并不想打制银器,碍于表哥麻脸老汉的面子,他答应银匠,让他把自己手里的银首饰进行翻新。

敲打银子的声音在岩下村响起。大鼻子老汉成天含一根荆竹烟杆,像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一动不动地守在银匠的身边。事实上他不用下地,他有一大家子人,用不着到了这个年纪还去土地上忙碌。不知为什么,大鼻子老汉的两个儿子和儿媳都没出去打工,地里的事情很容易被他们收拾掉,大鼻子老汉除了偶尔上山放放羊,多数时候,他像一个沉默寡言的过路人,好奇地守在银匠面前,仿佛他早就知道这是一个偷银子的银匠。

银匠有点心虚,他说:“老哥,你家里人怎么没去城里打工啊?”

大鼻子老汉说:“银匠,你看看那些房子,房子的主人进城打工,几年没有回来住过,房子都快倒了。你如果愿意,几乎不用花钱就能在山上给自己弄到一处房子。”

银匠停下手中的银锤,抬眼往远处看去。

村中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树叶已经发黄,一缕阳光落在上面,泛起一抹炫目的金黄。越过亮丽的光辉,银匠看见银杏树外有几幢空荡荡的木房子,大概有一段时间没人居住了,瓦檐没人清理,上面堆满了过去日子积下的落叶和灰尘。一蓬荒草从落叶上长出来,阳光亮出它们苍老的白茎。

银匠看见门锁搭扣上没有上锁,上面绑了一圈银亮的铁丝。

银匠说:“铁丝能挡住什么啊?人们用一根木棍就很容易进入屋子。”

大鼻子老汉说:“你不知道,银匠。我们从来不用铁丝绑门,打工的人把家当都搬到城里,再蠢的强盗也不会进一个空荡荡的家。没人居住的房子只怕牛羊,这些家伙不偷东西,但它们会把粪拉在家里。”

一边和大鼻子老汉闲聊,一边翻新那一堆锈迹斑斑的银首饰。当银匠用小秤将银子称还给老汉,他故伎重施,用裤包中那半块旧磁铁,在主人的眼皮子底下,巧妙地偷走了主人的银子。

“弟妹,这个银匠的手艺真巧。”大儿媳妇翻看着打制一新的银器,对二儿媳妇说,“要是放在以前,有这样手艺的银匠请都请不到。”

“是。”二儿媳妇说,“手艺这样高明又不要工钱的银匠我没见过,不如让银匠多住几天,把其他几家人的银子也打了吧。”

“你去问问。”大儿媳妇说,“问问他们要不要一个不要钱的银匠。”

银匠的好手艺把他留在岩下村。

小雪节气到来前,银匠又打制了三户人家的银器,他用那半块旧磁铁,又换回了几块急需的银子。当一场小雪裹着初到高山的严寒到达岩下村,银匠已经见过村庄的所有银子,他收拾好背夹,藏好银子,带着一个有几分离奇的荒诞梦想,在第一场风雪到来时离开了这个环山中的小村庄。

银匠凭借多年的经验,知道自己已经凑齐了打制七个银座佛的银子,他要寻找一个能收留他的人家,把七个银座佛打制出来。第一场风雪下来之后,山上的小孩就要戴棉帽子了。

小雪节气之后,大雪节气越来越近,湿润的北风推动大块铅灰色云朵,攀上高山和草场,把鸟羽似的雪花降下来。初到的雪花打湿了田野,也打湿了路径和瓦房。远方的银匠踩着一地泥泞,往更远的高山走去。

经过两天的奔波和行走,银匠在岩上村找到了需要打制银器的人家。那是一个黑脸膛的中年人,他的女儿腊月要出嫁,她将嫁到比岩上村更加高寒的地方。偏远寒冷的村庄还保留着陪嫁银首饰的习俗。

黑脸汉子把银匠安置在虚楼上,听上去,他打制银器的声音又轻又飘。

黑脸汉子的女儿常常过来看银匠打制银器,那是一个大胸脯姑娘,四溢的银光下,她的眼睛湿润而多情。姑娘爱怜地抚摸着将陪她一生的银子,问:“银匠师傅,你打好的这些银子会一直这么发亮吗?”

“当然。”银匠响亮地说,“银子是最干净的东西,等你老了的时候,它也能照亮你回家的路。”

雪越下越大,越积越厚,几天时间里,岩上村一下子就改变了模样,变得肥厚而庄严。深厚的积雪里,寂静的村庄不断弹起银子的声音,像一大片布谷鸟的残鸣,急迫,清脆,尖锐。

经过几天不间断的打制,大雪节气到来前,银匠终于赶制完黑脸汉子家的所有银子,那些旧银饰和停止流通的银元,经过银匠纤长、白净的手,变成银光闪闪的胸佩、头饰、围腰链和手镯。那是一个黄昏,冬天的黄昏来得突然且悄无声息,天际边的灰色亮光轻轻地闪了闪,天空黯淡下来,浑远的雪线沿山脊起伏,雪地上的反光像银子一样亮白。

银匠用小秤把最后一批银首饰称还给黑脸汉子,黑脸汉子用手掂了掂那批漂亮的物件,把银匠请上了火铺。

火铺边的长凳上摆了一坛子酒和一钵狗肉,一大块干透的松木热烈地燃烧着,淡蓝色的火焰干净而透明。屋子里充满了酒、肉和松脂的香味。

“银匠,你有一个了不起的好手艺。”黑脸汉子往碗里倒上酒说,“你给我干了这么漂亮的活,我要请你吃醉酒。”

“我没学吃酒。”银匠说。

“哪有匠人不吃酒的?大雪到,吃狗肉,为了吃这顿酒,我专门去村外杀了一条肥狗。”黑脸汉子说,“银匠,你吃了我这顿狗肉,保证你整个冬天都像晒太阳一样暖和。”

“老哥。”银匠嗫嚅着说,“我还想在你家里住上几天。”

“行啊。”黑脸汉子说,“住多久都行。”

“我想借用一下你家打制银器的炉子。”银匠说。

“行啊,你用多久都行。”黑脸汉子说。

银匠高兴起来,他端起酒碗。火光落在碗里,碗底露出一圈动荡的光影。

银匠很快醉了,他说:“老哥,我爱上了一个漂亮女人,她向我要七个银座佛,很少,很少,只是七个银座佛。”

黑脸汉子说:“给她七个银座佛。”

银匠说:“可是我没有,我只有一块磁铁。”

黑脸汉子接过银匠手里的磁铁看了看,说:“给她一块磁铁。”

银匠说:“她不要磁铁。”说着银匠一歪身子,往火铺另一头扑去。

黑脸汉子知道,银匠真的喝醉了。

黑脸汉子很高兴,匠人在家里喝醉酒,说明自己很好地款待了匠人。

一夜大风吹彻,呼啸的大风吹过屋顶上的积雪,发出呜呜的哀鸣。虚楼下的竹林里不断传来老竹子被积雪压断的爆裂声,像鞭炮一样猛然腾起,又像鞭炮一样猛然熄灭。竹子的断裂声惊动了屋檐下的狗,它跑过雪地空空地叫了两声,又很快被寒风淹没掉。

虚楼上的银匠没有听到这些声音,浓厚的酒意使他睡得很死,他梦见了那个能够让他发疯的女人,梦见了那堆湿润的稻草、梨树的阴影、梨子熟透的幽香和银子一样洁白的月光。

早上起来,银匠从背夹深处掏出银子,像往常一样点燃炉火,亮开他的小锤和錾子,开始打制梦想了很久的七个银座佛。银匠太急于做好这件事情,他忘记了匠人的规矩,在银匠这个行当中,为了证明匠人的清白,无论多么富有的银匠,都不能携带属于自己的银子。长久以来,银匠见到的银子都是别人的银子,银匠打制的银器都是别人的银器。

这个名声很好的银匠为了一个梦想,忘记了祖传的教训。

黑脸汉子知道,银匠没有银子。当他看见银匠从背夹里摸出银子在炉火上锻打,第一个念头是银匠偷了他的银子。这让黑脸汉子十分难受,他高兴的心情让这个貌似忠厚老实的银匠给毁了,他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用偷来的银子给一个女人打七个银座佛。

黑脸汉子偷偷地用一杆老秤称了称银首饰的重量,重量没有问题;黑脸汉子又借来邻居家的一杆新秤称了称银首饰的重量,重量也没有问题。黑脸汉子想起了银匠身上的那半块旧磁铁,他相信,银匠肯定是偷了别人家的银子,然后像一个狡猾的窃贼,把赃物带到另一个地方打制。

狗日的,这是一个偷银子的家伙,这个龟儿子糟蹋了匠人的名声。

黑脸汉子把他的观察与思考告诉了大胸脯姑娘,大胸脯姑娘又告诉了村中的姐妹。碍于一起吃过狗肉,喝过同一碗白酒,赞叹过银匠了不起的手艺,黑脸汉子没法很快把银匠撵出家门。他的脸越来越黑,家里的伙食越来越差,他咬牙忍住自己的愤怒,让银匠继续留在家里。

一条关于银匠偷银子的消息很快从岩上村传送出去,像冬天的寒风,迅速刮过雪地和河流,沿着银匠来时的足迹,返回了他曾经到达过的村庄。在银匠打完七个银座佛之前,他的臭名声已传播很远,令人们意想不到的是,一个匠人的臭名声比他的好名声传得还快。

银匠在恶劣名声中打完了七个银座佛。银座佛十分漂亮,即使见多识广的老人也没见过这么好的手艺。又薄又亮的锥形银片上,七个笑容满面的佛像栩栩如生,它们坐在动荡的莲花上,莲花下用于缝纫的眼孔又圆又整齐,仿佛只需要一缕清风,佛像就会从那片薄薄的银子上飘起来,飘到一个像梦境一般深邃、幽静的地方。

银匠的手艺炉火纯青,但没人赞叹这七个银座佛的漂亮。当银匠在冬至来临前的大风雪中告别黑脸汉子,送别他的只有几张冷冷的长脸,和岩上村几声不合时宜的狗叫。

空空的狗叫声中,银匠揣着两个干冷的洋芋和一段落寞独自上路。

黄昏时候,天空忽然放晴,久违的太阳像一块暗红色薄盘,悄无声息地滑入山巅,把一大块飘动的浮云照亮。没有热力的光线洒落雪地,雪地腾起一大片淡蓝色的反光,幽深的光芒像一块薄纱,轻盈地将大地覆盖。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里,银匠怀着怦怦的心跳,急促地敲响了陈慧琴家的木门。风雪已经把山上的木门封闭很久,当人们坐在火边烤着疙篼火过冬,木门总是向陌生的事物关闭。

银匠听见木门吱呀一声,接着他看见那个让他发疯的女人从门框上露出她安静的面孔。三个月过去了,她的模样依然丰满而漂亮,随着木门的打开,一股柴火的热气混合着树脂被烧透的香味,像风一样扑向银匠。

站在热气和寒冷交叉的分界线上,银匠感觉到背后有一股阴凉穿透衣裳和皮肤,直到脏腑。他从怀里摸出七个美轮美奂的银座佛,迟疑地说:“慧琴,我回来了。这是你要的七个银座佛,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把它们弄到手。”

“什么银座佛啊?银匠,你找错人了。”陈慧琴说。

“不是你要的么,用来缝在你儿子的棉帽子上?”银匠说。

“我没要。”陈慧琴从身后拉过她的儿子,她儿子的头上戴着一顶大红的绒线帽子。陈慧琴接着说:“你看,我儿子戴的帽子没法缝座佛,他没有棉布帽子,银匠,你真的找错人了。”

“不是。”银匠急迫地说,“摸秋那天晚上,梨树下,那堆稻草上。”

陈慧琴脸上升起陌生的表情,她似乎真的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安静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熟悉的味道。冬天太阳的斜光照亮房门,也照亮了这个好看女人丰满圆润的脸,她把木门掩了掩,试图想挡住外面吹进来的寒风,也挡住那个白皮肤的银匠。木门板上一束浅淡的阳光跳动了一下,迅速滑到瓦檐的上面,并从山岗上逃掉。

陈慧琴说:“银匠,我不知道你说的事情,你还是把银座佛送给你该送的人吧。”说完,她悠然地关上房门,木门吱呀一声,把银匠日思夜想的那张漂亮的白脸关到了房门的里面。

难道,那天夜里出现在梨树下的女人真的不是她?银匠想,那么,又是谁带走了我的心,我又是为谁付出了银匠的名声呢?

夜幕落下来,最后一抹太阳的光亮水一样流走,东边浪涛般起伏的雪线后面,款款升起一轮明亮的满月,留给雪地一片动荡的白光。冬至快到了,接近十五的月亮又圆又亮。光芒铺满大地,雪地上的寒光闪烁着浅浅的幽蓝。

银匠披一身耀眼的月光,踩着积雪往村长家走去。在村长家的虚楼下,一声空空落落的狗叫声从牛圈楼里传来,接着一条狗的黑影扑过雪地,对着银匠咆哮、撕咬。银匠和狗的争执声惊动了虚楼里的人,他们打开房门,站在灯影里往外张望。

村长喝住狗,说:“是银匠啊,好久不见,连狗都不让你进家门了。”

银匠说:“村长,你还好吗?风雪太大,我想借宿一晚上再走。”

村长说:“你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银匠,我们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

银匠说:“什么真相啊?”

村长说:“银匠,你的名声比你的脚步还快,人还没到岩西村,糟糕的名声已经传了过来。你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银匠了,你要相信,我是不会借床铺给你的,我家可没有银子供你偷。”

“可是,”银匠说,“我确实无法赶路了。”

“如果你非要留下来不可,就去牛圈楼上的稻草里睡吧,和那些老实的牛羊住在一起,没有谁会嫌弃你。”村长说完,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银匠在雪地上孤独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无可奈何地踩着牛圈的草料槽,背着背夹爬上牛圈楼,用经霜的稻草盖住自己冰冷的身体。

雪光映照着冷漠的天空,寒风吹皱了心事。银匠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凉,像空气缓缓穿过自己的皮肤和胃,留下一道难以愈合的疼痛。他从怀里摸出七个银座佛,排列在前面的稻草上,皎洁的月光混合着雪地的反光从牛圈楼的横栏上透进来,把稻草照亮。泉水一样透明的月光中,七个银座佛像七块月光的碎屑,洁白,幽冷,零碎。

银匠想到梨树下的月光,以及斑驳跳动的光影。想到这里,意识渐渐离开冻僵的银匠,使他变得虚拟模糊。似是而非的睡梦中,银匠觉得自己应该在秋天暖洋洋的草地上好好睡上一觉,这个念头像光影动荡了一小会儿,接着轻轻一闪,便被一大块睡梦的阴影拂走。

安静的大雪下,银匠在严寒中彻彻底底地睡了过去。

原载《民族文学》2013年第4期

《小说选刊》2013年第5期转载

入选《2013中国年度短篇小说》等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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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生活时尚小说 《魔术师》

作者:【美】索而.斯坦
现有字数:16万字
最后更新于:2016年08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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