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悲伤的石子，还来不及落下

第 299 片树叶儿1最近一段时间，几位好朋友的老爷子先后走了。朋友稍感安心的是，老爷子已是高龄，也并不曾遭...

最近一段时间，几位好朋友的老爷子先后走了。

朋友稍感安心的是，老爷子已是高龄，也并不曾遭受太多的痛苦。

接到报信时，我在电话里劝慰朋友，要节哀顺变啊。

朋友语气轻松了说，嗯嗯，是喜丧呢。

我有时候在澡堂在理发店，听说谁家的老人晚上还说说笑笑，夜里一觉竟睡过去了；

或者谁谁早上刚喝过两碗稀粥，还嫌咸菜太淡呢，坐门口晒太阳，就再也喊不应了。

我心里是替他们感到安慰的，仿佛我能够接受一朵花一棵树，慢慢地安静地落了枯了，而不肯面对狂风暴雨在瞬间将它们摧毁。

就像是一只鼓胀的气球，我们情愿看着它悠悠地小了远了，直到飘出我们的视线，却不肯眼睁睁地望着它，炸成痛苦的碎片四处飞散。

我最受不了的，是垂暮的白发怆然的老人，和幼小的只知道疼只晓得哭的孩子，被各种病痛纠缠了挣扎在病床上，无助地无奈地流泪哭喊，看一次心酸一回，听一声难过一阵。

边上陪护的我的朋友们，说起亲人遭的罪，眼泪不能断线，可又不知道究竟如何是好，嘴上说是恨不得自己去替换下他们，忍受那种种残酷的折磨与煎熬，可心里比谁都清楚，那又怎么可能呢？

一直以来，我都有一个很奇怪的念头，我觉得每个人都会给自己在乎的爱着的人，打磨好一面小小的镜子，郑重地小心地安放在各自的心底。

这枚镜子常常被我们拿来，照见亲爱的他们，也照见成长中的自己。

直到有一天，当亲人们离去，悲伤就像抛起的石子，落在无尽的时间的大河里；

也无情地砸碎了，我们心中珍藏的镜子。

没有了他们的漫长的岁月里，我们会在无数个瞬间里，会在大段大段的光阴里，在清晨或是傍晚，在午夜或是凌晨，一次又一次徒劳无功地，企图重新拼接起那面破碎成片的镜子，得到的只是深重的沮丧和感伤。

我记得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家人带上少年的我，去县人医探望一位生病的亲戚，出来时路过传染病区，门口闹囔囔的挤满了人，我们就过去看看。

低矮的一间小平房里，全是哭哭啼啼的人，中间的小木板床上，直挺挺地横躺着一个赤裸着的10多岁的男孩子，他已经昏迷不醒了，从脸到脚都是黄黄的。

人们说是黄疸肝炎，只有马上送去上海才有可能救活，可是需要10多万医疗费，贫穷的孩子的家人和亲友们决定放弃治疗了，除了他的年轻的母亲。

留着短发看上去很老气的孩子的母亲，正跪在地上挨个给所有的人磕头，她的喉咙已经嘶哑，脸上的泪水沾满了灰尘。

人们感觉到这位年轻的可怜的母亲，在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溃发疯了，可是谁也没有办法；

这位绝望的母亲无力地虚弱地瘫倒在孩子的身上，伸出手臂环抱着孩子的身子，昏厥过去。

在手忙脚乱的人群中，我瞥见孩子的床头边上塞着一面小圆镜，正折射着夏天炙热耀眼的光线。

我不知道这位伤心的母亲，是如何度过此后漫长的年月，我知道世界在她的眼里心里，早已经是支离破碎的。

我也知道她会一次次地，在一个人的时候悲伤成河，她多么渴望能够拼凑起完整的镜子，好让她仔细地端详远去了的心爱的孩子的脸庞。

到了我现在的年纪，我们终于开始要不断地面对长辈的离去。

这也意味着我们正一步一步迎向死亡。

老人们是以肉身当做防护墙，抵挡在死亡与我们之间。

送走了他们，就是我们迎上去，拦住死神，争取时间，等我们的孩子慢慢成长。

那些漫长的纠结的，或者是猝不及防手足无措的告别，一次次地撞击唤醒着我们，貌似已经越来越麻木的冷漠的，也许是深藏的隐忍的情感。

我有位老哥，成天嘻嘻哈哈，仿佛真的就是头掉了不过碗大的疤，天塌了地球还是照样转。

他经常跟我们发牢骚，抱怨他老爷子越老越馋，比猫还馋，跟小孩似的动不动就赌气不睬他。

前一阵子，他老爷子突发脑溢血，两天没到晚走了。

我去帮着前前后后忙了几天，我这位老哥显得很平静，也没见他掉过一滴泪。

他老爷子三七过后，有一天我们一起去大昌路上吃长鱼面，老哥说起以前带老爷子来过这家，老爷子喜欢这家的口味，每次要一碗半才够。

说着说着他忽然停了下来，一声不吭，只顾埋头拖面。

我正奇怪呢，再一看，老哥竟然哭了。

我赶忙起身把包间的门掩上，问他怎么了？想老爷子了吧？

老哥哽咽了告诉我，其实他对不起老爷子，老爷子得病的前几天，打电话叫他那天回去带他去吃面的，他嫌远，也怕费事，就敷衍了说改天吧，最近忙呢。

谁知道再也没有机会了。再也没有了。就算是吃一碗面而已。

老哥伤心地掩面抽泣，像个失手打碎了镜子的孩子，哭得那么委屈那么难受那么胆怯。

老哥说他难受的还有就是，这事他一直忍住没敢说，他怕哥哥姐姐们，特别是老母亲晓得了会骂他，可是他自己一直憋着更难受。

我劝老哥说，老爷子不会怪你的，你不是存心的，你也没想到就没有机会了。

我这么一说，他哭得更凶了，骂自己简直猪狗不如，一碗面都舍不得给老爷子吃！

我只好沉默了，坐在边上等他慢慢平复下来，一边在想，我答应的给我家老爷子换个智能手机的事，中午就要去办的。

前几年我们有一帮朋友时常走动，其中一位家里换上了全套黄花梨手工家具，仿的明清风格，只是有一张老藤椅，夹在其中很不协调，椅背上还缠着几条褪色发白的蓝布条。

一问说是以前他们家老爷子在时喜欢坐的，还有一张配套的小藤椅，他小时候经常坐在小藤椅上，靠着老爷子玩儿。

后来上宝应了，搬进了小高层，老爷子腿脚不便，也是怕给孩子们添麻烦，就很少出门，他喜欢搬了大藤椅，坐阳台上晒太阳，小藤椅摆在脚边上，搁着茶壶茶杯。

朋友感慨说，搬了好多次家了，就是舍不得扔，好像扔了就等于真的不要老爷子了。

只要它们在，老爷子就在，那么多开心的回忆就在呢。

朋友说，兄弟我跟你讲，有时候看见阳台上的光线那么好，想起老爷子不在了，再也晒不到这么好的太阳了，我心里难过呢。

可怜他在底下肯定冷！唉呀！

都说人老了就开始恋旧了，什么都是个宝贝，舍不得丢弃。

我以前不理解，也经常嘲笑我的奶奶和母亲，笑话她们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哎，家里塞了一堆破布烂棉花，有什么用撒！谁还用撒？！

现在我开始老了，我也喜欢回忆了，我终于知道那些东西，哪一样不是过去的证明呢？

它们依然完好地保留着当时的亲人们的呼吸和体温。

是的，哪怕微小到一只精致的针线盒，一个笨拙的顶针，一张泛黄的相片，一页破烂的成绩报告单，我心里的镜子都会一一照亮它们。

我还能从这面小镜子中，看见过去的时光里，我的亲人和朋友们走动忙碌的身影，看见他们一次次地靠近我，轻声低语或者粗声大气，温柔细致或者大大咧咧，我更能够看见那个和他们厮守在一起的自己。

我们都会老去，我们都在老着，我们猜不出即将到来的悲伤，会在哪一天的哪一个时刻，就像冰冷坚硬的石子，落下来砸碎心中的镜子。

我们能做的，那就是趁它还没有破碎之前，努力地让它照见更多美好的过去和现在吧！

2016-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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