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子》|第二十四章  荒原狼(大结局前篇 上)

 

至情所以无情。...





1

再一次来到拉萨,林辰只觉恍如隔世。八年了,八年前的春天,他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彼时的自己年少轻狂意气风发,八年后又是同样的春天,却不知经历了几枯几荣。在经过拉萨河时,岸边已萌发点点新绿,心境却已少了几分悸动,天地悠悠,岂是人力能够左右?

大昭寺和八廓街依旧人头攒动热闹非常,布达拉宫也依旧巍然耸立,它们如同两尊镇宅宝物,使这座不甘寂寞的城市在八年的日新月异中,仍然保留了骨子里最可贵的超然和慈悲。林辰走在大街上,对四处蔓延的灯红酒绿拜金媚俗并不感到失望,它一直都有这颗种子,只是如今才顺天应时曝露出来。没有一座城市是生来圣洁的,如果它曾经被人们如此定义,那也只是因为没有可供选择的其它可能。一旦有了可能,哪怕一块顽石也会躁动不安,必得经历几番繁华幻灭之后,才会甘心回来做安安静静的自己。此时的拉萨,正如那风中芦苇,看不见过去也看不见未来,惟有牢牢抓住当下,不肯松懈自弃于世,是以显得比内地任何一座城市都更庸俗,更急功近利。幸好,大昭寺和布达拉宫还是安静的。它们已经活了太久太久,看惯了你方唱罢我登场,也受惯了变幻莫测的滔天荣辱,如今稳稳镇在城市中央,犹如灵魂的灯塔。

林辰背着摄影包,在布宫广场来回转悠。对布达拉宫的拍摄,从来就缺乏新意,车辆太多,广场太杂,惟一剩下的取景点就是对面的药王山。几十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在那里按下快门,不拍也罢。林辰绕到侧面出口,看见酸奶坊小小的木头门脸,不觉走了进去。

他点了一杯沙漠风暴,其实就是在原味酸奶中加了一些巧克力酱,再点缀上一小撮黑芝麻。小米也喜欢喝酸奶,最喜欢,蓝莓味还是芒果味,林辰不经意间抬头,在对面镜子中发现自己嘴角的笑意。太无谓的情绪,他赶紧摇头自嘲,胡乱抓过一本留言册埋头翻看,满册都是痴男怨女的执着不舍,他又不免摇头笑了一番,这样的情意绵绵实在不再适合年过不惑的他。

他信步逛到大昭寺前,佛音缭绕,桑烟弥漫,信众口中的呢喃和此起彼伏的身影汇聚成一片虔诚的海洋。还是这里最能抚慰人心,林辰这样想着,从左侧入口顺着人流走进八廓街。这条街与八年前无甚不同,还是这么多琳琅满目难辨真假的商品,还是一波接一波热辣的吆喝声,还是一群又一群把虔诚当成生命的信徒。现世谋生的务实和灵魂归宿的高洁,自古就在这里融合,互不干涉,互为依托。人们对此从无异议,因为他们清楚,无论哪一方面也无法掩盖和取代另一方面存在的重要和必要。

人潮拥动向前,林辰混杂其间,这是他在拉萨最喜欢做的事情——“转八廓”,周边景物人情都不重要,“转”本身就是意义所在。信仰的力量来自内心,并不取决于外界环境的优劣,任凭狂风骤雨惊滔骇浪,所秉持的不过是内心那一束耀眼的光。自己又何尝不是执着愚痴,几十年颠沛流离孤家寡人,终至一事无成。

转过拐角,林辰远远看见玛吉阿米的黄色房子,它还是这么明亮夺目,应该重新翻修过,外墙新漆在阳光反射下有些刺眼。他稍微加快了脚步,不知窗边那个老座位今天是否已经有人,它的窗口正好位于两条街的交叉处,是拍摄街景和朝拜者的最佳视角。顺着狭窄昏暗的楼梯上至二楼,林辰心里有小小欣喜,老座位没人。他点了一份土豆炒饭,坐下来架起脚架。窗下的转角似乎是八廓街的旋涡中心,商铺摊位挤挤挨挨,一座白塔被玛尼石和经幡重重叠叠覆盖,所有人走过都要用手或额头轻触经幡,更虔诚者还会跪下来磕头燃香,磕长头的人从右边不急不缓迎面而来,身体与大地的接触让他们自有一种沉静安稳的力量,绕过白塔后又渐渐背向而去,最终消失在人潮中。

林辰架起4×5大画幅相机,调整角度、对焦、测光,然后在快门线上打了一个活结,轻轻固定在墙角一个凹缝里,再次从取景孔审视画面,屏住呼吸,拉动活结,快门被牢牢控制在按下状态。他悠闲自得慢慢吃完了午餐,又随意翻看了好几本杂志,估计时间已差不多了,才小心翼翼将快门线从凹缝中取出来。他知道这幅影像一定精彩,以白塔为中心,行进中的众生正如不息川流,白塔为实,众生为虚,即便被摄下的,也只是躁动不安的魂魄,它们交相重叠五色交错百态丛生,齐整统一的方向形成一种巨大的张力,似乎要将观者向内裹挟其中,又似乎随时可能向外震荡出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林辰收拾起相机和脚架,下楼成为旋涡中的一员。他并没有朝出口走,而是驾轻就熟向左钻进了旁边纵横交错的小巷,那里面有另一个鲜活的拉萨。

一跨进甜茶馆,林辰就被热闹的俗世气息和浓腻的奶香味整个儿包围住了,这里自然就有一种温暖亲切,令人慵懒舒适。他很快就和对面邻座的人攀谈起来,语言不通,哈哈笑着,表情生动,手舞足蹈,藏民们也喜欢他的开朗赤诚,不过一会儿,大伙儿就已打得火热。林辰大口大口喝着酥油茶,滚烫的感觉让他心里暖呼呼的。他看着周围这些一身油污、满脸皱纹、笑容干净纯粹的藏地汉子,由衷地感到一种快乐。

2

在拉萨停留几天之后,林辰决定回山南看看。八年前,他曾在林芝当了三个月的支教老师,那里不仅风光秀美、气候温润,而且还是家乡G省的对口援建地,有不少家乡人长年生活在那里。

人对故乡的感念,是一件很奇怪且微妙的事。林辰半生所为都在逃离故土,却会在千里之外的他乡,因为一点点乡音未改的只言片语,一些不曾忘怀的人情世故,而备感亲切。林芝的美温婉而娴静,含蓄不张扬,根本不属于高原,反而更契合中原的传统审美,却恰好成全了人们“他乡遇故知”的情感。眼下这时节,正是去林芝的好时候,江水绿如蓝,梨花带雨开,当年的孩子们都长大了吧。

既然要回林芝,林辰就想先去一趟桑耶寺,过了这么些年,不知还有没有故人在?清晨六点的班车,缓缓驶出拉萨市区,星光已有些暗淡,林辰临窗而坐了无睡意,拉萨河初现轮廓,河水清冷如镜面,岸边疏林浅山,灰白色的滩涂映着黎明的微光,更显细腻柔滑。

林辰下车直接朝旁边的桑耶寺走去,门口小广场左侧修起了一溜两层楼房,楼下开着两三间杂货铺,除此之外倒是没什么改变,明显的天竺风格混杂着浓郁的藏地气息扑面而来。他走近前去,正门一侧开了一个小窗口,上悬一块木板,写着“票价:40元”。啊,桑耶寺也开始接待游客了,林辰心中不由有些惋惜。他无视收费提示,直接背着包往里面走。

“哎,买票买票!”有人拦住了他,用口音浓重的西藏普通话说。

林辰站住了,先双手合十行了一礼,然后开口说道:“请问丹参活佛还在这里吗,麻烦告诉他,就说林芝雅江中学故人林辰来访。”

“……”那人上下打量了林辰一番,生硬说道,“丹参活佛不见客,去旁边买票!”

“那嘉珠师傅在吗?”

“你!……”

正说着,一个身着绛红僧袍的僧人刚好从里向外走,两人都不觉抬眼看去。林辰只觉好生面熟,却想不起来,那僧人也愣了一愣,随即豁然开怀。

“是林老师,哈哈,多年不见了!”

“……嘉珠师傅!哈哈,我差点认不出来了,你可变了不少啊!”林辰也认出了对方,上前亲热地拍了拍嘉珠的肩膀。

“操心多了,修为不够啊,倒是你,这些年没什么改变,还是一尊笑面佛。”

“唉,在真佛面前可不敢这样说。”林辰赶紧摆手道。

“哈哈,快随我进去。”嘉珠一把拉住林辰的手,两人说笑着走了进去。

故人相见,各述离情,不知不觉已到掌灯时分。丹参活佛早在四五年前就离开了寺庙,据说是辗转去了尼泊尔,寺庙也在近几年对外开放并收费,但由于比较偏远,前来参观的游客还是比较少。

“少点好,”林辰打坐在蒲团上,四面都是新绘的吉祥八宝,“那些壁画可经不起太多人看。”

“该来的总会来,”嘉珠给林辰碗里添了些野蜂蜜煮的砖茶,“修建寺庙不就是为了让人供奉静心的吗?”

“可又有几个是真正来静心的,不过是猎奇看热闹罢了。”

“愿意看这个热闹已是千年的缘分,不必苛责。”

“损坏了岂不可惜?”

“没有人看,它也会消褪损坏,千年和百年没有分别。”

“如果终归要消失,不如从来没有存在过,白白让人叹惋。”

“叹惋的是你,它并不叹惋。”

“……”林辰沉默了片刻,“是,是我太执着了。”

“呵呵,”嘉珠摇头,“你已经放下了太多世人放不下之物,惟独放不下一个‘情’字,世人都道你冷漠无情,却不知你是太看重的缘故,所以才诸多挑剔怀疑不愿顺承,正所谓‘至情所以无情’,其实你来过,看见过,已经是殊胜的缘分了。”

“啊,师傅慈悲,小弟惭愧了。”林辰微微笑道,举起茶碗向嘉珠敬了一敬。

“好了,去看看你的壁画吧,”嘉珠笑着,“我知道你放不下它们,这次来别着急走,我叫他们给你安排一间房。”

“我正有此意,”林辰大方说道,“哈哈,咱们好好聊聊。”

林辰起身下楼,顺着左侧回廊进入甬道。这里是桑耶寺最核心的地方,八年前,它漆黑一片,只能手持蜡烛勉强观看,现在为了兼顾游人参观和保护,所以折中,每隔一段距离安装了一盏壁灯,虽然光线还是很昏暗,但已能令人一窥其貌了。甬道高近6米,从底端到顶端,整个铺满了从一千多年前就开始绘制的壁画,因为保存完好,它们线条流畅,色彩艳丽,人物神态生动逼真,而且内容丰富,从佛教故事到西藏历史应有尽有。

林辰以近乎静止的速度在里面一步一步挪行,这里的每一幅壁画他都熟之又熟。他凑近石壁,再一次在脑海中细细临摹它们圆融的线条。他突然明白,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像他一样,在这里驻足观赏细细琢磨,师傅说得对,哪怕只是见一眼,也是殊胜的缘分,因为人们并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画面就会如同神迹一般在脑中突然闪现,带来根本的改变。它们并不需要世人的慈悲,因为它们一直都在给予世人慈悲。

林辰一边走一边想,待他终于转出甬道,嘉珠师傅早已去休息了,整座寺院静悄悄的,只有为他安排的房间里,留了一盏昏黄的灯光。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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