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纳西人在瓦拉纳西

 

冈仁波齐峰,或者说是印度教的凯拉斯山,正是我此次瓦拉纳西之行要探究的一个主题,历史上印度对中国文化影响极大,而中国对印度精神层面的主要影响是什么呢。无疑,答案就是冈仁波齐峰............



一个纳西人在瓦拉纳西
白郎  文/图
“是什么力量将我释放进入这无尽的神秘”(泰戈尔语)
2015年8月19日黎明,乘舟于恒河,如坐灰色象背上。巨流饮尽残夜,新光朦胧,千朵潮气中,瓦拉纳西的古老倒影,吸满晨沐者的祈祷声,排排幻境在宽阔的渊面上摇碎。岸边闪着微明之火,一些汲水者拿着银色净壶走上河坛,简约背影浮起飞鸟,一些焚香者双手合十走下河坛,向河神献上新摘的兰花、玫瑰,然后虔诚把古铜之躯泡在水中。沧浪之水浊兮,承天接地,滚滚东流,风吹着虚空的寂光,淡扫我的额头。低徊的云气唤出细雨,一个古代石台上,裹着长发的苦行僧仍在浅眠,身上搭着猩红棉布,他的脚对着一个石龛,一个光着脚丫的少年居然屈身躺在里面。



※ 恒河之泳

站在河坛上,我有种站在大地唇上的感觉。瓦拉纳西横亘在恒河新月形的左岸,这一风水形局象征着印度教大神湿婆发髻上的新月,64个古老河坛沿河摊开,右岸是旷野,大荒苍苍,这一带禁止修造任何建筑,以保证每天涌出的黎明是纯粹的。从一个幽深的甬道走进古城,结着厚厚包浆的街巷如同一个巨大蜂窝,迷宫般层层叠叠,青石板路被岁月之刃磨得光滑,在微雨中透出循环的古意和新奇,为数众多的塔状林伽耸立如哥特式建筑,尖利地旋转着力量和巫气。身披轻柔莎丽的印地女子静静跪在自家的神像前,头上顶着包裹的汉子消失于远处,肩上搭着布巾的毛胡子不时在炉火后闪现,手上提着红铜净瓶的光头女祭司杵着拐杖走向庙宇,spicybite餐馆的屋檐下年轻画师坐在一堆精妙卷轴画中,银饰像月光碎在柜台上,丝绸像花群连绵飘出华丽幽光。黑牛白牛四处游荡,大眼木然黑着,像一些阅尽世事的冥想者,沉思着“慢“这一核心理念。在古巷走着,我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夹杂着雨后牛头的气息。



※ 恒河晨浴

异域之真,日月流转,陈旧缓慢,拥挤不堪,散漫无序,无拘无束,这是裸露着印度情调的瓦拉纳西,紧贴着土地河流,自然之子出没。古老经书里所描绘的传统尚活生生存在着,观念的坚守和意志的力量令根系挺立,百年前造访过瓦拉纳西的马克•吐温曾感叹道:“老过历史,老过传统,甚至老过传说,老过它们全部的总和。”这座遍洒祖先荣光的印度教圣城捶打我深藏的伤口,这伤口是纳西故乡的丽江古城,它曾和瓦拉纳西很相似,甚至比瓦拉纳西更唯美——因为有天半的玉龙白雪和绿玉髓似的群山相映照。丽江古城已被金钱的巨掌所绑架,与中国各地一样,一种奇特的全球化飓风肆虐横行,每件本土化的纯东方事物都仿佛在摇摇欲坠。一团巨大的煞气中,原本是极边小城的丽江古城迎来了每年2000万游客的金粉时代,当初的灵光和原真生活消逝于重重假面,土地的真力日益减损,春灯不复旧年之春灯,祖先古老的血化为一阵风拖着明月,曾在松风和萝衣间日夜叮咚答响的甘泉枯涸殆尽。无言。残雪在一个东巴祭司的咒语中落下,南山尽头低垂着他的布冠,上面冒着寒烟。也许一只犀利的灰鸿能明白,为何我如此怀念孩童时玉龙大雪山下散发着向日葵芳香的莽原。



※ 晚祷前卖花的女孩

在瓦拉纳西,传统印度教僧侣穿着的长袍往往是用藏红花漂染的,有时这种散发着秘香的细花柱也被用作神像的涂料。藏红花热烈绯红,入水后变得橘黄,即使少量使用也可产生明亮的黄色。红与黄的变奏中­,我感到一种藏红花色泽变幻出的丰盈,从朝阳到火焰,从庙宇到河灯,从纱丽到繁花,从四面八方涌向恒河的印度教信徒到他们额头正中的圆点丹红。显然,这印度人喜欢的光明色,出自大神湿婆掌中悲悯而狂野的火。



※ 玛尼卡尼卡河坛旁的屋子,静光中的妇人

在印度,百分之八十五的人信仰印度教,三大主神中,湿婆是最受崇拜的。湿婆被认为居住在世界中心凯拉斯山((Mount Kalash),作为苦行者趺坐入定于大雪山间,是常见的湿婆形象。凯拉斯山,就是位于中国西藏的冈底斯山主峰冈仁波齐,在梵文中,“冈仁波齐”意为“湿婆的天堂”,圣山旁的玛旁雍错,梵文叫玛那萨罗瓦,被认为是湿婆和妻子雪山女神帕尔瓦蒂的洗浴之地,具有圣洁的洗涤之能,而印度的母亲河恒河,也正是发源于冈仁波齐峰,因而在印度,冈仁波齐是受到极大尊崇的圣山,前往朝圣,被世代认为是至上的人生梦想。在印度总理莫迪官邸会客室的墙上,挂着凯拉斯山的图片,印度国父甘地去世后,部分骨灰撒入了玛旁雍错湖,从这两个细节可知神山圣湖在印度人心中的位置。



※ 瓦拉纳西有1500多个林伽

2015年6月22日,在中印边境亚东的乃堆拉口岸,中国向印度香客开放了前往冈仁波齐的朝圣便道,第一批44名印度教信徒从这里开始12天的朝圣之路。该通道是印度教信徒传统的朝圣线路,1962年中印战争后被关闭,2006年这里恢复了边境贸易,但并未恢复朝圣线路。从1981年起,中国允许印度香客前往冈仁波齐朝圣,指定只在西藏与印度安恰尔邦交界的里普列克山口开放朝圣通道,这条路部分路段无法通车,朝圣者须经过海拔5300米的积雪地带,跋涉20多天才能抵达目的地。中国开放乃堆拉口岸后,印度香客可乘坐汽车直接前往朝圣,节省了一半多的时间。6月22日,第一位通过山口的印度香客是联邦院议员塔伦·维杰,他不久前出版过《神山圣湖的召唤》一书,记录自己第一次前往冈仁波齐朝圣时的亲历,这天的香客中,年龄最大的是70岁的阿玛纳,她来自孟买,为方便印度香客,中国有关方面特地向香客们免费赠送了羽绒服、背包、毛毯等高原应急物品。



※ 留着独特发辫的印度教修行者

在著名的玛尼卡尼卡河坛(Manikarnika Ghat)周围,我不断询问,想找到朝拜过凯拉斯山的印度人,结果发现到过的人还不少。瘦削的葛西巴巴就住在恒河边,他的日常工作是照料孤寡老人,服侍时间长达30年,他于1990年、1992年、1995年几次去过凯拉斯山,说到这件事,他忍不住甜蜜地笑了,觉得自己获得了很好的福报。32岁的那炯于2013年去过,52岁的拉嘉3个月前才去过,他们觉得这是生命的荣耀之旅,前往凯拉斯山的签证很不容易通过,他们非常希望中国方面理解印度人对凯拉斯山的崇拜情结,加大开放力度,方便更多印度人前往。卖车票的让杰曾到过恒河上游的克什米尔一带,52岁的他对此甚感慰藉,在他看来,前往远在中国的凯拉斯山,是一件内心充满憧憬但在现实中很难实现的事。



※ 自由的飞跃

冈仁波齐峰,或者说是印度教的凯拉斯山,正是我此次瓦拉纳西之行要探究的一个主题,历史上印度对中国文化影响极大,而中国对印度精神层面的主要影响是什么呢。无疑,答案就是冈仁波齐峰,这座具有圆满林伽形状的圣洁雪峰是世界公认的神山,除印度教外,藏传佛教,苯教、耆那教等都认定其为世界中心。按照纳西族的东巴教,纳西人最初的居住地,在居那什罗神山一带,这座遍披神性的高山同时是祖灵的栖息地,纳西人的亡灵,通过传统送魂仪式的指引和加持,最终将回到这一遥远圣域的神山,与祖灵相聚。关于居那什罗神山的真实地,有不同说法,依据古代东巴经的种种描述,我赞同居那什罗神山就是冈仁波齐峰。纳西人与印度相隔甚远,由此可见冈仁波齐峰对环喜马拉雅山系世居民族的影响。



※ 在瓦拉纳西,牛随处可见

玛尼卡尼卡河坛有瓦拉纳西最重要的火葬台,全天都在焚烧尸体。河坛周围堆放着大量用木船运来的柴火,有钱人家会选用其中的白檀木。遗体披着金黃绸袍(如果是女性,披彩色纱丽),全身用白布紧紧包裹,上面再挂上橘黃花环。抬架用新鲜竹子编成,焚烧前,要把遗体抬到恒河水里浸湿,然后摆到柴架上,浇上有各种香料的油脂,持续焚烧三个小时。8月19日黄昏,一头牛静默地浸在恒河中,我在河边顺石阶走上一栋底层是牛棚的楼房,楼房的楼上有个露台,站了很多人,当我来到这里,一下就呆住了,不远处的火葬台上,耸立着四个石塔状的古雅的林伽,中间正熊熊燃烧着几个柴架,高高腾起的光焰与恒河宽阔的濛濛水色相连。生命以如此辉煌安祥的方式逝去,若非亲眼目睹,真是不敢相信。夕阳西垂,射出一片金光,周围的一切都抹上了不可思议的烂熳。



※ 一只猴子从喧哗的人群上掠过

接着,我来到达萨瓦梅朵河坛参加祭典。河阶上人山人海,壮硕的白色神牛静卧高处,卖河灯和鲜花的孩童四下窜动,河边的供桌上铺满了玫瑰花瓣,上面摆放着净壶、烛台、香炉、白色牦牛尾、法螺等祭器。夜色幽明,人天眇眇,深情得溶化生死的祭歌响起,宛若阵阵天音的呼告,这一刻永恒之爱在每个聆听者心中升起一棵树,花果满树芳香披拂。婆罗门祭司吹响了法螺,烛台上的祭火被点燃,缤纷花瓣不断被撒入浑浊河水,在恒河畔,这欢乐的纷繁时光延续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



※ 晚祷仪式上,从各地赶来的朝圣者

瓦拉纳西的核心是湿婆和恒河,传说中水势浩大的恒河来自于天上,湿婆用自己的头颅分流了大水,以免人间遭受灾患。似乎每个印度人都处在回归恒河的途中,恒河是印度的灵魂,世界上从未有另一条河流受到如此无以复加的崇拜。按印度教教义,信徒的人生四大乐趣———敬湿婆神,结交圣人、洗圣水澡饮圣水、住瓦拉纳西,有3个要在瓦拉纳西实现,所以这里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从各地赶来的信徒。每个清晨,河坛上挤满了来晨浴的人,充塞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抒情。在恒河里沐浴,让头颅完全浸入恒河水,不仅仅是与圣水肌肤相亲,更是寻求真谛之举,自己的灵性直接同秘藏在母河中的最高精神接触,洗涤肉体污垢的同时,还洗涤心的愚痴。净身后,信徒们用各式净壶提上圣水,嘴里不停地祷告着,前往神庙祭拜。



※ 印度教信徒对恒河的加持之力深信无疑

恒河粼粼波光中古代王宫拱形廊柱的褐色倒影,嘻哈打闹的老人们从高高石台上跃入河水的古铜色弧线,一头白牛在滚滚车流中寂寂不动的禅坐,五彩斑斓的河坛上方猴子爬过一条绳索时来回摆动的双脚,祭典前一只鹰掠过婆罗门祭司后消失于苍苍暮色的倾斜度,朝阳中无尽鲜花上朝露的潮湿,马赛克小庙前祭神用的大黑锅里稠糊糊的甜蜜汁液,狂热地在恒河与神庙间不断穿梭的橘黄队伍,发髻高耸的苦行僧高深莫测的微笑,华美莎丽下纤纤秀手上孔雀纹的图案,顽皮少年拿着的圆形藤盒突然伸出的蛇头……在瓦拉纳西幻景般的恒河岸上,我随时被片片灌满浩渺诗意的精光照住。



※ 晨光中的飞鸟

一座湿婆之城,瓦拉纳西有1500座以上供奉湿婆神的庙宇和随处可见的林伽,尖塔状的林伽(男根)是湿婆生命力和生殖力的象征之物,喻示了原初能量的涌动,湿婆是破坏之神,这种破坏不仅是毁灭,也是再生,他兼具生殖与毁灭、创造与破坏双重性格,汇集着繁盛而矛盾的主宰之力。许多信徒的瑜伽生涯或苦行生涯,来自对湿婆的模仿,恒河畔不断出现的三股叉、法螺、手鼓、水罐、祭火,蛇、白色涂灰,亦出自于湿婆的法物和装饰。瓦拉纳西最重要的湿婆神庙是建于1776年的金庙,里面精美绝伦的金色林伽,据说用了880公斤黄金,以前这个庙只有印度教信徒才能进去,每天都有大量的人在外面排着长龙,我很荣幸自己能够进入这一瓦拉纳西的心脏。在我看来,湿婆是大地本能伟力的显形;印度教的本质就是生活,是截然不同的生活之道,它让信徒接受和感戴大地源泉的喂养,回归到自然之子,从而把心性从各种捆绑、局限中的解放出来,证入梵我一如之境。这一切其实和纳西人的传统观念有着内在的相似性,我曾诠释过纳西人的自然信仰:“长久以来,在金沙玉龙之地,骄阳用它的日规把纳西人的呼吸同大自然的呼吸合二为一——万物有灵,所有生灵都保持着神秘关联,这种关联既是物理的,也是灵能上的。按照传统的纳西自然观,人的一切拜大自然所赐,所以生活的奥义之门秘藏在对大自然无尽的感恩中,日常生活中必须保持还债式的谦卑,从而生命全然沐浴在大地之爱中,成为爱本身……”



※ 瓦拉纳西的一户人家

在瓦拉纳西,宗教距离大地是如此近,要诠释这令人惊奇的力量,无疑是困难的,记得奈保尔说过:“印度是不能被评判的,印度只能以印度的方式被体验。”在瓦拉纳西,我摆脱了怀旧的重负。



※ 瓦拉纳西街头的瑜珈士


※ 欢乐的朝圣者


※ 牛是瓦拉纳西生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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