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天地】如一块黄土

 

劳苦中来,可怜中死,这就是爷爷简陋得如一块黄土的一生。...







一九八五年的夏天,一个炎热极了的晌午,爷爷走了,只喝了几口烧酒就走了。连那天中午的熬南瓜白面条都没来得及吃一口,连回娘家看他的小女最后一面都未见。待母亲和三姑像疯了一样到处找他时,他已躺在沟底的乱石之中了。

走的那天,儿女们不在身边,孙子们不在身边,没给不会说话躺在土炕上发呆的奶奶留一个眼神,没给正在擀面条的儿媳妇留一句话。就那么不声不响悄悄走了,如一块从黄土高坡上掉下去,声音缓缓低沉的黄土块。掉下去就碎了生命,没惊太阳没惊风雨。天还是蓝的,微风没有,微雨没有,阳光正烈。

爷爷从旧社会的苦难中走来,一直吃不上白面,吃白面是他最大的梦想。我们小时,常常听他唸叨,吃上白面就是过上天堂上的好日子喽!八十年代初,梦想刚实现,刚有白面吃,刚能过上天堂上的好日子,他就不过好日子不吃白面了,如一块寻寻常常的黄土,悄悄进了黄土深处。

爷爷是在半醉半醒中,从石崖上掉下去的。他舍不得多喝,没有多少烧酒,仅几口就要了他的命。村里人都叹息说那是命啊,祖坟上的事(三爷爷拦羊时从土崖上掉下而死,年仅十几岁)。有时候细想,似乎真的是,可他那时才65岁呀,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几天吃白面的日子呀!我们小时,他经常问,你们大了,寻了女婿,给爷爷喝烧酒不?我们忽闪着眼睛,不知道寻女婿与他喝烧酒有啥关系。大姐二姐的烧酒他喝了,我的和大伯家闺女的他没等喝就走了。好端端的一个人,能吃能喝,能做饭能挑水,说走就走了,不打个招呼,这样的走,让人最不能接受。现在,每每想起他的走,我的心就流泪,要是他迟走几年,我的烧酒一定能喝上,一定给他喝好烧酒呀!

他走的时候,我十七,八岁,还是个囫囵心,还没有从少年的幼稚里褪出来,还没有从真正意义上懂得再也见不上爷爷的巨痛,只是坐在门槛上望着爷爷的棺椁默默流泪,没有如三姑那样揪心痛哭。现在,想想多么后悔,应该痛哭才对,才对得起爷爷的疼爱。

爷爷栽了那么多枣树,还有一棵李树一棵杏树,以及几棵梨树与桃树。哪一样,不是为了给我们解嘴馋。小时候,我和两个弟弟都是喝羊奶长大的,那是爷爷一把青草一把青草喂的奶羊呀!

爷爷幼年失母,父亲粗鲁暴躁。一个孩子,没吃没穿,没疼没爱没娘亲,像块黄土,滚到哪算哪,爬到哪算哪。土头土脸,烂袄烂裤,光脚没袜,如乞丐。想想这是种啥日子,想想就觉得可怜至极。他在世时时常说,他的父亲天天要喝烧酒,要吃好饭,不然就捣门拆窗。

哥哥们长大后娶妻分家另过,他和老父一起过日子。种地挑水,烧锅做饭,是他童年的全部生活。他只上过几天书,只认得自己的名字。十六岁时,爷爷娶了奶奶。不足十五岁,一个人种三十多亩地,撑起一片家业。十足十五岁,应该是个孩子,却种三十多亩地,怎样的劳累,无法想象。赶着毛驴驮炭,几百里路上,受冷受冻,受饥受饿,受劳受累,无法想象!

爷爷生了三女二子,贫穷的岁月,他让儿女们都读了书识了字,这种坚韧如黄土地上长出的沙柳条,有时候,他的倔强分明就是沙柳条的性格。他的所有日子都过在黄土地上,无论春秋冬夏,到土改时,他已赚下三十多亩好地,日子虽不算丰裕,但小米捞饭已成家常饭,能吃小米捞饭,他就高兴得了不得。

他喜欢唱山曲,唱信天游,宏亮有劲如黄土坡上的西北风。每每饭后小憩时,他就在院子里给我们扭陕北秧歌,那胳膊,那腿,那头,那腰,那神情,美妙得实在历害,逗得我们笑得脸红脖子粗,奶奶也笑,奶奶笑得流出眼泪。扭秧歌,爷爷教会我们童年的第一个豪迈粗俗而极美的舞姿,山曲,爷爷教给我们童年时学唱的第一首歌谣:

一支苦泪曲
哎呀一支苦泪曲
想起呀男人想起男人
他在外面去当兵
奴家受可怜
上山拨苦菜
哎呀下沟把水担
家里的门户都要我照管
半男半女实在难
心里呀实悲伤


每当我们问及他怎学会这支山曲,他说村子里来了队伍,红军队伍教的。他为红军队伍干事,让白军把腿打残,要不是那件老羊皮袄,那个夜晚,被吊在大树上的他就没命了。皮鞭把老羊皮袄打得开了花,他的背上也血肉模糊。他说,老羊皮袄救了他的命,奶奶也说老羊皮袄救了他的命。有老羊皮袄护着才没伤到内脏。一到冬天,他就穿老羊皮袄,他对老羊皮袄十分有感情。

我记事起,爷爷早晨上生产队的工,上午放羊直至日暮。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下雨刮大风大年初一外,他每天上山。

一次,爷爷锄地,我跟在身后拾草,回家时,下一道很陡的坡,我爬在爷爷背上,爷爷左手反搂着我,怕我从背上掉下来,右手提一筐子草,沉沉甸甸。我能听到他用力的呼吸声,感到他脚步的吃力艰难。那时,我才八,九岁。多少年后,爬在爷爷背上的情景时不时会闪烁在眼前,爷爷身上的汗味烟味一缕缕在记忆中飘荡着,萦来萦去,久久不散。爷爷背上的温暖如阳光那般厚实而宽广,在我一生的记忆深处永存。

夏天,太阳正烈时他上山放羊。冬天,北风凛冽,他穿着老羊皮袄上山,烈日北风奈何不了他,他不怕烈日北风,他怕羊吃不饱肚子。

爷爷总是捧着大老碗喝鸡血似的高粱粥,两个弟弟一见他喝高粱粥就把头伸进碗里用力吸,小嘴鼓得饱饱满满,高粱粥不见底不离开。爷爷乐哈哈地说一句,龟孙子们,喝。爷爷一口,两个弟弟一人一口。要知道,那是他上山前的饭食呀,他得凭那碗高粱粥在山上奔走一天呀。依稀当年的情景,一碗高粱粥他能喝多少?一大半让两个孙子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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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着粗布衣,拄着拦羊杈,头戴一个旧白帽,脖子上挂着铜烟袋,这个印象在我记忆里最分明。他最好的衣服,就是大姑给他缝的那身灰的卡,他曾为有三个军人女婿和一个军人女儿坐在村子里拥军光荣凳上乐滋滋地光荣过。每年村子里闹秧歌,他穿上最好的衣服都要光荣上一回。我想,那应是他一生中最得意骄傲的时候。因为那份骄傲写在他脸上,我清楚记得。

后来,农业社解散,奶奶和他的口粮地由大伯和父亲种,他才歇息在家。他最远的出门走过河南大姑二姑家,本在灵宝下车却多坐二站,人家司机又把他捎回去。这件趣事他逢人讲,表示他也出过远门也见过世面也值得荣耀。

没过几天不劳作的日子,奶奶就中风偏瘫了,面对日见日重的奶奶,爷爷感到生的艰辛愈重,最后,一时想不明白,喝了几口烧酒,恍惚走了。

走时,天气极热,大姑二姑工作在外,未能及时赶回。彼时条件所限,不算葬礼。只记得没来亲戚也没请村人,唢呐声和一杆引魂幡就把他扶上山。想想实在可怜,生得如块黄土般寻常,死得如块黄土碰碎般轻微。

2008年,父亲给爷爷立了一块大大方方的龙头石碑,上面只刻年份和月份,公元一九一九年二月,没有日份。爷爷哪一天生的,他自已不知道,他的儿女们更不知道。

黄土高原上的黄土块不知道自已的生日究竟是哪一天,爷爷正如黄土块。

劳苦中来,可怜中死,这就是爷爷简陋得如一块黄土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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