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细》:第五章

 

------第五章------



徐瑞星来得正是时候。他不来也要被招呼来。侯校长指示,把高三教师全都招到办公室。徐瑞星进去的时候,杨组长正拨他的电话,看见他后,杨组长消掉了摁出的几个数字,又开始拨其他人的,每拨通一个,都极小声而神秘地只说一句:立即来办公室。除了杨组长摁键的声音和通知人来的声音,办公室里阒无声息。几个领导都没坐在凳子上,都站着,一律抄着手,黑着脸。老师们则神态各异。岳兴明在批改作业,多少有些没心没肺的样子,徐瑞星知道,这一是因为他妹妹的肾病越来越重,没精力为损失一个尖子生焦虑;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方面,岳兴明对而今的中学教育深怀不满。康小双就不一样了,她显得那么虚弱,像刚刚生过一场大病。别的教师被这种凝重的气氛压迫着,呼吸声听得清清楚楚。徐瑞星把各位扫了几眼,拿出了备课本,可他马上又想,这时候把备课本拿出来,好不好呢?我是不是该做点别的呢,比如说,问一问究竟出了什么事?当然,我必须问一下,要不然人家就会想,他进来分明看到气氛不对,怎么连问都不问一声,未必他早就知道两个学生不在了?徐瑞星打起精神,用教棍把他旁边的老师捅了一下,用眼睛问了,那老师悄声说,汪文强跟江玲跑了!徐瑞星的嘴使劲地张开,而且就那么一直张着,直到那老师又把头低到了胸前。

所有教师都到办公室来了,大家都以为侯校长要像花远辉失踪后那样骂人,甚至会暴跳如雷,可是他没有,他只嘟囔了两句谁也没听清的话,一句正经的指示也没有作,就离开了!

自从得知这个消息,他就陷入了沉思,直到离开高三办公室,他也没能从沉思中走出来。

侯校长这一走,两个副校长和桂主任就完全摸不到庙门,彼此看了几眼,也跟着走了。

办公室的教师,凡有课的,都齐刷刷站起来,奔赴各自的岗位,没有课的,就坐在那里,继续发呆。

大约过了十分钟,桂主任又上来了。他走得那么急,横格白衬衫的衣襟直往后捋。他进来后,把办公室门关了,说,大家注意,我在这里透个底,我们学校出了奸细!

很显然,他发布的观点就是侯校长沉思的结果。

像一粒子弹打在徐瑞星身上,坚硬,滚烫。他抽搐了一下。

什么叫奸细?桂主任接着说,就是帮助敌人刺探消息的人!——徐老师,你是教语文的,我这个解释错没错?

所有的目光都聚到徐瑞星身上,但徐瑞星却像傻子似的,反应不过来。他说桂主任你说啥?

桂主任却并不需要他回答,目光又盯向了别处,娘的,他说,两个学生同时走掉,只能是奸细干的!特别从江玲身上更能看出这一点,她父母那个样子你们也知道,如果不是被出卖,江玲绝不可能走!

尖子生被挖走,通常有三条途径,一是外校管事的人跟某尖子生的家长认识,暗中与之接洽;二是家长为获取高额奖金,主动去找外校领导,让孩子转学;三就是被线人出卖。因新州城南北两大片区相对独立,往来不多,彼此要不是有亲戚关系,相识的很少,江玲的父母都是南城鞋厂的工人,在北城也没什么亲戚。那两口子老实得让人吃惊,江玲从初一开始就是家事的决策者了,凡是大宗支出,比如是否买空调,是否换电视机,全由江玲说了算,他们也心悦诚服地听从女儿的指挥;对江玲的学习,他们历来不管不问,几年来,两人从未踏进学校一步。这样一对夫妻,却养了这么好个女儿,都说是憨人有憨福——他们哪里想得到去找五中联系!

大家可能已经知道,桂主任接着说,我们在其他学校也养了奸细,否则像张泽君这样的学生我们就没法挖过来,但实话告诉你们,我每次去跟那个人见面,表面上跟他称兄道弟,心里却在作呕,没有人看得起吃里爬外的家伙!

说了这些话,桂主任气宇轩昂地开门走了。

他人走了,却把一个问题留了下来。大家的心里被一种奇异的惆怅弥漫着。此前,他们听说好多学校都有奸细,但并没有实感,除了徐瑞星,都不知道张泽君是被五中自己人出卖到二中来的,现在证明奸细真的存在,不仅存在于别处,还存在于近旁!在弄清事实之前,每个人都是被怀疑的对象,教师们尽量不去观察别人的脸色。但又控制不住好奇心,往往是刚抬头看某一个人,那人也正抬头看自己,两人的目光还没碰上,就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错开了。

只有徐瑞星才没看别人。他回味着刚才的所有细节。什么叫奸细,桂主任为什么要问我?语文老师又不只我一个。他问了我,为什么又不让我回答?……徐瑞星真想看一看别人,他把握不住桂主任的这些举动,到底传达出了怎样的信息,又给人造成了怎样的印象,可他的脖子像被打断了,直不起来。他拿出一套试卷来研究,但他完全明白不了题目的意思,那上面的每一个字,乃至每一个标点,都变成了人脸。那是黄川的脸。黄川开始笑嘻嘻的,可突然一变,满脸都是鄙夷,对徐瑞星说:别看我表面上对你恭恭敬敬,其实我看不起你这种人!……

高三领导小组眼下最迫切的任务,就是挖出那个奸细。这工作首先在外围开展,把认识花远辉、汪文强和江玲家长的其他年级教师,全都盘查了一遍,之后才缩小包围圈。高三教师因为更了解学生情况,当然是重点怀疑对象,每个人都必须接受讯问,讯问地点既没在校长室,也没在教务处,而是在四楼一个小会议室里,这个会议室平时是校党支部成员讨论重大决策时使用的,可见问题的严重性。

徐瑞星是第几个接受讯问的,他并不知道。每个教师都是单独被校长秘书请走,回来后也都滴水不漏。这天徐瑞星刚下课出来,就看到校长秘书坐在他椅子上了,秘书说,徐老师,请到四楼会议室来一下。徐瑞星把书一放,说好的。显得特别的兴奋,特别的积极主动。秘书站了起来,往外走,徐瑞星也跟着走。但他已经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这份态度是不恰当的,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对秘书说,你先下去,我洗个手就来。他的手上沾满了粉笔灰,的确应该洗一洗,可他把这个平常的事情说得太一本正经。秘书走了,徐瑞星来到墙角的洗手槽旁边,暗暗地骂自己,你应该冷静,他对自己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当他把水龙头扭开,清凉从手心漫过,他就想起了吴二娃,你就应该有吴二娃的那种精神!他又对自己说,吴二娃在几家报社之间周旋,谁都知道他做的事,但谁都拿他没办法,这才是本事!这样鼓励了一阵,他的情绪稳定了许多,出办公室之前,他还吹了一声口哨。

恰恰是这声口哨,使他沮丧地意识到,自己是徐瑞星,不是吴二娃!

从小到大,他就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吹过口哨,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吹了一声?

会议室中间放一张椭圆形桌子,四周搁几把椅子,差不多就把空间占满了。门窗紧闭,虽开着空调,但那股热烘烘的气息却相当闷人。校党支部成员加上桂主任,全都在这里。

徐瑞星进去后,桂主任把一张有靠背的木椅拖了一下,示意他坐。正对门坐着侯校长,他是主审官。徐瑞星朝侯校长笑了笑,可侯校长并没回应他的笑。侯校长显得很疲惫,厚实的背有些驼,这恰到好处地增添了他的威严。徐瑞星心里咯噔了一声。

侯校长看了看自己面前放着的一张纸,说徐老师,凭你的观察,你觉得何维、康小双和岳兴明平常是否把学生花名册保管好了?

徐瑞星说应该是吧,特别是康老师,你知道她这人,谨慎得不得了的。

侯校长说你不认识那三个学生的家长吧?

徐瑞星几乎想也没想,就说,花远辉和江玲的家长我不认识,但认识汪文强的母亲,他母亲常给他送水果来,好几次我都在办公室给碰上了。

他对自己的这个回答很满意。尽可能地承认明显的事实,承认那些看上去紧要其实无关大局的事实,这对自己有利。

侯校长短促地嗯了一声,仿佛以此表明: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徐瑞星感觉到自己的聪明并没达到预期的效果。侯校长接着说,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汪文强和江玲都跟花远辉一样去了五中,你想想,你跟五中哪些老师相熟?你跟他们的教务主任黄川熟不熟?

徐瑞星左手的虎口卡住下巴,闭着的嘴唇凸出来,做思考状。好像跟他们都不熟吧。

侯校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徐瑞星又开始骂自己了:不熟就是不熟,为什么要加上“好像”?

如果侯校长继续问,徐瑞星会想办法把刚才的不慎挽回来的,可侯校长不再问啥了,他把头低着,看着面前的那张纸。没有人说话。空调的声音像河吼。在这难堪的沉默中,徐瑞星故做轻松地东张西望,好像对这间会议室的结构很感兴趣似的。他以为侯校长把问题想好了,会接着提出来,谁知他一直不开腔。既然这样,其他人该提吧,但徐瑞星发现,那些人全都面无表情,根本没有提问的想法和准备。

好了,侯校长突然抬起头说,回去吧,不要乱说一个字。

徐瑞星站起来了。他坐下的时间很短,站起来时腿却有些麻木。

徐瑞星回到办公室,他把四楼的那间小会议室搬进了他的脑子里,侯校长问他的那些话,侯校长的沉默,都一五一十地演绎着,而且他还想到那几个人说不定现在还坐在会议室里,还在对他当时的回答和表情反复推敲,从中找出破绽……

风声越来越紧,这是明显能感觉出来的。教师们在办公室已经没有任何交流,连正常的教学上的探讨也没有。康小双比以前显得越发慌张,经常带着黑眼圈,看来这几天她没能睡过一个囫囵觉;她站起来就脚不点地地小跑,可一旦上完课,坐在椅子上,就把头伏在办公桌上打瞌睡。按照学校的规章,上班时间是不许打瞌睡的,否则将被扣除当月奖金。作为康小双来说,最重要的威胁不是扣奖金,而是给领导留下了坏印象。即便如此,她还是要打瞌睡,可见她实在是熬不住了。

这天康小双打瞌睡的时候,侯校长上来了。杨组长起身准备去摇醒康小双,侯校长却说,让她睡一会儿吧。又问,今天的课她上过了吗?杨组长说上过了。侯校长点了点头,就在他的专座上坐下来。这么短短的几天,侯校长好像变瘦了,也老了,以前谁看见他脖子上有那么多分离出来的皮?那张松弛的皮随侯校长头部的移动而拉长或者缩短。大家都做出认真工作的样子。侯校长干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打算下楼。

可就在这时候,康小双突然大呼小叫——我的“尖儿”被掐了!我的“尖儿”被掐了!

她猛然地抬起头来,血红的眼珠惊恐万状。当她看到有这么多教师,还看到了侯校长,才知道自己是在办公室里做梦。她抹了一下嘴角,说侯校长,我……

侯校长将手掌一抡,表明他知道了,不必解释了。然后他背着手,垂着头,在办公室里转圈子。这样的噩梦,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们领导都做过……可恶……哼,网已经撒下去了,很快就会收起来,某些人就要原形毕露了,只能在网里徒劳地蹦跶了……

侯校长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刺进徐瑞星的脑海里。那张网是怎么撒的,他无法把握,可他却分明看见了自己在网里蹦跶的形象。那是多么不堪入目的形象!

事情已到了这一步,他实在需要跟人诉说。找吴二娃诉说吗?他总是那一套!那一套是他吴二娃的真理,而不是徐瑞星的真理。吴二娃能够把一些东西轻轻松松地跨越过去,徐瑞星不行。想来想去,还是只有自己的老婆。

但最后,徐瑞星还是没给老婆说。说给老婆听了,只能把烦恼放大。

事情是他一个人做的,应该由他一个人来承担。

侯校长又找他谈过一次话,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叮嘱他作为火箭班的班主任,要分外小心,处处留心,决不能让奸狡之人有可乘之机,但徐瑞星注意到一个情况,就是这之后其他老师又活跃起来了,除康小双还没从忧伤中解脱出来,别的老师都恢复了往日的生气,该说就说,该笑就笑。这就证明,他们都没有事了,所有的目标,都聚焦到他一个人身上了!他在想,究竟是哪一点出了纰漏?知道的人只有那么几个,黄川肯定不会走漏消息,吴二娃那里,应该也不会,吴二娃本人表面上把什么都看得无所谓,其实大问题上他是靠得住的,至于他老婆陆霞,不是说小话的人,她内心的傲慢就决定了她不屑于去说小话。其实,现在追究这些有什么用处,他的当务之急,是立即想出办法来,拯救自己,也拯救他的家。他知道,一旦事情败露,二中不会要他,新州市别的学校也不会要他,远离故土,去外地找学校吗?他觉得那是不可想象的,从县城来市里,就已经是他人生中的壮举了,而今他都是四十多岁的人,更不想动了。不教书,干些别的吧,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除了教书,别的什么也不会干!

电话又是在深夜打出去的。

他拨号的时候,再次想起桂主任说过的话,桂主任说,他表面跟外校的“那个人”称兄道弟,内心却在作呕,电话那头的黄川就是这样的吧?徐瑞星感到羞辱,愤怒,而所有的羞辱和愤怒最终都化为深深的内疚和自责。他第一次承认了吴二娃的话,把三个尖子生送出去,虽然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他并非没考虑钱的因素;而且他还承认,一旦把那些好听的理由抛开,就发现钱是他考虑的最重要的因素。这让他很看不起自己。

然而,事已至此,他没有退路了,只能走这步棋看看了。

电话接通后,他的声音变得那么小,简直像一个大病中的人。他说黄主任,我再给你提供一个。黄川说好哇,徐老师。他说那孩子叫谢家浩。电话哑了一下。这短暂的时刻里,他明显看到了黄川竖起了耳朵,挺直了腰杆。黄川说好哇好哇,他家电话?谢家浩家没有装电话,父母也没有手机,徐瑞星便把谢家浩的母亲,也就是在二中对面菜市场里做泡菜和生豆芽的那个妇人给黄川描述了。黄川无法掩饰自己的激动,说徐老师,明天晚上,还是那家茶楼,这是条大鱼,我给你六千!就这么定了,六千,一分不少!

徐瑞星古怪地笑了一声。

黄川听出他笑得很异常,说徐老师……六千还不满意?我们来日方长嘛。

徐瑞星说,我告诉你黄主任,这个学生,我一分钱也不要。

黄川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嗯了老半天,说那怎么行呢,徐老师你帮了我的大忙,我哪能不付辛苦费给你呢?如果你实在嫌少,我们可以再商……

徐瑞星啪地一声把听筒砸了下去。

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钉耙掏空了。

明天下午,最多后天早上,谢家浩的位子就会空出来。谢家浩是他班上的尖子生,也是他最喜欢的学生,他以这种方式来消除领导对他的怀疑,能否成功他没有精力去考虑,他心里只剩下痛。撕心裂肺的。他深刻地理解了康小双在丢掉汪文强后那种恐慌和伤感。做教师的,尖子生在高考前夕跑掉,不仅使自己的业绩遭受损失,还有父母对子女才有的那种难以割舍的情感,以及心灵深处的挫败感……点点滴滴,都是心血呀,何况谢家浩是他自己推出去的!

那天上午,他以怜爱到骨肉里的心情看待谢家浩,上课的时候,他连续五次抽谢家浩回答问题。自从把座位让给张泽君,谢家浩一直坐在后门边,天气热了,教室不可能关门,别的教师上课的时候,徐瑞星也常去后门外晃动,假装以班主任的身份检查班上的纪律,内心是想多看谢家浩几眼。

中午放学后,徐瑞星焦躁不安,他害怕带着这种情绪回家,给妻儿造成新的伤害——他已经伤害过他们了,有一次他为一件莫名其妙的事狠狠地抽了儿子一耳光,丁丁又痛又委屈,大哭不止,一张酷似母亲的小脸像要浸出血来。儿子的伤心强烈地感染了邹静,她也哭了。自从吴二娃请客后,她发现有些事情丈夫在给她打哑谜,这最近好些天来,丈夫都显得不正常,也说不出怎么不正常,反正是不正常……徐瑞星不想回家,便打电话说自己有事,不回去吃午饭了。他没回家吃饭,也没去外面吃饭,独自坐在办公室里,不停地喝茶,抽烟。

直到看见谢家浩又回到教室,他才舒了一口气。

但这是没有意义的,明天他就会走的!那天夜里,徐瑞星又是通宵未眠。他傍着妻子躺下去,却感觉妻子离他十分遥远。因为他内心的苦恼,妻子无法分担……早饭过后,他直想跑步去教学楼,可又生怕这异常举动招来新的怀疑,便迈着不自然的正步进了大厅,看了看那个巨大的倒计时牌,才上楼。他仿佛已经看见了后门边的血窟窿,那是从他身上挖走的一块肉!

然而谢家浩却没走!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声已经响了,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等着老师进去。

三天过去,谢家浩都没走!

这是怎么回事?未必他不接受那笔钱,黄川就没去找谢家浩的父母?他很想从谢家浩的脸上读出一点儿什么,却什么也读不出来,这个黑沉沉的大个子男孩,总是那么羞涩,安静,当老师注目看他的时候,他就把头低下去,认真做自己的事。

徐瑞星左思右想,觉得不可思议,这天放了下午学,他没急于回家,而是去了菜市场。

谢家浩的母亲在菜市场最里边的角落里,由于买菜的时间少,他很久没看到过那个因过度劳累而显得憔悴的女人了。他刚露面,谢家浩的母亲立即装了一袋三天也吃不完的豆芽,分文不收,硬往他怀里送。凡是见了教儿子的老师,她都这样。这也是徐瑞星很难得见到她的原因,即便来菜市场,即便想买泡菜或豆芽,都尽量不让她看见,更不去她的摊面。徐瑞星接过袋子,说我是来买的,不是来要的,你必须收钱。女人说收啥钱呢,直把徐瑞星往外推。

徐瑞星说那不行,你不称秤,我就给你十块吧。他摸出一张十元钞,扔在了案桌上。女人急了,捡过那张钞票,往徐瑞星包里塞。徐瑞星说你不要钱,我也不要菜了。他把袋子放下了。女人没办法,才很不好意思地把豆芽称了,收了四块三角钱。

徐瑞星见在这里照样看不出什么来,提着菜走了。刚迈出两步,女人却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徐老师。

徐瑞星像被钉住了,慢慢转过身来。

有个事情,我想给徐老师说说——徐瑞星朝她靠近了些——前两天,五中想把我家浩儿挖过去……开很高的价……我跟他爸把浩儿找回来商量,可是,他一万个不答应,他说他进初中就在二中读,二中对他有恩,他特别说到你,说徐老师好……说一个人,不能为了钱就忘本……我跟他爸虽然可惜那笔钱,但也觉得浩儿做得对,就依了他……

徐瑞星站了好一阵,看着这个瘦弱的女人,情不自禁地朝她鞠了一躬,说:我谢谢你们!

夏去冬来,一年就这么转瞬即逝。

徐瑞星继续教高三,继续当火箭班的班主任。去年他班上的谢家浩也被出卖的事情,他报告了侯校长,侯校长去问谢家浩的母亲,得到了证实。谢家浩家的情况跟江玲家有类似之处,五中找上门去,只能是被出卖。徐瑞星弄不清到底是这件事情救了他,还是领导根本就没把他锁定为“目标”,一切惊恐都是杯弓蛇影。总之,噩梦结束了。他班上考得出奇地好,张泽君虽然没能考上省状元,却考了个市状元,谢家浩等一批尖子生,考分都在全市名列前茅,顺利地升上了国内炙手可热的一流大学。

新州二中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兴旺局面。

侯校长和桂主任照常信任他,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和谐,这样的生活多好!

这个春末夏初的晚上,徐瑞星在家里备完第二天的课,又看了一会儿书,伸个懒腰就打算睡觉去,可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喂,是徐老师嘛,我是黄川。

徐瑞星说,……你好……什么事?

黄川说,去年那个事……

徐瑞星像被烫了一下,急促地说,你别找我了,我不会干的。

黄川愣了片刻,说徐老师,真不想干了?

你给再多的钱我也不会干了!

电话里只有电流的嗞嗞声。徐瑞星紧张得气也喘不上来。他想,完了,如果黄川拿去年的事来要挟他,他该怎么办呢?

黄川终于又说话了。他先叹了口气,才说,好哇,徐老师,不想干就别干了吧。不管是你干的事还是我干的事,谁也不乐意做的。停顿了一下,他又说,徐老师,我真羡慕你,你不想干就可以丢手,我却丢不下手,身不由己呀!我不去掐别人的“尖儿”,别人照样要来掐我的“尖儿”,这是没办法的事……徐老师,对你的人品,证明吴记者当初没有给我说错……我很高兴认识你这个朋友,晚安。

徐瑞星举着听筒,怔了许久,才梦呓似的说,黄主任……晚安。

第二卷 河畔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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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傍晚,莓子来到河畔。深梢挺拔的翠竹,栅栏似的把一间木屋围起来。这是月牙滩乃至整个清平镇大多数人家的格局。莓子分开纷披的竹叶喊了声映红姐。映红正打扫猪圈,伸出无暇打整的鸡窝头,莓子呀,屋里坐。莓子说不进屋了,我想问你件事。映红跨出圈栏,小跑着来到莓子跟前,以过来人的眼光盯着莓子说,想约我去浙江?莓子吃了一惊,还没回话,映红又冒一句:春阳刚走两个月就熬不住啦?莓子被点中了心事,脸红到了耳根。映红帮她把飞到眼前来的头发抿了抿,大声武气地数落道:男人出去是挣钱的,你这么来回一趟就花去他一个月的工资,你不心疼钱,可要心疼男人的血汗!你跟春阳结婚第三天他才走的吧,我跟你大明哥结婚的当天晚上他就走了,当时风言风语传了一河,有人说大明嫌我胖,不想要我,有人说大明不行,怕见女人,反正呢,啥话都说尽了,连公公婆婆也骂他,但是我支持他!男人是要挣钱的,男人不挣钱,家就没法撑持。我们结婚八年,他就在外面打工八年,第四年我才怀上小英,你推算推算,他在家里待过几天?

莓子咬着薄薄的嘴唇,很难为情地问道:映红姐,你一点也不觉得难吗?

难,当然难!犁田耙地的活,自古就是男人干的,现在也一竿子摔给了女人,咋不难?最烦的是犁春水田的时候来潮,那几天的活是抢出来的,不要说来潮,就是血崩也要强迫自己扛着犁,拉着牛,一脚踩到冰浸浸的水田里去。当时硬撑着,倒没觉得啥,活一忙完人就垮了,闷得难受,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如果那时候你大明哥在身边,我一定要……哼,在他身上抓出血道子!说到这里,映红屈着手指咻咻抽气,仿佛正体验淋漓的发泄和揪心的痛楚。

莓子心里装的难却不是映红描述的难,她现在没喂猪牛(春阳的父母两年前死于船难,家里一应操办全靠自己,为筹备结婚费用,他把猪牛都卖了),真正的农忙时节还没到来,她除了负责自己的一日三餐,就是背着篓子去屋后浅丘上看看庄稼,或者去地里拔几把野草。

映红看着她垂着头数指拇的样子,嗔道,我晓得你想他,但我劝你趁早打消那些鬼念头,日子就这么回事,好好熬,不要去分男人的心!男人在外面找份事容易吗?如果不是你大明哥铺好了路,春阳跟中生能顺顺当当就进了厂?莓子点头称谢。映红将莓子头上的一片枯竹叶拈去,怜惜地说,谢啥呢,说实话,月牙滩这么多姑娘媳妇,我就喜欢你这副猫样!莓子知道映红说喜欢就是真的喜欢,自从莓子嫁到月牙滩,映红就把她当亲妹妹一样看待。可惜你生在乡下,嫁到了月牙滩,映红接着说,月牙滩除了中生家,都穷,青壮男人都是要外出打工的,要不日子就没法折腾,前几年还可以去中生家帮工,他爸爸李温是这条河上的船老大,我们可以去他工地上淘石子儿,可是温叔太抠,脾气又暴,赚不到钱还受他的气,月牙滩就没人愿意给他干活了;眼下,不是中生也离开他爸了吗?映红叹了口气,拿起莓子的手说,只是委屈了你,你生就是放在家里让男人疼的,却也要跟我们这些粗手大脚的人一起熬光阴。

莓子的手很细嫩,一看就不是常干农活的人;她三岁就死了母亲,父亲真是把她当千金一样疼爱,家里大小事务都不让她插手,中学毕业后,莓子就成天坐在屋里织毛衣扎鞋垫。她可以把一件毛衣抱在怀里偎上一月两月,可以在一只小小的鞋垫上绣出数十朵五颜六色的小花。莓子是在针尖尖上长大的。

这时,在河滩玩耍的小英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大把水淋淋的苦蒿。老远就在喊:妈妈,我扯的猪草。映红忙迎上去,双手在女儿的腰间一掐,女儿便飞腾起来。尽管光线很暗,莓子还是看清了映红淌出来的眼泪。莓子说,映红姐,我走了。

莓子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河边。这条河名叫清溪河,名字很秀气,却宽阔浩荡。此刻暮色苍茫,河水在秋风里消退,雪白光滑的卵石是水产下的蛋。莓子看着轻轻蠕动的水流,觉得它像一条蚕子。月牙滩就是蚕子做成的茧。男人逃向了远方,只把女人留在茧里,忍受着黑暗和寂寞。映红的话使她认清了一种现实。这种琐碎、艰难甚至血腥的现实,早就存在于这带山川之上,可莓子当姑娘的时候从来也没往心里去过,总觉得与己无关,没想到它很快就成为一种可感可知的命运,根须一样,瞬息之间就强硬地布满了她的人生。

更大的秋风刮起来,急促地从河边跑过,从莓子的身体上跑过。她往家里走去。家是黑糊糊的,虽然有邻家的灯光虫子一样从竹叶缝里飞过来,还是看不清家的模样。这间破败的老房还是春阳的爷爷修的,板壁早被柴火熏得焦黑。莓子过来后,虽然每周要打扫一次,墙上还是挂满了蛛网,爬满了从竹林和毛厕边扑来的飞蛾。屋子很窄,地板是泡土,轻轻挥帚扫地也会刮起一屋土,日久天长,连石磉也露出来了……把春阳喊回来吗?回来又怎么办?春阳走的前一夜,小夫妻说情话的时候少,商量修新房的时候多。修新房是需要钱的,月牙滩只淌河水不生钱。如果春阳不打工,两人就只好一辈子窝在这间跟牛棚紧紧相连的破屋里。眼下没养牛,暂时闻不到臭味,但总不能一辈子不养牛,牛是农人的半个粮仓。

正因为春阳不能回来,莓子才想去看他。映红不愿同去,她只好去约李中生的女人王小花。她打心眼儿里不愿意约王小花。王小花是个孤僻的人,也是个充满怨恨的人,她和莓子同一天嫁到月牙滩,但月牙滩几乎没有人看到过她的笑脸,莓子几次在田间地头遇见她,每次都想给她打招呼,可她都阴着脸匆匆忙忙从莓子身边挤过去。莓子拿不准这次去约她,她是否愿意理自己,但没有办法,趁时间还不算晚,就硬着头皮朝中生家走去。中生家离村子主居地较远,在月牙滩东头,单门独户。房子很漂亮,三大间青砖瓦房一字儿排开,牛棚和猪圈在偏厦里,与正房隔开好几米远,中间地带的沃土里种了果树,既吸收了养分又吸收了臭味。门前的院坝里铺着平平整整的石板。院坝之外就是竹林,密密实实的,一派凤尾森森的富贵祥和。莓子想,王小花嫁了这么富庶的人家,王小花是有福的,她真不该怨恨什么。

正要推院门,莓子忽然听到紧闭的屋子里暴发出王小花的吼声:我喜欢跟他搞,我早就跟他搞上了!莓子惊得一颤,手还没缩回来,又听到王小花婆妈的叫嚷:不要脸的娼妇呢……婆妈的声音拖得很长,巨大的疑惑埋藏在哭诉的尾音里。王小花理直气壮地反驳:是不是娼妇不是你说了算!婆妈的骂声尖厉起来:你就是娼妇!王小花疯狂地否认,你问问他,他给过我一分钱没有?你问啦!

莓子目瞪口呆,天啦,这到底咋回事?她认为再听下去很无耻,就小偷一样快速地溜走了。

婆媳俩的骂声断续地传来,隐隐约约还夹杂着男人的声音。

回到家里,莓子上气不接下气。王小花跟了另外的男人?这么快就跟了另外的男人?莓子觉得其中透露出一个可怕的信息:如果王小花的事情是真的,闹将出去,整条河上的人对新媳妇都不再信任了;要是这信息传到浙江,传到春阳的耳朵里,他会怎么想呢?

莓子决计去浙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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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经管理财小说 《奸细》

作者:罗伟章著
最后更新于:2016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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