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土地》:第三章 美浓,回家的小孩(三)

 

------第三章 美浓,回家的小孩(三)------



大地游戏与口琴舞

都忘了怎么玩跳房子了。上网一查,有一则以“大地游戏”为题的资料,才看第一行,童年经验就被勾起,立刻清楚过来了。

在没有任何玩具的情况下,这项游戏依旧能让孩子们尽兴。只要有片空地,找块砖头、石头画格子,既可掷石就位比准头,又可单脚跳跃比腿力,从第一格跳到最末一格,再转身往回跳。掷石不能出格,落脚不能踩线,没犯规即可在格内盖一间房子。盖了房子的那一格,对手就不能落脚,要一跃跨过。这时,肢体灵活度及平衡感就立见高下了。谁的房子多,谁就是赢家。就这么简单的规则,人人看过一回就能上场比赛。正是如此简单好玩又非常较劲,才使跳房子成为跨国界、大多数民族都爱的童玩。

这是我第一次到南澳所拍的照片,之后,这个泰雅族人部落就成了我最常造访之处。主要是因为交通方便,北回铁路就有设站,站前就是小村,再走个二十分钟,保存相当完整的上部落就处处都有好镜头了。在开工作室招生授课的那几年,我经常带学生到此外拍,逐年目击着它一步一步地舍弃传统。跳房子的泥土地已铺上水泥,茅草矮房也完全消失了。全村盖成一间比一间难看的水泥房,彼此之间亳不协调。

我已近二十年不曾重返旧地,每当看到这张照片,我就会无比怀念当年的南澳。记得那一回是为了采访几近失传的泰雅族“口琴舞”而去的。还会这项技艺的族人全聚集在一起,为我及一家表演经纪公司,把所会的曲目及舞步全演练了一遍。记得他们被请去台北公演时,还颇为轰动。

然而,一切都成了往事,这四位跳房子的小孩,也长成可以跳口琴舞的年纪了。如今,他们或许还记得如何玩跳房子,但肯定是不懂得跳口琴舞了!

鹿港的午餐

爱拍照的人,不管是行家或业余发烧友都会到鹿港采风。这儿的龙山寺、老街巷弄古意盎然,怎么拍都乡土味十足,在本土意识当道的台湾,当然就被认为遍地是宝了!但我的相机不是宝物探测仪,镜头是我的眼睛,快门和底片是我的笔和速写簿,所成之相是我的生命体验。

我是在《汉声》杂志学会摄影的。这是一本以整理中国民间文化为己任的刊物,虽然我才在那儿待了两年,但总以曾是它的成员为荣。这本杂志当时还只有英文版,我的上司就是创办人吴美云、黄永松和姚孟嘉。编辑部的中国人连我共四位,另外还有两位洋人,而无论是洋人或国人,日后都各自拥有了一片天地,除了英年早逝的姚孟嘉。

孟嘉兄的办公桌与我面对面,日日相看不厌。他整天都是笑呵呵的,从不在背后批评别人,受到委屈也绝不抱怨。其实,于公于私,他都有换作别人早就垮了的压力。我当然知道,嫂子经常责怪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公司加班至凌晨,能回家吃晚饭就算是破天荒的休假了。

没时间享受家庭温暖的孟嘉兄自有排遣压力的方式。他喜欢美食、品茗、赏酒,并非花大钱,而是进食的态度讲究无比,该成丁的食材就不能切丝,该先上的菜万万不可殿后,该生食的绝不能沾丁点镬气。

在鹿港,我同他共进过一次永远难忘的午餐。他不吭气地硬是把我点的盐酥虾改了,端上桌的变成盖在碗里、活蹦乱跳的鲜虾。碗口刚开,虾群正要逃生之际,他极其优雅、灵巧地以两根指头将一只活虾掐个正着,浸入半碗高粱酒中,片刻之后,再将昏醉的虾子悠然送入口中。光看他的表情便不难明白,这是老饕的极品。一向都是他让我,这回我总算可以回报,把整盘醉虾都孝敬了他。

拍这张照片时,我已离开《汉声》,但只要来到鹿港,便会想起那顿饭。其实,孟嘉兄和我都曾像这些孩子一样,端着一碗饭、啃着一个大馒头四处走动。谁需要饭桌?更不需要的是餐厅。哪儿有伴,那顿饭就香。

永靖的好德之家

那年我在报上看到一则小新闻,彰化县永靖乡有户魏姓人家向有关单位申请,将祖宅列入古迹,但因年代不够久远而被婉拒。内政部普查全省古迹,许多人深怕祖宅中选,成了无法私有、变卖的公共文化财产,这户人家却显然是好德之辈。好奇之余,我决定登门采访。

按地址前往位于港西村的“成美堂”,越找越糊涂,隔个几间屋子就跳了一两百号;向村民打听也同样吃力。原来,村民管这座大宅院叫“魏厝”,成美堂是魏氏祖先经营买卖的商号名,时隔一世纪,那风光一时的金字招牌早已被淡忘。

魏家人从上到下,无论是百岁人瑞或刚及学龄的小孩,对我这个事事打听的陌生客不但没有防备之心,还惊喜得仿佛我是个久未联络的远亲,那种令人温暖的信任与接纳,真是教人难忘!就在五代长者的回忆中,我度过了整整一天。

魏家年龄最长者高寿一百零九岁,九十几、八十几、七十几的也有好多位,由他们口中吐出的话,简直就是一部活生生的近代史。在所有的访谈中,有句话一直刻在我的心坎上。八十三岁的魏天德足足当了六十年医师才退休,却感叹自己一路走来“劳劳碌碌,一天过一天,没什么贡献”。他的侄子在旁插嘴:“悬壶济世,救了那么多人,怎么会没贡献!”老先生却立刻指正晚辈:“是天在救人,不是我!”

告别魏厝时,七个小孩一直跟在后头迟迟不离,我方才会意,虽然采访了那么多大人,却没搭理孩子们。我停下来跟他们聊几句,不同学龄的孩子争先恐后地报名,还很有礼貌地说:“请问您尊姓大名?”我满怀歉意地从皮夹掏出名片奉上,然后慎重地替他们拍了一张别致的合影。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魏氏历代祖先积下的厚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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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美浓,回家的小孩(四)------

双双对对的身影

有些照片对摄影者本人有特殊意义,但在观众眼中却可能平淡无奇,这一幕正是如此。两位小女孩似乎是自己找伴长大过来的,父母都在外工作,祖母还得带襁褓中的弟妹,无暇照管她们。而祖父呢?多半是因酗酒过度身衰或早逝,这就是早年许多家庭的写照。然而,他们虽然生活艰困,却又极其乐观开朗,整天无忧无虑的,只求当下开心,不管明日无粮。反倒是我这个常往山上跑的都市人,总会见景生愁,按快门时带着浓浓的惆怅。

记得当年的一家周刊,不知哪来的消息,把一位黥面妇人说成“台湾最后一位巫医”。我从自己的照片档案中认出,她是一位羸弱老妇,整日沉默寡言,每回看到她都是蹲在自家门口,独自抽着自制的竹烟斗,不与人语。

媒体的报道竟使南澳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后来野外探险活动渐兴,泰雅族祖先的迁徙路线被一一重寻踏访,进而使南澳古道成为一些人士的精神梦乡。不幸的是,一位金控集团执行长虽是古道熟客,却在今年八月间于此坠崖身亡。能死在自己最钟爱的土地上,也算是有福了!

都市人到乡下猎奇,总把苦难当浪漫看,我倒是时时警惕自己,要多将镜头对准日常生活;细细体会对象的喜怒哀乐,胜读一堆闲书。再平凡之景也有不寻常的一刹那。南澳村这户人家的门前,两位老妇倚门寒暄,两只家犬同时回望着两个小女孩。原本的寂寥落寞都因双双对对的身影而冲淡了;按下快门,两对祖孙和两只家犬都不孤单了。

桃源村的过客

当印象模糊时,照片总能让人的回忆逐渐清晰起来。那天我迢迢来到高雄县桃源村,只当是路过,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流连的。村口是南部横贯公路的一站,正在兴建公交车调度场,两部大型挖土机震天价响,铲得尘土四处飞扬。我一心只想继续赶路,谁知前面路段因连日豪雨而坍方,公交车暂时停开。

不想折回的我只有徒步上山。长年扛着几十公斤重的摄影装备上山下海,临老才发现积成了脊椎严重侧弯。回想那一回,我可是足足走了五个小时,浑身都被淋湿了,才找到一处山村落脚。然而,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因为我拍到了一张好照片,走路就有这样的好处。有时搭公交车,眼见一个千载难逢的好镜头迎面而来,虽恨不得跳车,却只有扼腕兴叹!

我简单用过午餐,备好矿泉水、甜食便继续前进,一路都是上坡,得走到天池才能翻岭下山。才出山村不久,就看见一群布农族的庄稼人在割稻,稻田后方是高耸的天主教堂,前方是一排没事干却又不敢乱跑的小孩。眼前的这一幕,简直就是把当地居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家庭、工作和信仰全都包括在内了。

村民齐力把一家的稻子割完,再一同去忙别家的,这样不但效率高,也凝聚了族群的情感。在台湾,几乎所有的当地部落都能让人老远就能看到指向天际的十字架。西方宗教比清朝、日本总督、国民政府都更早更深地融入了他们的心灵;“哈利路亚”、“阿门”已是九族本地居民的共同语言。

人类学家有此一说:“一个社会在面临外来的超级文明时,会有文化休克的现象。”然而,一切文明的痕迹都印证了它仅是历史的过客。我是桃源村的过客,这群布农族人又何尝不是?说到底,整个人类的族群也不过是地球的过客而已!

车城的海角几号

台湾最南端的屏东县恒春半岛现在可热闹了,在我初造访的那年,半岛的入口车城还是一个完全吸引不了外客的所在,除非你是洋葱大盘商或货车司机。没错,当时这里的田野尽是洋葱,景色单调至极。是什么让它热闹起来的呢?还有什么会比摇滚音乐会来得更凶猛?

每年一度的“春呐音乐季”举行时,台湾各地的乐迷全往恒春半岛挤,旅馆得提早几个月订。从车城到垦丁、鹅銮鼻的民家,只要腾得出空间,都能当雅房出租。我是古典音乐及世界民族音乐的发烧友,自然不曾前来凑热闹。

“车城”之名其来有自。十七世纪中叶,郑成功收复台湾,命令部将率兵由水路前往岛屿南端开拓。兵船在附近登陆,土人用树枝搭架的茅舍远看就像是一摞摞的柴堆,因而将此处取名“柴寮”,后来人丁旺了便改称“柴城”,叫久了走音,就变成了现在的“车城”。

原本我是冲着车城的洋葱而来,并不知道它在台湾开发史上的地位,却因此发现了它血渍斑斑的过去:平地人和当地居民打仗,当地居民又和来侵的日本人打仗。以前历史课本没教的,现在全补习上了;洋葱田下,埋藏的竟是我们所不知道的惨痛。对一位旅者而言,掀开过往的伤口不是目的,向历史学习也会时有困惑。把相机镜头转向孩童,却会让我觉得,留下一张张无染赤子的笑靥,好过一切对历史的惋惜与辩证。

在电影《海角七号》大卖座之后,恒春又登上了新一波的高潮。男主角的家、女主角待过的饭店、邮差送信的沿途都成了热门观光景点。电影内容述及日据时代一位与本地女孩恋爱的日本男子,在日本战败后必须返国。两人分手后,一包收信地址为“海角七号”的信,寄出半个世纪后才被送达……

不知当年我在车城拍摄的那些民家,在日据时代的门牌是海角几号?

比利良的最后人家

有时,眼前明明出现一个绝佳的画面,却让人辛酸地按不下快门。那天,我告别比利良,在干涸的溪谷间与当地最后的那户人家擦身而过。走在最前头的母亲穿着褴褛、举步无力,失魂落魄的样子让我无法将相机对着她,只有转向她的家人:以裤为帽,赤身拖着玩具卡车的小儿子、顶着半袋米的二儿子和扛着杂货的丈夫。半个月的口粮还有着落,可是,在台北工作的大儿子久久还没寄钱回来,没钱就不能搬家。

位于台东县卑南乡的比利良是鲁凯族语“衣利浪”的汉译,意指“河的两岸”,地势倚山面海,每逢大雨就会遭逢山洪暴发。从数座被埋在土石流下的桥墩残骸,可知大水的破坏力道。历经多次水灾后,大半族人都已迁离,政府决定协助剩下的二十八户迁村,在河对岸提供土地,并补助重建房舍的三分之二经费。族人对此德政感激万分,我也趁着新屋即将落成之际前去与村民同庆,没想到,竟还有一户人家未搬离。

老部落已断水断电,这户人家独自守着形同废墟的荒凉村落,仿佛被文明遗弃了一般,孤寂可想而知。然而,在他们家那没被洪水冲走的残破梁柱和墙面上,仍旧让我看到坚守的传统:临时搭起的床头供着一堆小米穗,梁上悬着两把番刀、一串十字架念珠,一排山猪牙就挂在梁与墙之间拉起的铁丝上。一进门就能看到农收和狩猎的成果,显示了这家人的自重,并期待他人的敬重。时代的脚步早就飞奔到望不见的前头了,他们却仍把族人的习俗牢牢地守着,坚定的信仰就像那串高挂的念珠一样不受动摇。

每次重看这张照片,我就觉得,这家人肯定会渡过难关的。就像那光屁股的小子,只剩心爱的玩具车,却带着顶天立地的知足与自信。未完待续......欲知下回,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xiaoyida_com ,回复 xse92747 获取完整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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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人文社科小说 《人与土地》

作者:阮义忠
最后更新于:2016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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