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里的春天|潘無依自傳体小說|001

 

直到多年以后,我望着马德里的天空渐渐暗下来的那一刻,我依然觉得还爱着他爱得那么深刻像是血和泪交汇的河流翻滚着,每一分钟都不能停息⋯⋯



专 潘無依
纽约旅居




攝影師|高波
 一  
我拖着一箱破碎的爱来到马德里的那天晚上,下着雨。

一个西班牙女人去机场接我,并且把我带回了家。她告诉我,她明天要回马拉加。早上会有人来接我,并把我送去学校。

那个人是她男友的弟弟。

西班牙女人从柜子里拿出一本画册对我说:知道吗?这是我男朋友!他是画家!她怕我听不懂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西班牙女人亲吻画册时鼻孔上两个金环儿不停晃动,发出了一种清脆的响声,像一首童谣。

她又说,明天,他弟弟来接你!女人见了他,都会发疯!

说完,她把这本已经印上了三个红唇的画册放进了镶着金边的黑色柜子,并上了锁。我似乎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天真。尽管这个西班牙女人看上去比我大很多岁,但那种喜悦只属于恋爱中的年轻人。

我不知道那个西班牙女人是什么时候走的?门铃响时,我正在厨房洗杯子。当时我只想喝水,却发现所有的杯子都泡在水池里:咖啡杯,红酒杯,水杯,啤酒杯,还有两只儿童可乐杯标着MC赠送字样。

有人在电话里问,你是无依吗?我是桑。我在楼下等你。

五分钟以后,桑上了楼,因为我一直没有下去。我等他上来是为了帮我拿两个行李箱。它们对我来说太沉重,装满了十年逝去的青春,永远不可能回来的年轻和美貌。

我,那个曾经光彩夺目的夫人和母亲。而今觉得我就像一具干尸被装进这个行李箱,又亲手把自己拖到马德里,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

我打开门,只见两股泉水涌来,便大喊一声:人在哪儿?

你好!桑说了一句中文。

这时我才反映过来桑就站在身旁,刚才自己看到的只是他的两只眼睛。

Hola!我说了一句西语。

桑解释他只会说“你好”这一句中文。

我解释西语只会一点,于是下意识地打起了哑语手势。

我上了他的车,车子行驶在马路上,不停地发出怪叫。

桑提醒我系上安全带。那时的我,心是乱的。就在我上飞机前的那天下午,随着天空中一只怪鸟飞过头顶,嘶叫一声,我鸟屎挂在我头发上,我还没有来得及问自己为什么突然就跟着我的白发先生来了这个地方?而我们已跨出民政局大门,从此结束了我们戏剧般的婚姻。

那头白发突然对着天空长叹一声:当年,一堆乌鸦屎掉在我头上,我就成为了诗人。命!这是命!都是命!

我再一次朝天空望去,天上什么鸟没有,只有两片乌云。他那头白发却已消失在北京这条堵塞的三环路,似乎从来没有通畅的时候。

我爱他!我坚信直到现在依然那么爱他,那头白发,那个老人,那个永远长不大的诗人。

直到多年以后,我望着马德里的天空渐渐暗下来的那一刻,我依然觉得还爱着他爱得那么深刻像是血和泪交汇的河流翻滚着,每一分钟都不能停息。不能去想!因为那会使人死亡。如果死亡足以证明爱情如果死亡可以挽回从前的恩爱,那么我想用命去换取。因为死亡也无法使过去重新开始,于是我选择了活下来!

那夜,我坐上飞往罗马的飞机,意大利小伙递给我红酒时,我说了句Grazie!那么自然。好象我们在罗马的日子就在眼前,那头白发似乎还躺在身边,在罗马一家陈旧的酒店,电梯老得让人感觉随时要出故障。如果没有爱,我们怎么会每分每秒在一起,从不分开。就是上厕所的时间都要相互道别一声。

诗人欧阳江河说,人家是一辈子夫妻,你们二十四小时在一起,这辈子也就是两辈子!

似乎午夜巴黎还在眼前,为了让我见到巴黎圣母院,为了我见到艾菲尔铁塔,诗人多多盯着巴黎出租车上的计价器不停地唠叨:他为了你,不要命了!而今,我坐在同一架飞往罗马的航班,我却离开了他!离开了两个天使般的孩子。独自前往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西班牙!

车子还在马德里温柔的坡度上行驶。

桑问我,是否喜欢听西语歌?

我望着他黑色的卷发,点了点头。车还在行驶,驶过一个荒凉的山坡,像是我的人生,前面好象没有路了,但车子依然在行驶……

车速很慢,或许是桑为了让我了解马德里放慢了车速,或许是那时的我,自己放慢了速度,以至于身边的一切都慢了……

桑把我带进了他的公寓。

两只眼睛在幽暗的光线中发绿。

桑介绍说,这里是厨房。如果你有兴趣,可以自己做吃的。这里是卫生间,因为这个卫生间的淋浴坏了,你可以去我卧室洗澡。这里是客厅,这是电视,如果想听音乐,那里有很多碟。这是儿童房。我有两个孩子,所以你今天可以放心住在这里。这两个床都可以,如果你喜欢爬上爬下,你可以睡这里。他指了指儿童床的上铺说,很安全。放心吧。不会掉下来。

那时我想说,我也有两个孩子,突然又哽住了。好象什么东西卡住了,像失哑一般,想说又说不出来。

他的眼睛,随着光线绿得通透。它让我想起好友店里的祖母绿,卖得很昂贵,每颗都有被专家签定过的证书。

透过他的眼睛似乎能看到另一种光,傲!

桑递给我一把钥匙说:这是公寓的钥匙。你走后把它放在桌子上就可以!我去庄园住,大概是周三回来。所以你不用担心没有地方住,因为你有几天的时间找房子。这是那个学生公寓的电话,你可以问。大概是在这条街。他把一张纸条给了我,又说,这里离你学校很近,你只要直走,一直往前走不用拐弯就到了你的大学。如果你有不清楚的地方或者走丢了,你给我打电话。这是我的电话。他把电话写在了那张纸上,说,这是那家出租公寓的电话,这是我的。你不要弄错了。都记好以后,他教会我怎么开门锁门和使用一架极其古老的欧式木制电梯。

我说,很喜欢这电梯,在罗马我坐过这样的电梯。

但我没有说下去,那时我的心突然又碎了一地。

然后,他带我下楼。告诉我旁边是两家酒吧,都不贵。晚上喜欢喝酒就去那儿喝。他说,我哥哥是画家,他住在中国,中国人喜欢喝很多酒。晚上你可以去这里喝酒。因为就在楼下,所以我不担心你会丢!

我喜欢喝酒,酒是我的命。

他笑了笑,都清楚了吗?钥匙是否还需要再开一遍?

我说,不用了,都会了。

他又问,你再看一下路,认识吗?

我说,放心吧,我没有问题。

他说,我相信你没有问题。Ok!今天你好好休息,什么都不想!喝酒睡觉!

途中,我们去了马德里大学。

在一片寂静的山坡上金黄色的树林里,落叶满地,桑推开办公室的门,向教授们解释了我由于签证晚了而迟到了一个月,希望他们给我两天的时间,因为我要找房子住。所以安排在周一对我的西班牙语言进行测试。

我说,谢谢你。

他说,不用客气。

桑走时推着一个咖色的皮质行李箱泛着岁月衰退的痕迹。我有那么一种感动和酸楚。看着他行李箱的滑轮渐渐远去,它似乎滑去了我很多的忧伤,一点一点,很久远,那在中国的所有情感……
  二  


早上醒来,我躺在儿童房,到处是玩具,汽车,海盗船,还有很多银币撒在地板上,童话书,纸片。我抱着一个洋娃娃,很想给她打针,喂她吃药,觉得她好象是病了。我从一个小药箱里找到了听疹器,体温计,针筒。给她取了个名字叫秘密。好象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洋娃娃。这么蓝的眼睛会转,一碰她的肚脐,她就哭了。

娃娃的哭声让我回到了遥远的中国。在江南的水乡,奶奶就这么每天把我抱在灶口带大了我。因为我生下来只有三斤,像一只耗子。怕我冻死,她每天把我抱在灶口取暖。那时没有钱买洋娃娃,她用布缝成一个像娃娃的东西给我做玩具。

村里的那条河流是那么清晰,它流淌着她,一个农村妇女对我的全部的爱。奶奶不认得太多的字,只是小时候在私塾里念过几年书,她告诉我,那时先生很严厉,每天身上带一把尺子。不会背就用尺子打手心。奶奶拿着尺子打过我很多次拿针扎过我不计其数还用麻袋把我装起来沉到河里去。

就是这条河流。

它流淌着我所有的叛逆。

因为我太淘气太任性因为我从小的基因里就布满了反叛。但是我的奶奶,她爱我。她以她的方式惩罚我之后,从她破了的棉裤兜里掏出一个鸡蛋。家里的母鸡只生一个鸡蛋。每天天还没有亮时她就要去鸡窝里把那个蛋掏出来放在那口大灶里煮熟了偷偷地给我。因为家里有三个孙女儿,但母鸡只生一个蛋。她只能趁着天没有亮就偷偷把蛋放在我的枕头边。因为那两个孙女都喝过人奶,我早产,我的母亲没有奶水,我从来不知道人奶是什么味?当我成为母亲的那天下午,医生给她挤出的第一口奶,我喂给了自己。

确实是甘甜的!

当时的我只有三斤,医生说恐怕养不活了。奶奶就把我包在一张草纸里坐着机动船从城里的医院把我带回了这个小乡村。按理,她是我外婆,但她希望我叫她奶奶。于是我随了她的姓。奶奶的一生都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子,就是邻村她都没有去过。她的亲生母亲是这里远近闻名的大家闺秀,雪白的皮肤瓜子脸却从来不对人笑。她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她走过的地方都会有一种虫子莫名死亡。只要她摆动她的红裙,田里的农夫们都会放下锄头,所有的青蛙都跳出来了,所有的虫子都死了。她在生下我奶奶以后难产死了。而她的后妈在我奶奶五岁那年,因为在上海做珠宝生意亏得血本无归而跳河自杀了。

就死在条河。

奶奶每天都要在这条河淘米洗菜,而这里埋葬着她的后妈。之后,奶奶得了一种头晕病经常会犯,一犯就在床上躺几天有时甚至几周:头晕啊头晕啊。

我给洋娃娃喂完药后把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那时的太阳已把整个屋子照得通亮,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柜子,简洁干净。

很亲切。我的家也是这样的白色窗帘这样的白墙这样的儿童房。我突然感觉床上躺着的不是那个会哭的洋娃娃是我女儿,她四岁了。她叫秘密。因为她生下来时太小,从我的身体里掉落时,红色的一团。我大哭起来,哭得比我怀里的婴儿还响!我的儿子也来看望我,看着床上多了一个小东西,问我:妈妈姐,你的大肚子怎么没有了?真奇怪?他到处找我的大肚子,那时他三岁多,叫我:妈妈姐。或许在他的印象中,他和我有一个共同的爸爸。一个白发老头。他比我整整大了三十岁。他喊我,我宝,喊他儿子,宝宝。

当我再一次抱起她,喊她秘密。我发现她流眼泪了。我确定她不是洋娃娃,她是我的女儿,她要找妈妈。

我抱着她很久很久,想给她一点爱,多一点,甚至是所有的爱。这是一种天生具备的母性。我紧紧地抱着她,抱着她,很强烈地爱。

窗外的歌声,叫喊声把我从遥远的东方又喊回到了西方。

我推开窗户,男人,女人,酒瓶,香烟,雪茄,大麻味弥漫在大街上。

这里是欧洲,所有女人梦想的浪漫地方。这片地中海的大陆,它似乎为爱情所造。

这是那个西班牙男人的家,墙壁上是他两个孩子的照片,金发碧眼,和手里的洋娃娃一模一样。

我放下了手里的洋娃娃,把她装进了盒子。

她只是一个四岁孩子的玩具!

它或许是我生命中缺少的那部分爱。
  三  


弯曲的街道米黄色的房子像从白巧克力中捏起来的,奶油般香甜。阳光耀眼,金色绚烂,几乎所有人都戴着墨镜。大街上的男女在欢呼,是球赛。巴塞赢了马德里。梅西把球踢得精心动魄!男人女人们都端着酒瓶边喝边喊!女人们叼着烟踩着高跟走在大街上,似乎一切都不在乎。

烟圈一个个飘在头顶,所有烦恼也随之散去了。

狂欢!这里是西班牙。人们多么疯狂!

有首墨西哥的歌这么唱:我去了西班牙!人们是这么疯狂。搞!整日整夜!整日整夜!人们是这么疯狂。

年轻人都带着巨大的耳机,走在大街站在地铁里双耳都浸在音乐里,感觉周围的车,房子,人,经济危机,五万人失业跟他们这样的神情相比那简直是自寻烦恼!牛崽裤都在屁股下面,男人露着两块紧绷的臀肌,女人露着雷丝丁字裤摆动着自己的性感。他们的脖子上都围着色彩绚烂的围巾。所有的搭配都极其到位,手上的戒指,鼻子上的小耳钉,色调和谐,每个人都像一幅油画,不管它是灰色的还是亮丽的,美!有时走着走着对面突然走来一个老人,白发,鲜红的嘴唇,胸前挂着深蓝色宝石,小手包镶着钻。走起路来那种自信和安静让人觉得:人老了也是一种骄傲!走在马德里,任何一个人的穿着都是美丽的,甚至是夸张但也极其沉着。总之怎么穿都对,怎么搭配都没有错!

我顺着纸条上的地址去了地铁,地铁站里的警察帮助我找到了要去的站并且带我走了一条特殊的通道。在这条黑色的通道里他问我哪个国家的?我说中国。他直言他不喜欢中国人,他们只知道钱。钱。钱。他把我送到车上,给了我一张地铁图,说,别走丢了。美女!

从地铁出来是一条繁华又古老的大街,旁边站着一个又高又瘦的警察,我问他,PEZ街在哪里?

他朝我挤了一眼吹了一声巨响的口哨,引得旁边的路人停了下来,于是对面两个警察也朝我这边走来。

他说,美女!你真的很漂亮!哪个国家的?

我说,我是中国学生。

一双棕色的眼睛又挤了一下,他说,我是马德里警察。我都不知道这条街在哪儿?何况你一个外国人?别担心,美女,我会帮你找到!他从裤兜里拿出一个手机,问我,见过这个吗?然后手机里出来一张地图。就这里。他说,美女,右!往右,有个广场,有喷泉!他怕我听不懂喷泉是什么东西?于是他整个人跳了起来,两手不挺的舞蹈,水!水!知道吗?往右!往右,就是!

傍晚的阳光还是那么强烈晒得我想睡觉。我又一次路过这里,警察们骑着骏马在广场上排成一排,突然又一声口哨,震天响。我回头,是他!给我路告诉我永远往右的那个警察。我要是真听了他,到了喷泉广场再往右就是回来了。

而他就在这里,骑着一匹棕色的马!

我很想跳上他的马背,和他一起绕着马德里往右!

往右!

……

(待續)

該小說由意大利西西里大学汉学家,

朱西女士翻译为意大利文,

并将在意大利出版发行。



潘无依
|自由作家 詩人 現旅居紐約
1980年生于湖州,自由作家,诗人。

毕业于湖州师院艺术系,研修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

曾在马德里康普顿斯大学,学习西班牙语。

自1999年起在《上海文学》、《收获》,《诗歌选刊》,

《中华小说选刊》,《江南》等杂志发表小说和诗歌。

2001年长篇小说《群居的甲虫》发表于《收获》,同年由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单行本。

2003年长篇小说《去年出走的猫》,作家出版社。

2011年出版《无一诗集》,炎黄出版社。

2011年至2013年居马德里。

2012年5月,应邀在西班牙巴塞罗那自治大学做文学演讲并朗诵诗歌。

2013年中篇小说《马德里的春天》发表于《江南》。

2014年,由意大利西西里大学翻译意大利文,将由意大利出版发行单行本。

2014年回国,应邀在浙江湖州师院演讲,湖州职业技术学院演讲。任作家网特邀主持人。

2014年,中篇小说《马德里的春天》获湖州市小说优秀作品奖。唯一一个。

计划出版的作品:

2011年至2013年《马德里日记》,未出版

2013年,长篇小说《阿毛阿狗》,未出版

2014年,中篇《湖水倒流的下午》,未出版

2015年,抗强拆《维权日记》,《抗强拆组诗》。

2015年,短篇小说《PATTAYA,你的夜》。

2015年,长篇《波波》,完稿,润色中。

参加的国际活动:

2006年,应邀参加意大利马切拉达国际音乐节,

2008年,应邀参加马其顿国际诗歌节

2009年,应邀参加青海湖国际诗歌节

2012年, 应邀参加巴塞罗那国际诗歌节

2016年,纽约曼哈顿国际中心,小说演讲:孤独是爱情的本质

诗歌,小说等已被翻译为,英,阿,日,马其顿,加泰罗尼亚语,意大利语等。

创作计划:

小说《情人的袈裟》,《JOSEMARIA 疯了》,拆迁小说《无顶之屋》。

2015年10月底,旅居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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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安琪儿   图片 /  作家供圖  欢迎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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