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一点】少年伦侬的卧房 马世芳

 

选自《歌物件》...





PS:本文所有图片为另外选配

这题目很难回答,但若硬要我选一首最喜欢的披头(Beatles)的歌,很可能是一九六六年的〈永远的草莓园〉(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打从十五岁初识披头,这首歌我应该听了不只一千遍,它的每一句吐纳、每一粒音符、每一道声效,都跟自己的掌纹一样熟悉。然而有一句歌词,始终搞不大明白:

Nothing is real, and nothing to get hung about

        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

高中时在校刊写披头分析文章,遇到这一句便卡住了。查字典,hang about似乎可以和hang around互通,那就姑且理解成「那里没有什么值得流连」吧。但明明整首歌都是以利物浦「草莓园」(Strawberry Field)作为精神原乡的象征啊,这么解释总觉得怪怪的。

直到那天在「草莓园」门口,听一位带团导游的出租车运将解说,我纔知道那句歌词的意思就像字面上说的:「犯不上吊死的罪」──约翰伦农(John Lennon)小时候常常跟玩伴爬墙跑到「草莓园」的庭院去玩,屡被抚养他的姨妈咪咪(Mimi)责骂。小伦农则回嘴道:「唉唷咪咪,他们不会因为这样就把你吊死的啦!」

John Lennon《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手稿


那天早上,当我走到「草莓园」著名的红漆花式铸铁门前,那儿并没有别的游客。我在照片上看过那扇门无数次,在脑中想象过无数次亲访此地的场景,但我终究是来晚了──二○一一年五月,「草莓园」拆下了那对百年历史的铸铁大门,换上全新的复制品。管理者说:「铁门老旧不堪,寿数已尽。」然而许多人怀疑他们真正的意图是要卖掉那两扇门。此举惹来利物浦市民和全球披头迷的怒火,就算要夷平伦敦塔、改建成观光饭店,也未必能引起更大的抗议声浪。不过,新门终究取代了老门。至少到现在为止,老门还妥妥地躺在仓库里,并没有被卖掉。或许哪天它会供在某个博物馆──最合适的去处莫过于利物浦观光胜地「披头故事馆」(The Beatles Story),反正馆里本来就有一景是「草莓园」大门复制品,不如就让它留在伦农的故乡吧。

我必须说,新门做得很不错,再过几年雨淋日晒,味道应该会更对。纔短短一年,铁门已经布满世界各地歌迷的涂鸦,和墙上层层迭迭的涂鸦连成一气。我站着看了很久,然后伸出手,轻抚古老门柱上红底白字的STRAWBERRY FIELD字样。这一天我等了二十五年。

1950年,10岁的John Lennon站在Mendips的大门前
「草莓园」在利物浦市郊的伍尔顿,十九世纪曾是种草莓的农场(铸铁门顶缘的装饰,正是一颗颗的草莓),一九三四年慈善机构救世军(Salvation Army)买下这块地,盖起了育幼院。伦农少年时代的家,就在「草莓园」隔邻的街区,每逢节日,救世军乐队的演奏声传过来,小伦农就会兴奋地跳上蹦下,要姨妈赶紧带他去看热闹。

一九六六年,披头狂潮早已横扫全球,然而梦想成真的代价,是连续几年精神和体力的彻底透支。伦农对一切失控与疯狂感到幻灭,面对可厌的现实、搁浅的婚姻,他一头栽进大麻和迷幻药的世界,写下了〈永远的草莓园〉:那童年玩耍的庭园,在意识流的告白中化为梦境深处的原乡。歌里提到的那棵树,则象征伦农成长过程的矛盾和纠结:

  No one I think is in my tree

        I mean it must be high or low

伦农多年后解释这首歌:「我一辈子都跟别人不一样......我太害羞、没自信。我想说的是:似乎没有人跟我一样屌,所以我要嘛是个疯子,要嘛就是天才。」

那棵树,据考证,最可能的灵感来自伦农儿时故居后院的一棵榆树。伦农的姨丈替他盖了一间树屋,小伦农常常躲在枝繁叶茂的树上消磨光阴,画画、写诗,从树上一眼就能望尽「草莓园」的庭院。那株榆树在七○年代末罹病枯死,仅存的一丛枝叶,如今陈列在「披头故事馆」供人瞻仰。
「草莓园」育幼院二○○五年正式关闭。铸铁大门深锁,通往庭园的道路蔓草芜生。作为利物浦最著名的景点,它其实一眼也就看完了。我在那儿待了半小时,专营「披头观光半日游」的出租车、厢型车前前后后载来五批游客,他们下车,听司机兼导游比划讲解,拍照留念,然后上车赶赴下一站,总共停留不过五分钟。我不禁庆幸自己选择「单人自助徒步行程」,每一站爱留多久就留多久。

离开「草莓园」,弯回曼洛夫大道,五分钟脚程,便是伦农少年时代的故居。你会先路经一道斑马线,那里曾是悲剧的场景:一九五八年七月十五日,伦农的母亲茱莉亚在过马路时被车撞死,当时伦农十七岁。他后来说:我失去母亲两次,第一次是她放弃抚养我,第二次是她的死──伦农的父母很早就分开了,大战正酣,母亲无力照顾伦农,只好把他交给姐姐抚养。母亲的死是伦农一生的痛,他在一九七○年那首〈妈妈〉(Mother)曾经痛切呼喊:

 妈妈,你拥有过我,我却不曾拥有你

     我想要你,你却不想要我

        于是我只能跟你说:

  再见,再见......

伦农从他二楼卧房的窗户,便能望见母亲倒卧血泊的伤心地。曼洛夫大道二五一号,那是他从五岁住到二十三岁的家。我在那幢房子外面驻足,冷雨淅淅落下。院门深锁,闲人免进,只有透过国民信托(National Trust)预约导览,纔能进去参观──二○○二年,老房子差点儿被拆,伦农遗孀小野洋子出面以十五万英镑买下产权,复原伦农少年时代的装潢细节,再把房子捐赠给国民信托,以保永续管理。

一辆观光出租车载着一对貌似南欧血统的母子来访,司机用简单的英语配合夸张的手势说故事:前些年有一天,一个人来敲门,主人打开大门,那人直直走上二楼,踏进伦农睡过的卧房,躺在那张床上,然后开始哭。你知道他是谁吗?巴布迪伦(Bob Dylan)!



唉,那故事太夸张了。真实情形是这样的:二○○九年五月迪伦在英国巡演,透过经纪人联系国民信托,希望能安排参加伦农故居导览。管理单位受宠若惊,他们从来没接待过这么大牌的巨星。他们让迪伦参加下午梯次的导览团,他细细翻看了纪念相册,并在伦农卧房流连良久。据说,那天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认出身边这个老头就是迪伦。

我在门外张望二楼伦农卧房的窗户,浮想联翩。冒着一阵一阵的冷雨,我跨越曼洛夫大道,穿过阿勒顿公园蜿蜒的小径。这段二十分钟的路程,是少年麦卡尼(Paul McCartney)和伦农无数次并肩走过的路线。他们背着吉他,哼着摇滚,讨论一起写的歌,从伦农家散步到福斯林路二十号的麦卡尼家。咪咪姨妈对少年伦农满脑子摇滚乐非常不以为然,对他那个流里流气的麦卡尼小朋友更是不假辞色,只准他从后门进屋。两人若要练歌,多半还是得跑到麦卡尼家。

麦卡尼家外观比伦农故居朴素,是战后兴建的连栋式国民住宅,如今也由国民信托管理。我隔着院子看了一阵,便决定回饭店得去预约伦农、麦卡尼故居的导览行程。

第二天下午,我就站在了少年伦农的卧房。



那是一车以英国老太太为主的观光客,我是最年轻的团员,也是唯一的外国人。是啊,披头狂潮颠峰时满场尖叫的少女,现在都六、七十岁啦。我跟在他们后面慢慢走上二楼,耐心地等里面的人看完出来,再轮到下一批进去。老太太们一个挨着一个,细细地看,轻轻地笑,间或发出小小的感叹。我也跟了进去,端详墙上的猫王和碧姬芭杜海报、单人床上的老摇滚杂志、床头摆的木吉他、临窗的书桌......。那是伦农躺在床上听着收音机、做着明星梦、抱着吉他写下第一批披头歌曲的所在。那小小的房间,便是我们如今所知的摇滚史的起点。

忽然, 一切声音淡了远了──我抬头,发现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那是人生中只会遇见寥寥几次的「魔术时刻」,像是瞬间被掷入平行宇宙的另一个空间。我一吋一吋扫视房间里的一切,深深呼吸。那是他呼吸过的空气,那是他熟悉的气味,那乡愁的气味不会变的,我知道。我感觉那空气通过我的鼻腔,进入我的肺,溶入我的血液。云破天开,阳光从拼花玻璃窗斜斜洒进来,照得那张老书桌一片灿烂。我站在少年伦农的卧房,踩在他踩过的地板,看着他看过的风景。

抬头四顾,那墙壁深深浸渗着古远而生猛的琴声和歌声。它们守着秘密,不发一语。
*****




歌物件

作者:马世芳

出版:新经典文化

出版时间:2014/06

语言:繁体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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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世芳

出版:理想国

出版时间:201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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