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朱文俭:卖菜包的女人(《我的父母亲》作品展)

 

这个女人就是她.........



卖菜包的女人


■朱文俭

深秋。北方。收割过高秆作物后,冬小麦还没染绿地皮,旷野陡然间显得空阔寂寥了。西风毫无遮拦地从远处光秃秃的岗上吹过来,田野里残留的干枯禾叶飒飒作响,佝偻着瘦弱身子准备背起沉重背篓的女人的夹袄衣襟,也随风飘起来。

她把最后一片半风干的萝卜干放进背篓,背对着篓蹲跪下来,两臂套进篓肩带,竭尽全力用背顶起背篓,然后两条腿相继由曲站直。虽然背篓沉重,但它被背进来了。女人微笑着,踉跄着往家赶,她知道乌云已压过头顶,但下雨落雪也要等她的事情做完了才会发生。

她艰难地走出田野,又吃力地走在大街上,脸上挂着笑容,她很想告诉路边的熟人和生人,自己要干一件大事了,但现在没有工夫停下来说话。

算上这篓,女人今天下午收获了五大篓萝卜干,这是她从菜农那儿赊来的,是一大拉车上千斤新鲜大萝卜变成的。五天前,天气晴朗,她用擦刀把新鲜的萝卜一个个擦成片,分成十多篓背到这片田野晾晒。今天早上,西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到她仰头望天的面颊上,寒意来得紧,快变天了。她匆匆撂下饭碗,便开始紧追慢赶收拾这摆满足有两亩麦地的希望,她知道,萝卜干最怕淋雨。

每篓半干萝卜干有上百斤重,对她来说太沉重了,但她没有帮手。当初,她拐弯抹角向男人提起她的宏伟计划时,马上就被否决,并给她兜头盖脸泼了一盆冷水,“我是老师,这些丢人现眼的事情我坚决不干,要干是你自己干,我是一个小手指也不会伸出帮忙的。”男人的话很决绝,她深信不疑。她的小儿子应该是个很好的帮手,但不能让他知道,他刚入大学,忙学业。自己决定的事,再苦再累自己扛。

她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解开外面夹袄所有的扣子,她已经浑身汗湿。

她的宏伟计划就是卖菜包,就在男人所在学校的食堂边摆个筐子卖菜包,这个计划是在小儿子入秋去更北方上大学后萌生的。儿子入学一次性缴了五千元学费,其中两千是十来年省吃俭用攒的,另外三千是由她卖着做裁缝的面子七邻八舍半个村子借来的,这些钱由她借来,凑齐为儿子缴学费,其中的每一毛钱也得由她偿还,因为男人并不同意给小儿子拿这么多钱去读大学。男人说过,没有好好读书,要花爹妈血汗钱读自费大学,这事他决不同意,他宁愿用这些钱给小儿子娶个农村媳妇。她觉得小儿子心气高,将来一定有出息的,不能委屈了他。不就是三千块钱吗,她要卖菜包挣钱,一毛一毛还债。她是个庄稼人,她能认识到用血汗浇灌的秧苗一定长得更旺实,收获会更丰硕。

当她把最后一片萝卜干摊晾好,天空中便开始飘起缕缕细雨,她估计,细雨下着下着就会变成朵朵雪花,但她不怕,萝卜干都收拾得停停当当了,该准备的工作也停停当当了。但她是个极其细心的裁缝,做任何事情总捋顺三遍。吃过晚饭后,她不自觉地开始清查备料和程序,因为这是平生第一次做这样的大生意,一定要成功。明天早上要包好、蒸熟、卖掉六十只菜包,中午六十只,晚上六十只,学生晚就寝前六十只,总数二百四十只菜包。

首批包菜包的两百斤面粉和五十斤粉丝是集市南角老李粮油店赊来的;和面、拌馅儿的两个铝合金大盆和蒸菜包的大蒸锅、两格笼屉是西街小宋炊具店欠来的;切菜剁馅儿的大砧板是请王木匠打的,料钱、工钱年底算;灶棚是自己亲手搭的,火灶是自己盘的,在农村老家里盘火灶时,她偷学了泥水师傅的手艺,她总跟小儿子说,艺多不压人,万事别求人;酱油作料,葱姜蒜,能欠则欠。给小儿子缴完学费,她已经是个身无分文的女人了。她一个人要忙一间包子铺的营生,凡事必须亲力亲为。做买卖要实诚,菜包料要足,馅儿要香,皮儿要薄,褶儿要捏均实,这样才好卖,学生高兴吃,才能挣来钱。

第二天早上,她四点钟就起来忙活了。学生食堂七点开饭,她必须赶在开饭前把菜包蒸好,装进筐子,挑到食堂前学生就餐经过的大路边等着。去早了菜包冷了不行,虽然她用自己灵巧的双手缝制了一个像睡袋样的保温袋,但时间长了水蒸汽会把菜包打湿,看相不好;去迟了更不行,上过早自修、饥肠辘辘的学生早就跑进食堂吃白面蒸馍去了,所以必须把时间掐得很准确。

先把昨晚煮得半熟的萝卜干和浸泡一夜的粉丝切碎拌匀,放上猪油和葱姜蒜等调料再搅拌,使味道充分被主料吸收,馅儿味道更鲜美;然后把放在温水锅上的面盆搬到大砧板上,挖出发酵好的面团,加一些面粉揉匀;接着点火烧水,与此同时,剁面剂,擀面皮,包菜捏褶,摆放在笼屉上醒着;水滚放笼屉开蒸,二十分钟菜包蒸熟出锅,放在一边凉三分钟后装进保暖袋。她一个人热火朝天地干着,陪伴她的只有白炽灯照过来拉长在灶棚地上的自己的影子。

刚下了一夜的雪,四周通风的灶棚内气温很低,但只穿着毛衣围着围裙的她却大汗淋漓,搭在脖子上的毛巾过一会就会湿透。菜包有些大,两屉放满也只能蒸二十个,她必须在上锅蒸上后的二十分钟内再包好二十个菜包,还要留出醒面的几分钟。二十分钟要完成一个剁、擀、包、捏、摆、醒整个过程。活做得紧凑有序、有条不紊,既节省时间,又节约柴火。但如此高强度操作,显然极其吃力,一锅菜包完成的工夫,她就出现了手忙脚乱的状况。

她告诫自己,小儿子总夸自己的妈妈是个优秀的裁缝,现在蒸菜包也要做得优秀,她不由得笑出了声,哼起了戏曲给自己加油。刚才因高强度的劳作快要痉挛的手指活泛起来,这是一双只有优秀裁缝才配拥有的手,现在用它们包菜包,竟然也慢慢地像给村里人做衣衫时,量、裁、缝、绣那样灵巧起来了。

当早自修的钟声敲响,学生们蜂拥而来时,她刚把两大筐菜包用扁担挑到大路边上,长出一口粗气,放下心来。零星的雪花飘落在脸上,她觉得凉凉的,很惬意。学生们远远地走过来,看见了她,三三两两议论着。

“快看,那个女人守在路边干啥?”

“不认识,过去看看。”

三五成群围拢来,他们被好奇吸引,忘了肚子很饿。

“喂,蹲这儿卖啥东西?”

“菜包子,萝卜粉丝馅儿的大菜包。”她扬起脸,大声回答。

“好吃不好吃?”

“不好吃不要钱,快来尝尝吧!”她对自己做的菜包很放心。

“几两饭票一个?”

“三两一个。”

“给我一个。”

“给我两个”……

“真好吃!”买了菜包的学生一边吃着,一边夸着,并顺手自觉地把饭票放进女人身边的小簸箩里,这里面本来放着她裁剪衣服常用的工具,现在它也改行了。

“再给我一个。怎么没了?你做的也太少了!”

“谁让你刚才只买一个,不够吃了,去吃食堂里难吃的白面馍吧。我买仨都吃光了,太好吃了!”另一个学生打着饱嗝,在嘲笑只买一个的那位。

中午的时候,她蒸了一百个菜包,被拥挤过来的学生一扫而光,晚上、晚自修放学后也是一个不剩被学生抢光了。

卖菜包的生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就成了学生口中的卖菜包的女人,她对这个称呼甚至有些得意。

这些事是小儿子在外地工作十年后,春节回家看望她,她边熟练地包着菜包边高兴地说出来的。述说时,她已经褶皱满布的脸上挂着笑意,昏花的双眼漾满得意和自豪。

如今,卖菜包的故事已经很少有人提及。也许,当年吃过她菜包的学生们会偶尔提起,还有伸手帮她的集市上的生意人、村人闲谈时,会扯到那个卖菜包的女人。但大家也许很快会把她淡忘掉,连同前几年刚竖在村外旷野里她的没有墓碑的坟头。

我想在她坟头立上一块墓碑,上面写着:这位曾经卖过菜包的女人,是我的母亲。

作者系浙江省杭州市萧山区第三中等职业学校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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