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程小凤 归宁之礼,女性之悲 ——解读《诗经》中的“卫女思归”现象

 

归宁之礼,女性之悲——解读《诗经》中的“卫女思归”现象程小凤摘要:“卫女思归”主要是指远嫁异地的卫国女子从婚...



摘要:“卫女思归”主要是指远嫁异地的卫国女子从婚恋到思乡的感情变化过程,涉及和体现了春秋时期父母殁而不得归的归宁习俗与江河日下的女性地位。现试以《诗经》中的《邶风·泉水》、《鄘风·载驰》和《卫风·竹竿》来解读“卫女思归”,通过具体分析诗中卫女思乡难归的婚后生活,推测卫女的历史身份可能是卫宣公之女许穆夫人,并从中看其背后的无奈悲哀。

关键词:《诗经》;《泉水》;《载驰》;《竹竿》;“卫女思归”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CN61-1487-(2017)08-0041-05

一、前言

《诗经》中存在大量的像婚恋诗、思妇诗、弃妇诗这样的女性诗歌,她们或纯真无邪,或娇羞幸福,或思亲忧国,或伤怀悲愁。细细品读,便会发现思妇诗在其中占据了很大篇幅,而“卫女思归”则是思妇诗中一个比较独特的现象。

《国风》之《邶风》十九及《鄘风》、《卫风》各十共同组成了《卫诗》三十九篇,史说源于康叔①之初兼并了邶、鄘二国。由此,世人多以为《卫风》居于《邶风》、《鄘风》之后的原因,或为卫有兼国之罪。



且看当中《邶风·泉水》之“靡日不思”、《鄘风·载驰》之“我思不閟”、《卫风·竹竿》之“岂不尔思”,这些卫地诗歌里的主人翁在远嫁他国之后,胸中深藏着对故乡亲人的思念。其担忧于家国的安危,悲哀于不得归的无奈,既有小女子的轻愁,也有巾帼的大气。三篇亦皆为“卫女思归”的代表之作。

二、卫女身份探究

《毛诗序》言《泉水》“卫女思归也。嫁于诸侯,父母终,思归宁而不得”;言《载驰》“许穆夫人作也……闵卫之亡,伤许之小,力不能救,思归唁其兄,又义不得”;言《竹竿》“卫女思归也。适异国而不见答,思而能以礼者也”。[1]195《载驰》小序中的许穆夫人乃春秋卫国人,故三首诗都可作“卫女思归”来看。然这里的卫女究竟是谁呢?她们会不会是同一个人?由于诗三百里面的大部分篇目作者不详,春秋又距今已远,实物资料早已难寻,因此这里“卫女”的身份自古以来众说纷纭。



(一)许穆夫人说

从《毛诗序》之言可看出,其认为《载驰》的作者是许穆夫人,而《泉水》与《竹竿》的作者只说是远嫁的卫国诸侯之女和“适异国”之人。再据朱熹注后两首为“卫女嫁于诸侯”,[2]18猜想《竹竿》的作者身份或同《泉水》。

关于《载驰》由谁所作,历来没有争议。《左传·闵公二年》记载:“冬,十二月,狄人伐卫……遂灭卫……宋桓公逆(卫民于)诸河……立戴公以庐于曹。许穆夫人赋《载驰》。”[3]265绝大多数的近代学者对此颇为认同。②

许穆夫人具体乃何许人也?史书上说,齐僖公之女宣姜本婚配于卫宣公之子伋,后被强夺而嫁宣公,宣公另一子硕又烝③于宣姜,生齐子、卫戴公、卫文公、宋桓夫人和许穆夫人。名义上许穆夫人应为宣公之女,因嫁许穆公而称许穆夫人。



既然《载驰》的作者已基本明了,那么在此只需着重探讨《泉水》与《竹竿》这两首诗的作者是谁。有人说仍为许穆夫人,也有人说是许穆夫人的媵女,④还有人说是宋桓夫人(许穆夫人之姊)或邢侯夫人(许穆夫人姨母),但皆无确凿证据。

高亨的《诗经今注》认为《泉水》由许穆夫人所作,缘于狄人攻卫,其欲归卫而被大夫所阻,故作《泉水》、《载驰》。[4]36翟相君的《许穆夫人的爱国诗篇——〈泉水〉新解》[5]和罗文博的《我国古代第一位爱国女诗人——许穆会夫人及〈载驰〉、〈泉水〉解》[6]亦同。翟的分析是许穆夫人归唁卫侯至于漕邑,停留数月计划复国,作《泉水》以抒发救国无门的苦闷心情,后在春末夏初之时作《载驰》,决定亲赴大国求援;罗从诗的内容上分析得出,《泉水》为许穆夫人在知晓卫难后奔赴漕邑途中所写,这时还不曾发生许大夫半路阻拦之事,直至大夫前来,方致使许穆夫人返许而作《载驰》。

明人何楷和清人魏源以为这三首诗均是许穆夫人所作,前者首提这一新说,后者做了进一步的认定和论证。魏源在《诗古微》中指出,《载驰》作于初闻卫难之时,许穆夫人欲控于大邦,却不知“谁因谁极”;《泉水》则与“所因所极”之国大有关联;《竹竿》为雨过天晴之作,全诗氛围虽平缓明净,诗人实依旧哀伤于卫都的沦丧,曾经游玩的故地已属狄人,不知要等到何时才可复国。[7]从中可见许穆夫人先作《载驰》,再作《泉水》,后作《竹竿》,随着家国境遇的转变,作者的心情也在变化,因此赋诗以表伤怀之情。但有人认为诗人应先作《竹竿》,再作《泉水》,后作《载驰》,这个方面此处暂不做详述。汪云香的《许穆夫人和她的三首爱国诗》同意何、魏二人的观点。[8]因为许穆夫人对后世影响十分深远,如果其作品只有《载驰》一篇显然难以理解,由此来推测许穆夫人作《泉水》、《竹竿》的可能性很大。在写作顺序方面,汪亦同魏说。



(二)媵女说、宋桓夫人说和邢侯夫人说

然而《毛诗后笺》却言《卫诗》中“惟许穆夫人之《载驰》乃其自作”。[9]270方玉润的《诗经原始》认为,《泉水》是许穆夫人的媵女于《载驰》的唱和之作,与《竹竿》意旨迥异;且言姚际恒诘难何说:“何氏楷则以此篇(《泉水》)及《竹竿》一例,与《载驰》为许穆夫人不能救卫……姚氏际恒驳之……(《泉水》)多复句,(三首诗)非一人作。又疑为许穆夫人媵妾之词”。可知方、姚皆以为《泉水》由许穆夫人的媵女所作,但终未下肯定结论。[10]142

由于《毛诗序》仅言《泉水》的作者为卫侯之女,故而黄中松先生在《诗疑辨证》一书中依此为据,疑为宋桓夫人或邢侯夫人作。[11]后又因无明文记载,终言这一问题不必予以深究,可知他也是推测罢了。

贾庆申、翟相君的《许穆夫人著作考》认为,这三篇应都是许穆夫人同期的作品。若以卫侯之女的身份为限,作者或在许穆夫人、宋桓夫人和邢侯夫人三人之间,然仔细分析过后,二人还是赞同许穆夫人一说。其排除宋桓夫人的理由是,她虽与许穆夫人所处时代与出嫁路线相同,但在卫国危亡之际,许国不支持许穆夫人归卫救国,宋桓公却帮助卫人在漕邑建都,故与诗中情况不符;邢侯夫人的处境与三首诗大相径庭,亦排除。[12]

此外,关于《竹竿》作者的性别,今人或有另辟蹊径、剑走偏锋,推翻以上传统之论而言《竹竿》为男子所作。如杨宝山的《的男性视角解读》对于此诗的理解是,一位失意男子对远嫁的心爱姑娘念念不忘。[13]因为这首诗没有固定的作者和特定的背景,如此读来其实也不无道理。



总的来说,卫女到底是谁,本身就是一个众说纷纭的问题。纵观众人看法之后,笔者认为《载驰》应由许穆夫人所作,《泉水》和《竹竿》的作者则大致有许穆夫人本人、许穆夫人的陪嫁女、许穆夫人的姐姐宋桓夫人或姨母邢侯夫人这几种观点。可见此三篇作者的身份,皆与许穆夫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在没有确证的情况下,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心目中的卫女人选,只要言之合理、情之和洽、无伤大雅、论断有据即可。

三、诗中的“卫女思归”

 

现针对三首诗各章的字词、语句进行细致分析,深入浅出地观察诗中字里行间表露出来的“卫女思归”现象,以理解卫女鲜活复杂的心路历程,及对故国亲人的思念之情。具体解读如下:

(一)《泉水》

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

娈彼诸姬,聊与之谋。出宿于泲,饮饯于祢。

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问我诸姑,遂及伯姊。

出宿于干,饮饯于言。载脂载舝,还车言迈

遄臻于卫,不瑕有害?我思肥泉,兹之永叹。

思须与漕,我心悠悠。驾言出游,以写我忧。[14]309

1.以水喻情

“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毛传》言此为起兴之句,《郑笺》以为这句的泉水入淇恰如卫女出嫁到了异国。[1]195《毛诗传笺通释》却说泉源于淇犹女归于卫,认为卫女欲归而非远嫁。[15]147由《诗集传》释泉水终入淇水可证。[2]17笔者同马瑞辰之说,因本诗既写“卫女思归”,显然马的解释更加符合诗意。《诗经译注》言“毖”为涌流,[16]59“流于淇”便是其归卫的象征。“有怀于卫,靡日不思。”《毛诗传笺通释》以《卷耳》和《野有死麕》篇中“怀”之解,认为这里的“怀”意为“思”;[15]147《郑笺》训“怀”为“至”,且言“有所至念于卫”,“至”和“思”相通。[1]196故“怀”意为“思”,与后言之“思”重复以显程度之深。“娈彼诸姬,聊与之谋。”《毛传》训“诸姬”为同姓女,《郑笺》言未嫁之女;[1]196《毛诗后笺》则释为陪嫁女,[9]202胡承珙以为诗人是远嫁的卫侯之女,婚嫁需以同姓女作陪,因而有人依此衍生出了作者应为媵女的猜想。

2.临归离别

“出宿于泲,饮饯于祢。”《郑笺》言“泲”和“祢”为夫国使者至卫所经之地,[1]196《诗经译注》释“泲”为卫地。[16]59笔者不同意《郑笺》之说,理由是文中诗人应已踏上了归卫的道路,并经过了泲、祢二地。此乃叙述卫女由异国回乡途中所经历之事。“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这句诗还在《竹竿》和《蝃蝀》中出现过。《郑笺》言“行”为“道”,[1]196《毛诗传笺通释》却训“行”为嫁,周代行于天子、诸侯或卿者为嫁。[15]148可见《郑笺》之训有失。古有女子远嫁后的归宁之礼,父母在可归宁,反之则不得归,在这里,《毛序》和《诗集传》将诗人看作是一个父母已故而不能归的女子。但笔者更偏向于《郑笺》“礼缘人情,使得归宁”的说法。世人皆有七情六欲,基于情理,卫女应可归卫。“问我诸姑,遂及伯姊。”《毛传》说“姑”是对父之姊妹的称呼,与自己同辈的女性长者是为“姊”;《郑笺》曰:“宁则……先姑后姊,尊姑也。”[1]197在此示长幼尊卑之礼。



3.中途被阻

“出宿于干,饮饯于言。”《毛传》释“干”和“言”为所至国的郊野边境,犹上文的“泲”和“祢”。[1]198有关两地的具体位置,《诗经译注》直言尚不可考,说法很多却未有实证。[16]60正如《郑笺》所言,干、言、泲、祢其实都是归卫途中所经之地,只是地点和远近不可知而已。“载脂载舝,还车言迈。”《郑笺》言此“车”乃其嫁时所乘,归亦乘。[1]198“脂”与“舝”即为车油与车轴。车马已备,诗人就要坐着嫁车回国,表露出卫女归家心切的心情。“遄臻于卫,不瑕有害。”《毛传》对“害”字没有解释,《郑笺》训“害”为“何”。《毛诗郑笺平议》以为“不瑕有害”应犹“不还害”,即不恤人言,[17]36笔者同。此时卫女快要抵达母国,然归宁之礼令其不被体恤,于半路被阻拦,作者想要解释的急切之情,与不得归的哀怨之情互为交织,心绪渐渐烦躁焦灼。

4.出游解忧

“我思肥泉,兹之永叹。”《郑笺》释“肥泉”为自卫而来所渡之卫水,故思水长叹。[1]199肥泉既是卫水,思念肥泉便是思念卫地。《毛诗传笺通释》言肥泉可不受拘束地流入卫国,卫女却在出嫁之后不得归。[15]151笔者以为“兹”为“滋”的通假字,《说文解字》言“滋,益也”,[18]552意为更加。“思须与漕,我心悠悠。”《毛传》训“须”和“漕”为卫邑,《郑笺》认为二者是自卫而来所经之邑,所以思之。《诗经译注》释“须”乃卫旧都,“漕”为后迁之地[16]60;《毛诗传笺通释》言皆处汉白马县境内,且此诗作于卫渡河后。[15]151故思“须”和“漕”即是思卫,与思“肥泉”的意义一样。“驾言出游,以写我忧。”《毛传》释“写”为“除”[1]199;《诗经译注》则认为“写”通“泻”,意为宣泄。[16]60两种说法实际上是相通的,都是排遣忧愁之意。



在这首诗中总共出现了三个“思”字,分别位于首章“靡日不思”、末章“我思肥泉”和“思须与漕”。匆匆而归,半路被阻,思而不得,唯有意难平。怅然若失的卫女只好出去散心以解忧愁,然而却治标不治本。全诗既有动人的画面感,又有情感的肆意宣泄。作为读者,感同身受的同时,不禁同情起这位被压制在礼教之下的思归卫女。

(二)《载驰》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

大夫跋涉,我心则忧。既不我嘉,不能旋反。

视尔不臧,我思不远。既不我嘉,不能旋济?

视尔不臧,我思不閟。陟彼阿丘,言采其蝱。

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人尤之,众穉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

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14]320

在前面的《毛诗序》当中,已经表明了《载驰》的写作背景。关于这段历史,《史记·卫康叔世家》亦有记载:“九年,翟(古同狄)伐卫……遂入,杀懿公。”[19]229即公元前660年狄人攻卫,懿公祸国战死,立戴公于漕邑,继位一月而亡,又立其弟文公。

本诗大致有四章和五章两种分法。《诗集传》云“旧说此诗五章……苏氏(苏辙)合二章三章以为一章”,[2]24实际上苏辙言五章而朱熹误。在此,笔者且依据传统的五章说予以划分。



1.归宁不得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诗三家义集疏》中说吊生和吊失国皆为“唁”,[20]259许穆夫人快马驱驰以为吊唁卫侯。然这里的“卫侯”又是谁呢?《郑笺》认为是戴公[1]250;《毛诗后笺》以戴公立仅一月为由,而认为应是文公。[9]271“吊生曰唁”,故卫侯须是活人。有人说戴公元年是公元前660年,也有人说戴公根本没有自己的纪年,因为他并未活到第二年开春。按照《郑笺》的戴公之说(亦为历来观点)来分析,至少诗人在归卫途中戴公尚在人世,抑或逝世消息还未传开。“驱马悠悠,言至于漕。”《毛传》释“悠悠”为远貌,“漕”同《泉水》。[1]250“大夫跋涉,我心则忧。”《郑笺》以为“大夫”乃卫大夫,[1]250是为前来告卫难于许;但《诗经译注》认为应是许大夫,[16]83《毛诗后笺》同之。笔者更为赞同第二种观点。因为由上文可知,诗人或已奔驰于归卫的道路之上,作诗前便已接到了故国将亡的消息,所以不会是卫大夫。

2.愤怒不平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郑笺》训“嘉”为“善”,意为许人不善卫女唁兄,同时《毛传》且言终“不能旋反”其思。[1]250大夫虽不尽赞同诗人的主张,却亦不能令其回心转意。“视尔不臧,我思不远。”《郑笺》释“臧”为“善”,“尔”即许大夫。[1]250《诗经译注》训“视”为“比”、“我思”为我所考虑的计谋。[16]83《诗集传》训“远”犹“妄”因卫女行为不合礼制,故朱熹言“妄”[2]23;《毛诗传笺通释》则言“远”犹“去”,与下文“我思不閟”中的“閟”同义,而“閟”是闭、止的意思。[15]192诗人想通过这句表明许大夫的居心不良,以及许穆夫人对许人不助其支援卫国的不满。

3.固执继行



“既不我嘉,不能旋济?”此中的“济”字,《毛诗传笺通释》以为通“霁”,停止的意思;[15]191而《诗集传》训“济”为“渡”,缘于归卫途中需要渡水。[2]23笔者较为认同前者,因为本句与“既不我嘉,不能旋反”义同。“视尔不臧,我思不閟。”《郑笺》释“不臧”为许大夫来者不善。[1]251此句与“视尔不臧,我思不远”相对应,意为如果思归之情不止,那么卫女回家的步伐亦不会停。表现出了卫女纵使许大夫百般阻拦、千般刁难也不改其初衷。

4.烦郁不满

“陟彼阿丘,言采其蝱。”《毛传》言“蝱”即贝母,可疗疾。[1]251但诗人其实并没有身体上的疾病,唯有思归不得致使心中满怀抑郁。《毛诗后笺》亦引《东莱文集》释“蝱”为治病之物。[9]274这本是起兴之句,采贝母对于无病与有病之人而言,是有轻重缓急之分的。卫女行动急切,自是由于思卫的心病已深。而《郑笺》以为其登高采药,犹至异国请求援卫,[1]251极言诗中的深意。“女子善怀,亦各有行。”《郑笺》训“善”犹“多”、“怀”为“思”,因为女子多有思念与感怀,才会采蝱解忧。“许人尤之,众樨且狂。”《毛传》释“尤”为“过”[1]251;《诗经今注》则训“尤”为指责、“樨”同“稚”。[4]50此处诗人讥讽许大夫幼稚狂妄,只会义愤填膺地予以指责。

5.计划救国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毛诗》认为诗人欲行于卫国郊野,且视麦之盛长,《郑笺》言“芃芃”暗指麦未收而民将困。[1]252通过此句可以判断,许穆夫人此行发生在狄灭卫第二年麦盛的春夏之交。《郑笺》从麦子无人来收,远观到了卫国当下国破家亡、百姓流离失所的物是人非之状。“控于大邦,谁因谁极?”《毛诗》训“控”为“引”[1]252;《毛诗后笺》则言赴告。[9]274意为诗人欲将卫难赴告于大国。可是究竟可以依靠哪个大国,并使其伸以援手呢?《诗经译注》释“大邦”为齐国。[16]83无可否认齐乃春秋大国,但此处不应这般直译,否则后句中的疑问便显得非常多余了。《郑笺》曰:“卫侯之欲求援……亦谁因乎?由谁至乎?”[1]252即言卫侯至大国,或大国至卫。于省吾先生对此颇有异议,认为应由归卫后的许穆夫人至大国求援。[21]109故而所至之人既不是卫侯,也不是“大邦”,而是许穆夫人。“大夫君子,无我有尤。”《郑笺》释“君子”为国中贤者;[1]252《诗集传》以其为许众人[2]24;而《诗经今注》认为统治阶级通称为“君子”。[4]50“大夫”即是之前提到的许大夫,故“大夫君子”皆为许国的一众为政者。“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毛诗传笺通释》训“之”为“思”,[15]193意为许人之思不如诗人思之笃厚;然《诗经译注》释“之”为主意。[16]83以此略知古今之异,但都有一定的道理。



在这首诗中总共出现了三个“思”字,分别位于第二章“我思不远”、“我思不閟”以及最后一章“百尔所思”。许穆夫人的“思”比较复杂,有对兄长逝世的悲伤,对卫国将亡的无奈,还有对子民流亡的担忧,爱国与忧民之情赫然纸上。这位生活在两千多年前的女子尚且拥有这般伟大的魄力与胸怀,无怪乎刘向赞其慈惠而又远识。

(三)《竹竿》

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

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或为“远父母兄弟”)

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傩。

淇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14]325

1.思乡思亲



“籊竹竿,以钓于淇。”《诗集传》释“竹”为卫物、“淇”为卫水,[2]27二者皆象征卫地。《毛传》言钓鱼暗指的是妇人即将成家,[1]277古有以此来比喻夫妇相诱的说法。汉女卓文君因其夫司马相如纳妾而作《白头吟》,里面“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一句便义取本诗。后文君又作《怨郎诗》答丈夫的十三字家书,使其最终回心转意,不忘当初求娶时所谱《凤求凰》的真心。这般真挚的情感亦乃《泉水》隐意。“岂不尔思?远莫致之。”《诗经今注》释“尔”为父母兄弟等人;[4]56《诗经译注》却以为淇。[16]95笔者的理解是,“尔”字表面虚写上句故乡之淇水,然实指家中亲人。《郑笺》、《正义》皆言此以君子不答述男女之事。[1]277《诗集传》却说《泉水》乃思归不得之诗,卫女以竹竿钓于淇水而思卫国远不可至,[2]27笔者认为这一说法更为符合《毛序》“卫女思归”的主题。

2.因礼难归

“泉源在左,淇水在右。”《毛传》训“泉源”为小水、“淇水”为大水;《郑笺》释小水流入大水就像妇人嫁于君子,左右相错即为君子不答,《正义》亦言二水不相入便如异地不相亲。[1]278《诗集传》解释“泉源”在卫之西北而曰左,“淇水”在西南故曰右;[2]27《诗经译注》具体说明了“泉源”位于朝歌西北处,顺东南方向流走,终与“淇水”融合。[16]95《郑笺》、《正义》以卫女、君子间的男女之情来解《竹竿》,因而二水合流意指相亲,互错意指不和。“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毛诗后笺》以明旧刻本“远兄弟父母”,批俗本“远父母兄弟”之误。[9]304两个版本的意思其实是一样的。本句与《泉水》有所重复,旨在以女子远嫁后的归宁之礼,来解释卫女思归的原因。世事难料、礼法难违,这也是多少古代女性因思成疾的根源所在。



3.强颜欢笑

“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即为上文“泉源在左,淇水在右”的倒置,义同。“巧笑之瑳,佩玉之傩。”《毛传》训“瑳”为“巧笑貌”、“傩”为“行有节度”。[1]278《毛诗后笺》则疑“瑳”乃“”之假音,笑而见齿,但不定为正解;训“傩”为“柔顺”或“腰身袅傩”。[9]305《说文解字》中释“瑳”为玉色鲜白,释“”为齿参差。[22]12笔者认为以“瑳”的原意来分析较为贴切,因为笑而见齿,齿色与玉相近。“傩”本是女子身上的玉佩,行而显腰身婀娜且有节奏感。本句以“瑳”字形容卫女笑靥如花,以“傩”字形容其弱柳扶风、曼妙多姿。《郑笺》的理由是女为悦己之君子而容[1]278;而《诗经今注》以为这是卫女强为欢笑、散步遣愁的写照。[4]56因思归不得而忧,愉悦美好的背后实溢满了苦涩。



4.出游解忧

“淇水滺滺,桧楫松舟。”《诗经译注》以为“滺”借“攸”,[16]95亦有人将其作“浟”来讲,皆形容河水之流貌。《毛传》释舟楫相配犹男女相亲;《郑笺》说这是卫女在“伤己今不得夫妇之礼”。[1]278笔者却以为,此乃卫女回忆其出嫁前,于淇水之上泛舟的场景。故而作者虽在写愉悦之事,然其中另外一层意思才更加令人寻味。“驾言出游,以写我忧。”《毛传》言“出游”乃思乡卫之道。[1]278意为卫女出游并不是单纯意义上的赏花赏水,而是为了解其思乡之忧。义同《泉水》末章。

在这首诗中出现了一个“思”字,即首章的“岂不尔思”。诗人多以轻快明亮的笔触,描绘出其内心深处的故园之思,这比明写要来得高明。从《毛诗后笺》里“《序》首句但言‘卫女思归’……(前三章)并未露思归之情……至末章始露不答、思归之意”[9]303一段,我们可以知晓《竹竿》的重点其实隐藏在全诗的最后。如果将本诗当作思亲思国之诗而非情诗的话,末章依旧为画龙点睛之笔,以“忧”字直抒胸臆。

四、结语

在深入研究诗中的“卫女思归”现象后会发现,《诗经》中传达出的不仅仅是因“女子善怀”而思,而且是为家国百姓而思。卫女是这个时代的女性代表,从她们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女性婚姻背后的悲喜与苦乐,礼教森严是导致其命运悲惨的重要原因。《泉水》、《载驰》、《竹竿》这三首诗,以卫女复杂的心理活动、果敢的言行举止、充沛的思归之情,彰显出了女性秀外慧中的人格魅力。简简单单而又韵味十足的语言,却能给人留下无边的想象空间,让人们可以从多种角度来理解个中意境,言已止而意犹远,此亦为《诗经》的绝妙之所在。

注  释:

①康叔是卫国的第一任国君,周文王姬昌与正妻太姒所生第九子。曾参与平定三监之乱,被封于殷商故都朝歌,在此建立了卫国。

②如何道全的《〈诗经·鄘风·载驰〉辨析》(四川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4期)、林奉仙的《〈诗经·鄘风·载驰〉篇诗旨与章旨研究》(第六届诗经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04年)、莫立民的《许穆夫人〈载驰〉诗解读》(古典文学知识,2009年第3期)、王锡荣的《〈鄘风·载驰〉正解》(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80年第1期)等文章著述皆可证。

③“烝”一般指娶父亲的妻妾及兄长的妻妾。

④“媵女”是指侄娣从嫁者。

参考文献:

[1](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M].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整理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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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程小凤,女,作者单位为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责任编辑:李直)

 注:原载《西部学刊》2017年第8期



(配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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