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萍:看花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许多年后,才终于懂得,吴越王写给夫人的那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是多么地情深意重。

01


以往的每年,去和林格尔看芍药都是五月初,迟一些也会在五月中旬就去看了。今年不知为何,到了休息日仿佛总有做不完的事情。或有闲下来的时候,但心里装着事,人总免不得提不起精神出门看花。就这样,眼看着一整个春天的花都开遍了,上班下班路上所见,是杏花、桃花、樱、榆叶梅、梨花、丁香、金银花,在车窗外,渐渐开好又渐渐停歇,我都没有停一下去看,任由她们轰轰烈烈地开过。

如此,几次沙尘天气之后,呼和浩特的春天渐渐到了它最好的时节,阳光明亮而不炽热,风里带着花香,常常可见到蓝天,也有云,蝉翼一般浮在天空。飞机轰轰飞过,看得见流线般的身形。一切都明朗而沉静。杨树叶子长到孩童的巴掌大了,火炬树的叶子是新鲜的翠绿,国槐树下有了荫影,陈年的朔果还三三两两挂在枝条上。天气陡然热起来。

大概是天气热的原因,小区院子里的紫槐比去年早一周开了花。我每日晨昏自树下经过,望见紫色的花朵缀满枝头,开得成簇成团,浸透着初夏时节的夜气。到处是槐花温吞吞的香。某日查看天气预报,说是有雨。临近下班的时候,案头还有工作等待处理,踌躇许久,还是决意带着相机按点下班回去,趁着夕光,记槐花之一二。后来夜里果然听到雨声,雨势很大,打了很响的雷,是入夏以来的第一声雷动。我躺在床上默默听着,约摸是后半夜了,便没有起身到窗边去看。第二日走出楼门,地面落下一地厚厚的紫花瓣,浸在路面的积雨里,有种“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怅惘,竟至于使人觉得于心不忍,走路的时候格外小心些。这样好的花,一夜之间,竟谢了大半,终归是可怜的。空气里槐花的香气淡了许多,较之于前,这香气显得更为清澈了,有小时候姥姥蒸的槐花麦饭的味道。想到吃,心里安定了不少。
02


随后的几日,经常加班。所负责的工作接二连三出现失误,不自觉更为谨慎了。做事情时时间过得飞快,常常一抬头,天色已到了黄昏,从背对着窗户的座位上起身,倒一杯水,站到窗前去看城市的这一角慢慢进入夜色。立夏之后,呼和浩特的日落时间皆在八点半以后,而到了这个时间点,还没有回家的人都已从想回家的焦虑情绪中平静下来。写字楼的灯亮如白昼,外面的夜空像海。我们则如一尾鱼,一头扎进深不可测的海里,即便前方是一个接一个没顶的大浪,也要去探探它究竟是如何的深不可测。毕竟,这才是生活的常态。

于是,站在窗内望见楼下小区的院子里盛开着丁香花,先是向阳的一株开了,而后像是受到传染一样大片大片盛开成花瀑,阳光下闪闪发光。而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始终没有去靠近。我的心里是喜欢丁香花的啊。这种喜欢很有种单相思的味道,远远地望着喜欢着的人,心里欢喜而寂寞。因此丁香花成为了我一时爱而不得的东西,如渴如慕地遥望它们花开到荼蘼,及至花光渐歇。于这遥望中,时间潮水一般覆过来,长风浩荡。只在风里,偶尔闻到的花香,觉得十分珍贵。有时,风吹过来,我会赶忙将窗户开到最大,任由它呼啸而至。四周安静极了,周围只有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和大风撼动门窗的声响。月亮自高楼身后露出半张脸,嫦娥衣带飘摇的身影只可见到半边。云层渐渐暗了下去。

然而,这加班的时光,花香却像是神赐,动人心魄。被风一点一点带进来,又一点一点带出去。
03


想起2013年,那时候还在天津,夏日的傍晚经常去卫津河岸散步,云影倒映在河水里,岸上的紫薇树、木槿树都开着花,合欢仍未凋尽。想来也奇怪,即使过去了好多年,我仍能记得那河畔的小桃林、高大的白蜡树、人家门口栽种在盆里的朝天辣椒、看樱桃、鸡冠花和月季。

有一日黄昏,路过一片开好的月季花旁边,夏天的晚风吹来,温热的气息里有月季花的香气,实在太好闻了,那么浓郁的、香到发甜的气味,我爱极了。忽然动了心,想讨要一朵养起来,于是叩响人家的门,花的主人似乎不在家,半晌没有回应。我回身看看四周并没有人在,便大着胆子,靠近花株,折一枝有点紫色又带点粉色的月季,低着头走开了。走到一箭远的河岸,在一块石质凳子上坐下,静静地闻着香气,看着天上云渐渐消散开来,心里竟然生出了难过的情绪,这花并不属于自己啊,明天要来跟花的主人道歉才行。这样想着,手里拿着花,坐了很久,天色慢慢黑了下去,该回家了。

每年这个季节,正是天津街道一年中月季开得最好的季节。街旁的景观带或公园的花坛里,一定有数不尽的月季在开花,深红、粉红、正白、明黄,色彩鲜艳,绵延不绝。人与花的距离近如咫尺。在这样的氛围里做事情,人们的心会不自觉变得温柔起来。记得前进道和外环线交口的西南角,还未修建地铁之前,有一片花坛,种满了月季,花株近一米高,开出的花多为重瓣,大如拳头,香气浓烈。黄昏时分,经常有出门遛狗的老头老太太途经此处,对热闹开着的月季饶有兴致地赞赏一番。有时,也有年轻的女孩子,弓着膝在花前自拍,人与花同娇,镜头里是不停变换角度和姿势。都是温柔的光景。我每日清晨路过此处,看着晨光中繁花垂亸,总能想起小时候姥姥新买来的被单,那被单上印着的花纹正是明艳的大花月季啊。
04


五月的最后一个周末,是在清晨,跑完五公里回家。推开门,一眼看到木槿树在阳台开花了,一朵,胭脂一样的红色。阳光照耀在刚刚开放的花身上,珍重明亮,我一时惊讶,如获至宝。这盆木槿是去冬从老家带回的,那时大约是水土不服,叶子一天天凋落,几乎要变秃了似了,我便将它移在阳台的角落里,只在每周例行浇水的时候酒一些水给她,并没有特殊照料。不曾想,开春之后,她兀自长出新叶,竟至茂盛,几个月之后,开出这样一朵花来。从前读书时读到“采采荣木,结根于兹。晨耀其华,夕已丧之”,是陶潜的句子,写木槿,当下想起,对着眼前的花,忽然尤为喜欢这句形容。晨光里新开的木槿花,在明媚的光线下透着丝质手娟一般润滑光感,靠近花蕊的花瓣略带着鹅黄的色泽,模样周正,这是我养花以来最不能忘记的一幕。

到了黄昏,我从书房出来,木槿花已将它的花碗收起来了,如同一个出去玩耍玩累的小女孩,乖巧地围起裙子睡着了,裙角裹得整整齐齐,变作一枝花管的样子。我并不知道木槿花的花期只有一个晨昏,第二天起床来看,开过的花已在夜里悄悄落下,跌落在花盆里。卷起的花瓣上带着微微的褶皱,原本的胭脂红已经淡成发白发旧的红色。

我想起我的姥姥,她与我一起的半生岁月,也只如这夏日的落花,了然无痕了。自她离开的十年之后,我终于像一棵生长着的植物一样,成为了自然而然的人。从前,我总是觉得时间那么长又那么慢,就像暑假赶着羊群上山,光阴在草尖上一寸一寸往前挪。我总要问她:“山外面是什么样子。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而现下,时间却飞逝一般,仿佛一转眼,已人到中年,从前熟悉的一切,在这时光里,慢慢斑驳衰老,到剥落。如同一朵花。
05


于是在六月初,我终于启程去和林格尔看芍药花。阳光强烈,以为迟到半月余来看,芍药一定已经开过了。到了南山,穿过妙音阁见到一带长长的芍药园,花仍然开着,且开得热烈。这使我振奋。端着相机走进去,花香馥郁,有些呛人的味道。然花却开得动人。有一种白色的荷花型芍药,大如荷碗,透明的白色花瓣中带有几不可见的粉色,于风中伸展的姿态,像月宫里嫦娥的裙带,使人见了挪不开步子。另有一种玫粉色芍药,婉约的样子,花瓣如手指内扣,却并未扣紧,露出明黄俏丽的花心,婉如青春模样的少年,亦使人忘返。

几丈地的松林之外,设有数间木屋,是园子里供人休憩的地方。高声播放着老调《忠烈千秋》里包公唱段,隐约听得几句戏词“心藏怒火冷眼观,在途中收留焦梦二小将,又截获重案事关天,前后桩桩与件件,不如我心血如潮浪滚翻”,讲着忠臣良将的事,听的人却很少,显得格外冷清。有花的地方,游人渐渐多起来。一对中年夫妻在花丛里拍照,女人蹲坐在花株旁,男人猫着身子,对着镜头喊“123”。几个穿裙子的少女,一边走,一边讲“这几朵花刚才还好好的,转一圈回来,花瓣就掉了一地”,露出婉惜的神情。看花的人多数带有比平时柔软一些的神情,脾气也要好许多。这样的情形与看花的盛况,在内蒙古高原,实在是很难得的。也只有每年芍药开时,才得以见到罢。

日头升到高处,晒得人热起来。我只好躲到松树下等同伴。远山是深深浅浅的绿,似有淡蓝色的雾气缠绕,松涛阵阵。不远处,一大片粉白的“金带围”在树阴下开着,四周铺满了陈年的松针和松塔,花开得清丽,怒放的花朵像刚挤好奶油的草莓冰淇淋,在阴凉发暗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洁静而有精神。抬起头,我却正好看到颇为有爱的一幕,一家人在另一处看花,年轻的爸爸和妈妈,二三岁的小男孩,穿着动画图案的短袖T恤,有一双乌黑漂亮的眼睛,被爸爸抱在怀里。妈妈指着花丛,道“看这朵花漂亮吗?”,爸爸和男孩的视线都落在花上,小男孩却脆声声地答:“要玩狗狗,狗狗去哪儿了”。我望向他们,心间溢满喜悦。
06


回程的路上不小心睡着了,恍惚听到一种特别的鸟鸣,声音悠长调皮,两个字或三个字一节,活像一个调皮的小女孩拖着老家的乡音喊我的乳名。似乎隐约还听到了姥姥的声音,喊我家来吃饭。燕子相将归巢。我在心里想,锅子里应该煮着我最爱吃的槐花馅饺子吧,推开院门,姥姥正站在灶房前一株沙果树下,枝头上刚开过花,结出青青的果子。真好啊。

于是才终于懂得,吴越王写给夫人的那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是多么地情深意重。光阴如逝水,梦与现实的分界线,混沌如季节更替。走在春夏之交的阳光里,真像是在金色的梦中。而梦里的人,我只好在心里默默爱着了。

我是宇萍,谢谢你阿,来读我的字。
(粉白色的荷花型芍药)

(看花时很有爱的一家人)
(花丛中拍照的中年夫妻)
(阳光很大,公园门口,坐在电动车上等人的小男孩,看上去孤单的样子)
(连绵的青色的远山,淡蓝色的雾气)
(花带、杨树林和远山)
(开在阳台上的木槿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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